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阙言的笑容凝固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总共见过两次,两人之间竟从没想起过要问对方的姓名来历。
是因为彼此清楚,他们终究不会是一路人吗?他有些怔忡地想到。
白露跳了起来,怒道:“好啊,我就知道他骗我,还敢说和你是老朋友!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算什么老朋友?”
凌阙言的笑容彻底垮了,这下子真说不清楚了。想他花中圣手,从来广受欢迎,竟沦落到变成小姑娘眼中的骗子。这滋味,可真一言难尽。
“白露姐!”抒悠连忙一把拉住愤怒的白露,“他说的是真的。”
白露愕然看向她。
抒悠点了点头:“公子曾经救过我的命,我身上这件彩衣也是他赠送的,只是公子不愿居功,才说我们是老朋友罢了。公子天仙一般的人,通不通名姓但凭他意愿,我们岂能勉强?”
凌阙言的神色僵硬住,小姑娘这话是暗指自己看不起她,才不愿通名姓的吗?她才这么点儿大,说话怎么这么多鬼心眼?
“小姑娘,还未请教芳名。”他苦笑认输,“在下姓凌,名阙言,乃浩天宗弟子。前两次不是我不愿通名,小姑娘见谅。”
这不是事情太多,一时没顾上吗?何况她也没通名,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
长夜将过,阴风的怒号声渐渐低去,远处微露晨曦,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白露打了一个哈欠,有点撑不住不断打架的上下眼皮。
“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已经不要紧了。”抒悠柔声道。她没想到,不过是对白露抱了一点善心,白露小姑娘竟能硬咬着牙把她带到蔷芜轩。
白露帮她掖了掖被子,见抒悠服了凌阙言给的丸药后脸色确实好上不少,点点头,也委实撑不住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中只剩下抒悠和凌阙言两人。
凌阙言看了对面房间一眼,随手施了个隔音结界:“现在我们可以聊一聊了吧?”他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地看向抒悠,“你是被卿卿打伤的吧,我当真好奇,以卿卿的实力,就算有我送的月华乘风衣,你是怎么逃脱性命的?”
他不是傻子,第一次可以说是偶然,第二次还能这么命大,只能说,这个小姑娘身上必有古怪。
抒悠从床上坐起,斜斜靠上一个抱枕,微微而笑:“你想知道也可以,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凌阙言不置可否:“你说。”
抒悠清亮的杏眼灼灼看向他:“聚阴阵、千尸冢,应该是横岭山主最秘密的地方,设有重重禁制,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凌阙言正要说话,耳边就听得小姑娘凉凉的声音:“可别告诉我是误闯。”
他还真想这么说,被堵了话头,不由摸摸鼻子,无奈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见他不想说,抒悠也没有追问,她想达成的是另一个目的。
她其实是知道凌阙言用什么方法进来的:法宝窥天镜,善破一切幻象、禁制,只要凌阙言愿意,这世上绝大多数禁制阵法都拦不住他。他想必是通过窥天镜看到这里的冲天阴气,这才过来一探究竟的。
“凌公子是从园子里过来的吗?”抒悠问道。
“不错,”凌阙言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抒悠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临出门前,家里长辈也赐下一件防护法器。我身子虽然脆弱,有两样法器一起防护,这才没丧命。”
是吗?凌阙言有些疑惑,横岭山主的实力有多强横,他一清二楚,就算有月华乘风衣的加成效果,能挡下她一击,这件防护法器也绝不简单。
凡俗之人竟也藏有这么好的防护法器?他心中好奇,然而心知刨根问底是大忌讳,终究不好开口追问。同时,他也想到另一件事:“所以,昨天晚上在鹤车上时,你是故意不防护的?”
“那当然,”抒悠理直气壮,“你又不会害我,我为什么要随随便便亮出自己的底牌?”
凌阙言:“……”说得太有道理了,他竟无言反驳。
青铜螭龙纹的烛台上,微弱的烛光最后跳跃了下,蓦地熄灭;微亮的天光透过半支起的窗棂照入室内,驱散一室黑暗。
抒悠扭头望向室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凌公子既是从外而来,想必已经看到那千尸冢、聚阴阵了吧?”她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向凌阙言,轻轻开口问,“你怎么看?”
