“人必自辱而人辱之。”周娉婷的声音越发冷清,“六叔祖,你怪我当众不给你脸面,你可曾想过你家这脸面先是你自己丢的,接着用我家的一万两银子兜住?”
“周小姐,不用跟这些不要脸的人说话了!”人群中有人叫道,“他们家为了银子什么做不出来,还是报官吧!”
“对!报官!”
“看他全身穿金戴银的,哪里像是过不下去的样子?不过就是骗钱罢了!”
“就是!打着孝敬祖宗的旗号坑侄子侄孙女的银子,家里四个儿子一个个混吃等死,竟然还有脸说侄孙女不孝敬?你儿子没本事怪谁?”
“还不止这些呢!”一人叫道,“我之前路过葛岭,周氏祖坟哪有什么檀香芸香?都是些三十文一把的陈年旧香!这般孝敬祖宗,谁知道是不是每晚都被祖宗敲门呢!”
“竟有此事?!”
“看他们今天拿不到银子就装受伤坑周小姐,这家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一时百姓们纷纷议论,指着周六太爷父子一顿唾骂,更有人捡了石子砸出去的。
“这种人也配做族长?周小姐,你还是跟周氏家族断绝来往吧,否则的话,人家死了的祖宗要你供奉,活着的人也要你养!”
周三爷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说话,听了这话才动容起来,再看周娉婷竟然沉吟片刻,竟像是真的考虑与周氏家族断绝关系,吓得赶紧站出来道:“十六娘,六叔家不对那是六叔家自己作孽,可不能连累其他族人啊!”
说笑呢,祖坟的打理每年少说也五百两银子,除了嫡支这一脉,就算全族捐银也是每家都要掉层皮的!
“三叔说得对。”周娉婷点头,示意地看向绿绮。
绿绮便道:“诸位静一静!”
她是练武之人,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将百姓们的叫骂声都盖过了。
等周围安静下来,周娉婷略微提高了声音道:“诸位乡亲,你们都看到了,非是我周氏嫡支不肯出钱,实在是被人坑怕了!但祖宗祭祀乃是一个家族的头等大事,断断不能轻待的,为防以后再发生此等以族银养全家之事,我周氏嫡支请诸位乡亲做个见证:往后周氏祖坟由我周氏嫡支打理,一概花销,皆由我周氏嫡支出,但有亏待祖宗的,愿受乡亲唾骂,交出祭祀职责,并承担族银,绝不反悔。但若是我嫡支没怠慢祖宗香火,任何人胆敢再来我府上讨族中银子,可小心着些,乡亲们的眼睛都雪亮着呢!”
百姓们最喜欢的便是伸张正义还监督他人,评判他人的善恶,周娉婷的话引来一阵阵叫好声:“对!周小姐说得好,咱们都是你的见证人!”
“多谢诸位!”周娉婷大声道,站起来往四面福了福身,又吩咐道:“府上别无所有,听闻米价上涨,我周家今日开仓赈灾,方才府上小厮已暗自记下了,在场的诸位每人一斗米,聊表谢意。”
二总管周忠早将一切准备好了,高声吩咐着排队,小厮们也井然有序的维护着秩序,防止有人挤伤。百姓们没想到看个热闹还能拿到一斗米,个个喜出望外,对周家的印象便更好了,再想想坑了周家嫡支的周六太爷父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人人喊打喊骂。周六太爷与周沣只能乘着轿子灰溜溜地离开。
“小小,做得好!”江夫人在府里早将一切听得分明,若不是后院妇人不好见外客,她又是周家逐出家门的女儿,她早就去帮腔了。
不过这一回听了,她着实松了口气。江夫人一直担心自己小妹的性子太随和,对自己不上心,又不愿与人争,将来恐怕要给人欺负。经过这一回对阵周六太爷,她终于能放心回京城了。
出发之前,江夫人又将周府上下整顿了一番,确保每一个下人都没问题,又与周娉婷给父亲周游做了头七,才依依不舍地挥泪分别,回京城去了。
江夫人离开的第二天,周娉婷便又将周义叫来了。
☆、祭田贵,银子缺
“大总管请坐。”周聘婷抬手道:“我有个主意,大总管给琢磨琢磨。”
她对周六太爷一家丝毫不留情面,周义本以为自家小姐是个十分冷酷傲慢之人,但她对自己人却十分温和。
周义告了谢,坐下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周娉婷道:“我想在附近买些田,大总管以为如何?”
周义微微皱眉:“咱们府上一向是做钱庄生意的,小姐为何忽然想买田?难道是听说最近很多无主荒田?”
