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不由瞪大了眼睛。既是小时候养的鸟,肯定早就死了,竟叫他念念不忘至今?
她嘴一瘪:“雄鸟还是雌鸟?”问完恍然大悟道,“该不会是只道行很高,能够幻化为人形的芙蓉鸟精吧?你把她安在家里,捧在手心,叫她啄你手掌上的吃食,所以给她取名‘安啄’?”
“……”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陆时卿正要打消她的无稽之想,却忽听车帘外赵述一声惊叹,回头朝帘内道:“这个故事有趣!我想想,我想想……哦,后来有一天,芙蓉鸟精被老鹰叼走吃掉,就成了郎君眼里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
元赐娴点点头很是赞同,继续编道:“再后来,那只芙蓉鸟精见你如此痛苦,便投胎转世成人,长大以后来你身边报恩。”
她说着抱住了陆时卿的胳膊,一瞬不瞬瞅着他,正要充满感情地说“现在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突然被他面无表情地打断:“西市茶楼正在雇请说书人,想去?”
元赐娴暗暗腹诽一路,到了皇子府,入里便听闻流觞宴开始已久,是她和陆时卿因进宫耽搁了时辰。原本倒也无妨,这雅会比较随性,凭请帖入内,不论迟到,只是俩人相貌生得太好,到了府上举办宴会的后园,便难免惹了众人频频侧目。
早春二月,惊蛰已过,天气日渐和暖,这流觞宴露天而行,就设在后园掘出的曲溪旁。溪边置了一溜排的长条案,案上摆茶瓯酒盏,新鲜瓜果,案边青年才俊席地而坐,本是顾盼谈笑的,一见元赐娴却是齐齐一静。
这瞧上去十六、七的少女头梳练垂髻,发间缀一对淡金色的珠饰,襦衫长裙丛头履,不单颜色出众,身段亦是婀娜,款款几步,举手投足,眉目口齿竟似般般入画,叫人无法移目。
再注意到陆时卿的时候,眼光里便含了几分艳羡的味道。
陆时卿才不管他们多嫉妒他,察觉到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如狼似虎的目光,脸色便是一沉。他忘记给元赐娴准备帷帽了。
他咬着后槽牙,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了一片虎狼最密集的地方。
在座受邀的女子毕竟是少数,有几个含蓄点的还戴了帷帽遮面,元赐娴便没觉自家未婚夫多招眼,与上首处朝俩人投来目光的郑濯略一颔首,就随陆时卿朝一张空置的长条案走去,半道里听闻刚才对诗对到一半的一名青年朗声笑道:“方才李兄问,檀郎谢女眠何处,您瞧,这陆侍郎与澜沧县主不就来了?”
这是在拿晋代潘岳和谢道韫为喻讨好俩人。在座不少人却是微微一滞。
元赐娴追求陆时卿的风月故事被编成了十七、八个风月版本流传在街头巷尾,在场众人大多听过一二。虽说大周朝风气开放,但女子如此死缠烂打的行径却也绝不受大众认可,故而元赐娴的风评并不是很好。
因陆时卿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认出了他,却因不曾见过元赐娴,起初并不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只道陆时卿果真另有所属。眼下一听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种鄙夷之感来。
今天这等场合,怕也是这位县主死缠烂打跟来的吧。
元赐娴自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却并未介怀,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长条案边坐下,不料陆时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动,继而弯身下去,伸手将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面众人无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与陆时卿来往过的官员,哪怕不曾与他直接接触,也大多听说过他倨傲、挑剔、脸臭的名声,所以着实没料到,这样的一个人,竟会为个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态的举动。
说好的是澜沧县主对陆侍郎死缠烂打呢?
元赐娴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声坐下,又见陆时卿亲手斟了一盏茶给她。
她这下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陆时卿不想大家那样看她,宁愿遭人非议的是他。
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点甜又有点酸,眼瞅着他,拿了一颗果子递过去,大概是投桃报李的意思。
陆时卿一时失笑,刚接过来,忽听上首郑濯朗声道:“陆侍郎今日携佳人来此,可是意在告诉我们,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赐娴和陆时卿的婚约定得低调,尚未传到外头去,所以众人刚刚才是那样的反应。郑濯多问这一句,也是在帮元赐娴正名。
陆时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着急替陆某将婚讯公之于众,实有讨酒喝的嫌疑。”
众人这下当然有了眼力见,一愣之下忙来恭喜陆时卿,又纷纷说起夸赞元赐娴的话。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赐娴听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断的流觞宴得以继续,便悄悄凑到陆时卿耳边道:“陆时卿,我好像又多喜欢了你一点点。”
陆时卿偏头看她,眨了眨眼:“就一点点?”