千尸冢,聚阴阵……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仿佛在眼前浮现,凌阙言神色恻然,漂亮的桃花眼沉郁下去,沉沉道:“此举伤天害理,罪不容恕。”
“凌公子可知罪魁祸首是谁?”
凌阙言沉默下来,半晌,忽然站起,烦躁地踱了几步。
抒悠却不放过他,淡淡道:“凌公子若要包庇那人我也无话可说。就请公子把我和白露姐交给她吧,省得为难。”
凌阙言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她,许久,忽然长叹出声:“你不用激将我。除魔卫道乃我辈本分,我自然不会站在她那一边。”
抒悠松了口气,凌公子没被美色冲昏头脑就好。说实话,凌公子别的都还好,唯有对美人的容忍度之高以及底线之低着实令人发指。
她记得,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凌阙言消失了过一阵子。她没人陪着玩,很是无聊,干脆跑到巨岩峰等人。后来还是巨岩峰的师侄告诉她,凌阙言被派去凡俗界调查一件事。
等到凌阙言回来,也不知经历过什么,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连他最爱的美人都勾不起他的兴趣。
莫非凌阙言前世也来调查过横岭山主的事?最后结果不知是什么,竟让他那般消沉。
那会儿要多打听几句就好了。抒悠不无遗憾地想。
凌阙言看她的目光却冷淡下来:“我呆会儿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又添上一句道,“小姑娘家家的,心眼太多就不可爱了。”
若不是多几个心眼,她早在横岭山主母女手上死好几次了。凌阙言的话抒悠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心中偷偷扮了个鬼脸:你觉得不可爱就对了,鬼才稀罕凌公子你的“爱”呢。
见她不以为然的表情,凌阙言眉头皱得更深:“此地不宜久留,你去把那小姑娘叫醒,我这就送你们离开。”
“等一等。”
对面的小姑娘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凌阙言忽然有不妙的预感。
又闹什么幺蛾子?
果然,“凌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小姑娘粉嫩嫩的小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
这本是他最喜欢的美丽笑颜,可这会儿凌阙言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瞬间只想掩耳而走。然而自幼受到的良好教养根本不容许他说出拒绝的话。内心挣扎几番,他还是无奈地开口道:“你说说看。”
“园子里还困有我们的另一个同伴,公子你神通广大,能否帮忙把人救出来?”她对魂狱一筹莫展,但光想想就知道,囚禁恶魂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天河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难得凌阙言自己凑上来,此时不借他的窥天镜更待何时?
水汪汪的杏眼直直看向凌阙言,眼波流动中尽是期盼。凌阙言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
天已大亮。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照进一片狼藉的园子里,阴风不再,尸体的腐臭味道却更加熏人。
凌阙言带着抒悠御剑站在半空中,叹口气,投下数张厚土符将死状凄惨的腐尸尽数掩埋。
“大概在哪里?”他问抒悠。路上他已经向抒悠了解了魂狱的事,知道连接魂狱的凉亭被吞噬到裂缝中,特意带着她过来确认方位。
抒悠辨认了下,指了一个方向。凌阙言祭出玉骨桃花扇,一扇挥去。
香风起,点点桃花如花雨缤纷,飘飘扬扬落向地面。“呼”,花雨掠过地面,风势瞬间汹涌,卷起浮尘无数,露出裂缝深处破碎的假山以及完好的凉亭。
凌阙言更不迟疑,御剑落到地上,桃花扇收起,双手捏诀、骈指如剑,蓦地一合,向虚空处一指。
一道辉煌的金色光芒直直射向半空中,光芒尽头,蓦地出现一面海碗大小的石镜,造型古拙,毫无雕饰,然而一眼望去,一股玄奥悠远的气息便席卷而来。
窥天镜!
凌阙言双手法诀变化,繁复万端,一道道金色的灵光不断打在镜面上。他的额头渐渐渗出汗来,动作越来越慢,显得有些吃力。
一直暗沉沉毫无反应的窥天镜镜面倏地大亮,金色的光芒流转在平滑的镜面间,汇成碗口大小,骤然射出一道光柱,直直射向凉亭。
凉亭上,腾起一层幽绿的火焰,试图阻挡金色光柱,却如螳臂当车,根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瞬间被洞穿。
☆、第40章 探魂狱
“哗啦啦”一声巨响,凉亭的屋顶顿时破开一个大洞。木瓦飞溅,在耀眼的金光下,显出里面的情景。
黑洞洞的空间,大而空旷,等等,空……空的???