去年夏天,江南发了大水,淹了很多田地,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到如今足足一年了,直到去年冬天女帝登基之后,才开始着手收编难民之事,也才开始将各处荒芜的田地还给原本的主人。政令规定,田地三年无主才能由官府重新买卖,但实际情况却是,水灾持续的时间太长,去年冬天又太冷,死了许多百姓,所属的田地自然就没人认领,而活着的百姓为了生存,已经在别处另置业了,很少有能回到原籍的。
所以,余杭县周围出现了很多无主荒田,最近余杭府也在准备买卖附近的田地了。但田地一事都跟米粮相关,而米粮这条商路有扬州郑家了,周家一直是做钱庄生意的,为什么要插手米粮的事?
周娉婷知道他的疑虑,摇头道:“大总管误会了,我不是想买田种稻谷,而是想买些祭田。”
“祭田?”
周娉婷点头:“周氏一族如今的样子,你昨天也看到了,族中男丁不争气,不知还能撑多久,我要为往后的祖坟做打算。所以,想买些祭田,让族中贫寒的族人耕种,然后交的租子就拿来当族银。”
周义一听便给她算账起来,“按照当日的算法,依旧是每年三百把香,素果三千斤,香就用祠堂里的老山檀香,一把是三百文,三三得九也就一年九十两银子。供奉多用苹果,一般都是六文钱一斤,三千斤就是十八两,再加上烛火,请人修葺等费用,一年的花销不会超过三百两银子。”
周娉婷自己估算的也是这个价,所以她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一般来说,田地赚钱如何?”她学的是钱庄之事,对土地甚少了解。
这就有得来算了。周义低头,暗自拨了一下算盘才道:“小姐,若是按照平常年份,咱们可以得出这么一笔账。一般一个五口之家,三个成年人两个孩子,一年需要口粮二十八石左右,再加上其他支出,一年至少需要相当三十六石米的钱才能活下去。咱们大梁朝的佃户分三种,自己有牛有耕具的,便与主家五五对分,若是有牛没耕具便是四六分,若是耕具和牛都没有的,就得三七分。”
“祭田不同于租出去的田,耕牛和耕具都由咱们出,但是租子还是要对分收。”周娉婷想也不想地说,“祭田首要的职责,不过是保证每年有银子给祖先们享受香火供奉。”
周义也猜到她会这么说,便点头道:“好,那就五五分,一年三十六石,为了宽松些,不至于让佃户日子难过,可算四十。收成看天,一般三年中丰、欠,平各占一年,所以亩产都按一石算,那每户需要八十亩地。而每户对分之后有四十石米,平常的米价都是四百文,四十石就是一年十六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就需要十三户人,咱们再挪一挪,预算宽松些,就是十五户,每户八十亩,需要一千二百亩地才行。”
一千二百亩……周娉婷沉吟片刻,问道:“如今的余杭的地都集中在哪里?地价如何?”
“这个却要好好看看了,我得派人去找找,最好是邻近葛岭又能连成片的。不过价格不必担心,余杭附近的地往年都是六百文一亩,现在的上等良田也就二两银子,田地三千两足够了。”周义将这事记下,又算了另一笔账。“还有耕牛和耕具。耕具还好说,便是好的,镰刀、锄头、犁、耙合起来也才三百文,十五户也才四五两银子。”
周娉婷问道:“耕牛如今是什么价钱?”
周义道:“往年是三两银子一头,现在江南大水,已变成五两银子一头了,每家一头耕牛,还要七十五两银子。耕牛、耕具加上置业安置,每户便是一百两银子,总共一千五百两,加上方才算的田地,有五千两银子便完全足够了。”
“好,那就等着总管的好消息了。”周娉婷点头,当即就签了张五千两的支取牌子给他。然后没想到的是,周义去账房支取银子,周忠却急匆匆地赶来了。
“小姐,您一下子要支取五千两银子?!”
“对,我想置办些祭田,免得将来我周氏嫡支也没落了,周家的祖坟便荒草丛生了。”周娉婷抬起正在检查账本的眼,问道:“管家,你要反对这主意?”
“这……”周忠人如其名,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被她这么一问赶紧道:“小姐是为了祖宗的千秋香火打算,我怎么敢反对?只是,府中的银子不多了。”
一说起这个,周忠就愧疚不已,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周游墓碑前。“当日庞元带着那老恶贼与女恶贼回来,我与周义便发现了不妥,只是未能想到竟有人敢乔装易容成老爷,所以没及时揭穿。后来发现那老恶贼将银子运走,也曾质疑,但老恶贼说是要去西北那边建个新钱庄,需银子做底,我们提了几次质疑,庞元便将我们给丢去看马棚了……”
他越说越愧疚,心一急干脆跪了下来,磕头道:“小姐,老奴对不起你和老爷,对不起老太爷!”