她扬扬下巴,示意他就嘚瑟吧,然后伸手指了下几案上的几盘吃食:“你给我剥个核桃,我就再多喜欢你一点点。”
陆时卿嗤笑一声,又恢复了往常一惯的态度:“不剥,爱喜欢不喜欢。”
四面水声潺潺,曲溪中,一只银角杯随之悠悠荡荡而下,元赐娴见酒盏离她和陆时卿尚远,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颗核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了,等剥出了核桃肉,刚想低头吃,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小女子不擅对诗,便自饮三杯为代了。”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听过的音色。
她蓦然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这曲溪中的酒盏选中,正低头斟酒。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时卿偏头问:“怎么?”
她皱皱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摇头道:“没什么,觉得有点像什么人,可能是我听岔了。”
嘴上是说没什么,接下来的流觞宴,元赐娴的目光却时不时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见她起身离席才彻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郑濯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郑濯也离了席。
元赐娴心里头的疑虑便愈发浓重了,忍了片刻,跟着起了身。
陆时卿瞥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她压低了声道:“我如厕,你也管啊?”
陆时卿当然没法管,哪怕猜到她是为何而去,也只好暂且按捺不动。
元赐娴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郑濯离去的方向,以如厕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亏俩人并未绕弯,就在前边不远廊下。
她瞧见了人,一个急停,悄悄隐没在拐角处,探出双眼来观望。
少女跪在郑濯脚边,拉扯着他的衣角,仰着头说话,看起来情绪略有几分激动,瞧这姿态像是在求饶或者哭诉。
但元赐娴离得远,着实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郑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开却也无动于衷,良久后才往后撤了一步,避开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赐娴所在的方向。
元赐娴缩回了脑袋,心里却已晓得郑濯必然发现了她。实则她并未希冀真能偷窥成功,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她只是确信自己的理由足够叫郑濯不与她计较,因此才敢来这一趟。
她在拐角处暗暗等了等,听到俩人离去的脚步声,再过一晌,果不其然瞧见一名婢女来了,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张薄纸:“县主,殿下请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说,您想知道的事,就在这张字条里。”
元赐娴朝她道了声“谢”,转身往后园走回,一边捻开了手中纸条,看到上边一行小字:“明日辰时,延兴门。”
第66章 066
元赐娴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郑濯的意思,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且不说隔墙有耳,俩人一道离席太久,恐怕就将招人眼,自然不宜当下言事。
郑濯这个字条想来也是支开那名少女后匆匆写下的,因此并未来得及说太多,只与她约了明日详谈。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与她或元家有什么关系,否则郑濯不会这样说。再联想方才所听,那个刻意压低、伪粗了,却仍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她估计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姜璧柔的从妹姜璧灿了。
当初姜璧柔被赶出元家后,元钰仁至义尽地知会了姜家,但姜家碍于圣命,根本不敢将她接回长安,只派了名嬷嬷去城外照顾她。
后来很快,姜家没落,这名嬷嬷怕受牵连,卷了细软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个。姜家上下都是自顾不暇,也就一时没人记起她。反是元赐娴差拣枝去瞧过一次。
她倒不是后悔心软,只是见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这时候死了,反倒叫他难以释怀,故而就给送了点吃食和汤药。
姜璧柔本就体弱,又因喝了徽宁帝赐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厉害。元赐娴估摸着她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本想姜家无人,到时给她收个尸的,不料下次再派拣枝去,那里已经空空荡荡。
拣枝问了左邻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确病死了,但当夜,有个年轻小娘子来给她收了尸。
元赐娴彼时就曾怀疑是姜璧灿,却因姜家已然唱不出戏来,也就没大在意。但眼下看来,这个小姑娘倒是蛮顽强的,也不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她为此不免慨叹一声。她不怕姜璧灿使小手段,只是这件事叫她略微有点沮丧——好像梦里种种都是难以躲开的宿命,哪怕这一次,陆时卿千方百计帮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灿和郑濯的牵扯仍旧无法避免。
她一时悲观地想,元家的命运兴许也是这样。
元赐娴一路踢着颗小石子回后园,却很快没精力再颓丧,因远远就听见了陆时卿的声音。她不过走了一阵,这流觞宴似乎就变了风向,由对诗改为论典了。
她望见陆时卿负手站在长条案边,朝曲溪对岸一名少年笑道:“窦兄此言差矣。”
这是在论什么典籍?她尽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却是一坐下就见隔壁一名小娘子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县主可错过好戏了。”
元赐娴瞅瞅站在一旁与人论典,看也没看她一眼的陆时卿,小声问道:“什么好戏?”
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见对头那些面红耳赤的郎君没?笼统八个,都是被陆侍郎气下去的。您走后,场上开始论典,陆侍郎也不知怎么,似乎很不高兴,一口气对八个,噼里啪啦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真是可怜了这些年轻的郎君……”无端承受了那无名的怒火。
元赐娴不由一愣,抬头仰望了一下看起来仿佛十分伟岸的陆时卿,见他脸色的确很不好看,冷笑了一声道:“窦兄这话更是错得离谱。诚然先贤有言:贤贤易色。但窦兄却犯了学者望文生义的大忌。”
对面窦姓少年似不服气,认真辩解:“所谓贤贤易色,一则指见贤思齐,摒弃女色;二则指对待妻子,看中其内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读,何来望文生义一说?陆侍郎恐怕是强词夺理。”他说完,忍不住看了元赐娴一眼。
元赐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确是有点姿色,陆时卿也好她这一口,但她没教他这样强词夺理啊。
陆时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赐娴,然后反问:“窦兄以为,‘贤贤易色’中的‘色’是指什么?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狭隘了。身为后人,读习经典当回归历史,成全圣意,窦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圣之意,说只是望文生义都是陆某客气。”
“于古,夫妻关系便是人伦之始与王化之基,作为先圣的孔夫子又怎会违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诸如态度、举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窦兄以女色论之,不单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场诸位小娘子的意思。”
窦姓郎君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一时又觉新奇,又觉怀疑。
元赐娴看了陆时卿一眼。
这张嘴真是挺能讲的。可说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辈当给后生让路呢?
陆时卿继续道:“再说女色。貌之于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实体会,只听旁人讲说,又如何真知孰轻孰重?照窦兄这般一味贬低外物,与盲者不问貌何异,与满口仁义道德,却实则欺名盗世的伪君子又有何异?古来不曾拿起,便无资格谈放下。”他笑笑,“当然,窦兄年纪小,也无怪涉世尚浅。只是你若非要和陆某谈德与女色孰轻孰重,还请懂之而后论之。”
四面霎时一片哗然。
哇,这个陆时卿真是好不要脸,仗着未婚妻在旁便如此嘚瑟。敢情在场就他一个拿起过,有资格谈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话又叫人无法反驳。毕竟翻遍长安,也找不到谁盖得过澜沧县主的容貌,若陆时卿说他没体会过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还真不敢有第二人说懂。
对头窦姓少年满脸通红,只觉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险些没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这就是……圣贤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叹服,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窦某谨记陆侍郎教诲,改日学有所成,必将登门与您再论!”
陆时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然后潇洒回座。
元赐娴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我怎么听着这么……”这么误人子弟呢?
陆时卿当然不是认真的。谁叫元赐娴自顾自离席去追郑濯,将他抛弃在此。他心有不平,当然要找人出出气。
不是他说,这才掰倒了九个,她再晚回来一点,在场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陆时卿毕竟不愿承认自己在胡说八道,一本正经道:“是认真的。”
元赐娴被他刚才那番貌似厉害的话唬得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哦”了一声,然后问:“看样子,今天流觞宴的头彩非你莫属了。这样我会很忙的。”
他原本还在气头上,闻言怪道:“你忙什么?”
她托着腮苦恼道:“明年就该轮到你主持流觞宴了,咱们府上来这么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坏了?”
陆时卿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她这句“咱们府上”,便是什么醋意恼意一刹烟消云散,嘴角禁不住一点点慢慢扬起,偏头悄悄遮掩这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
元赐娴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当日流觞宴,陆时卿当之无愧拔得头筹,而后先送了元赐娴回胜业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节,正是人们一年一度结伴郊游,踏青赏红的好日子,却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给假,陆时卿便没得出门,刚好省去了元赐娴跟他解释已有他约的事。
元赐娴坐了马车出城,于辰时准时到了延兴门,恰和郑濯的车驾并肩齐过。四面人多眼杂,俩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马车,继续直直往东行去,仿佛当真只是碰巧路过。
一直等行过了漉桥,踏春的行人逐渐变得分散,郑濯才先喊停了马车,继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