“起来吧。”周娉婷伸手将他扶起来,“此事怪不得你。”
事情也实在凑巧,或者说被对方安排得太及时。在父亲周游出发去道观看她之前三天,家里的老总管便因病去世了,总管一职缺失。周府历来设立两个管家,大管家负责协助家主管理生意上的事,所以叫总管,二管家负责管理府中之事,称为管家。这庞元便是那出卖主人、与恶人合伙最后吊死在自己房中的管家。他与恶人里应外合,将府中的大部分银子都运走了,所以现在府中只剩下一万两左右的现银。
好在动用钱庄的银子必须有家主印鉴,这正是恶人们想方设法却拿不到的东西,所以钱庄里的银子没有被搬走。但是……从这两天周娉婷检查的账目来看,钱庄的情形也不乐观。
所谓的钱庄,都是吃利钱的,用每年千分之四的利息吸引人存银子进钱庄,再将钱庄的银子作为贷款放出去,收每年百分之四的利息,这一存一贷之间,收益的银子便是周家成为首富的关键。一直以来,周氏钱庄都与江南各大家族、商行合作,周氏钱庄遍布江南各个州县,为的就是让各大商家出门不必带现银便能做生意。但是自从一年前开始,各大商家不知为何,陆续不在周氏钱庄存银子了,没了存银,钱庄便不能放太多贷款,收入也日益减少。
最可恶的是,这三个月由恶人当家,已经将钱庄的库银十之八九都贷出去了,要收回,都要等一年之后,现在钱庄中只剩下不到十万两银子。十万两对于百姓来说是天大的数字,但在商贾看来,也不过是一笔买卖的事,而对于周家来说,十万两或许不够赔一笔买卖。
当家才知柴米贵。周娉婷轻轻地吐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道:“无论如何,周忠,你先将五千两银子支给周义,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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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荒田,安民心
周娉婷说自己有办法,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好在她早在回府的第一天便给周义传了命令,让各地钱庄将账本都交了上来。到如今十天了,几乎所有钱庄的账本都到了,她能一边看一边再做打算。
她这边进展缓慢,周义那边也不甚顺利。
“小姐,田地都找到了,但却不是什么好田。”周义回来禀报时还带上了地图,在书案上展开了。“你看,上等良田都在西湖以西,并未受到淹没,而无主良田却都集中在这些地方。”
周娉婷俯身看去,瞬间便皱了眉,问道:“怎会如此?”
西湖以西的地势较高,余杭的水系又集中在南边的钱塘江与北边的大运河、太湖附近,所以尽管去年夏天江南大水,但余杭城西郊的田地几乎没有被淹,倒是剩下三个方向的郊区,良田几乎被毁得一干二净。自从女帝的政令下达,很多流民都回来了,但更多的却是客死他乡,留下无数的无主荒田。按理说北郊、南郊和东郊的荒田都应该是连成片的,为何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只有东北郊区大运河和海岸之间的一块地是超过千亩的。
“小姐有所不知,这流民的荒地虽多,但自从去年秋天开始,陆陆续续都被人侵占了,现在只有西北郊这一块荒地是可以连成片的。否则的话,只能零星凑足一千五百亩了。”周义劝道,“但西北郊这块地,我不建议买。”
“怎么说?”周娉婷对农桑一事并不了解,但有人趁机侵占田地却不是什么稀奇事,别说水灾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就是太平盛世,那些靠收租子吃饭的地主、官绅们,甚至大一些的寺院,哪个不是千方百计地将别人的地抢过来?
周义道:“小姐,从先帝登基开始,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大运河一直没有疏浚过,积淤泥非常多。三十年前运河能走二百石一艘的粱船,现在连一百石的也要等时机,秋冬水少吃不住深,夏天多暴雨多淤泥,也不好走,正是由于大运河堵了,江南道与江北道之间的地方才受灾最严重。而且,这块地太过低洼,一不下心就会有海水倒灌进来,淹没田地,若是遇到台风,更是不得了。”
“这么说来,确实是个问题。”周娉婷沉吟道,“但附近已无连成片的土地。”
周义劝道:“小姐,现在已是五月,早过了种早稻的季节,若是等到一切妥当,种秋稻只怕也来不及,咱们不如等到明年再想办法。”
周娉婷摇头:“不行,若是明年再准备,难道地买下就能种了?再说了,如今这架势,只怕不会有荒地留到明年。”
她回到书案后的紫檀透雕圈椅上坐下,一手搭在搭手上,手指轻轻地敲着木扶手,沉吟起来,问道:“周义,你可知自从去年大水以来,都是哪些人在暗中买地么?”
“已调查清楚了。”周义将一份折件单子取了出来,“小姐请看。”
周娉婷一看,不由得挑了挑眉——侵占田地的竟然大多数都是寺庙。余杭城附近寺庙众多,除了些着名的大寺庙如净慈寺之流以外,那些不大不小的寺庙竟然各个都侵吞了不少田地,综合起来,数目惊人!
寺庙侵吞田地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如此行动一致,只怕背后另有古怪。
周娉婷正皱眉沉思着,雪月便进来行礼,报道:“小姐,汪刺史来了,婢子已请汪刺史到花厅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