抒悠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向凌阙言。
凌阙言也是一脸愕然,和抒悠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道:“你没有搞错吧?”凉亭里面确实另有一个空间,但根本一个人都没有。囚的鬼吧?不对,是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天河明明进去了里面,怎么会这样?抒悠如堕五里雾中,愣愣地盯着破洞半晌,忽然道:“我要进去看看。”
“你疯了!”凌阙言吓了一跳,“我能力有限,破禁之力只能维持一炷香的工夫,你进去了来不及出来怎么办?”
抒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能再打开一次吗?”
“你说得倒轻巧,”凌阙言苦笑,“以我的修为,再催动窥天镜起码要一个月以后了,你能等?”
“一个月就一个月吧。”抒悠说着向凉亭跑去,“不进去亲眼确认我心难安。白露就拜托公子了。”人情债难还,就凭清涟夫人封在火浣钗中的那道剑气,她对天河也须竭尽全力。
凌阙言跳脚,第一次失了翩翩公子的风度:“你就不能消停些?这是魂狱,从没有活人能进去过的魂狱!”里面会有什么危险谁也不知道。
“我有必须去的理由。放心,不会有事。”抒悠倒不是盲目乐观,而是对御光阵和窥天镜有信心,要知道上一世,窥天镜最后可是升级到了伪神器的品阶,浩天宗凭此,才不至于在和乾宇宗的抗衡中落尽下风,节节败退。
凌阙言被她气乐了,世上竟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居然还是一个全无灵根的凡人小姑娘。
时间紧迫,抒悠才不管他怎么想,忽然想到一事,边跑边回头朝凌阙言喊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件事要拜托公子你。”
“我不答应。”大概是实在气堵,从不拒绝女孩子的凌公子终于放弃了他一贯引以为傲的良好教养,硬邦邦地拒绝了。
抒悠根本不管他,扔了一张纸条过去,说得飞快,“我昨天曾答应一个人要回去接她,万一我一时出不了魂狱,只能劳烦公子了。纸条上有她藏身的地点,你一看便知。”
让凌阙言去接贺宛宛,也算一举两得吧。以贺宛宛的资质,凌阙言必然会把她带回浩天宗,收入巨岩峰门下。凌阙言寻得良材美玉,为宗门立下一功;而贺宛宛拜入巨岩峰,避开了惊鸿真人,应该不会再遭到前世的厄运了吧。
她心念电转,动作却毫不停歇,毫不迟疑地跳入凉亭顶上的大洞。
凌阙言捏着纸条愣了半晌,眼看破洞渐渐自己愈合挡住了抒悠小小的身影。他召回窥天镜,神情复杂地叹口气,将小纸条收入怀中。
金光消失的一瞬间,抒悠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是真正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灵气稀薄,连神识都困于身体,无法放出。
周围静得可怕。她试探着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到饿了就吃一颗辟谷丹,困了就眯一会儿,一瓶十颗辟谷丹快吃完了,四周还是一片虚空。
抒悠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冲动之下,顾不得潜在可能的危险,提气大喊了一声:“天河!”
声音远远飘荡而去,吞没在无边的让人绝望的黑暗中,连回响都没有。
上一次陷入这样绝望的黑暗是什么时候?
还是那回被问天重伤,本命法宝被断,金丹碎裂时。她一时无法接受,意识龟缩在漆黑一片的识海中,不闻不问,不言不想,师父师兄师姐们个个束手无策,情况最糟糕时,掌门甚至暗暗吩咐了准备她的后事。
最后是风之遥看不过,蛮横闯入她的识海,冷冷地跟她说了一句话。
“我有办法让你重修金丹,你要不要试?”
识海是修士最重要,最私密的所在,她正当气得发抖时,听到这样一句话,瞬间醒了过来。
后来,她不顾师父的反对,跟着风之遥去了万剑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废掉了自幼苦练的上善若水功,从零开始,改修冰心诀。
重生后,她一直苦苦挣扎着寻觅修仙之路,很少去想关于风之遥的一些事。可现在,在这仿佛永无尽头、既恐怖又诡异地带着安全感的黑暗中,许多从不敢想的猜测一一泛上心头。
当年,风之遥到底为什么要引导她去修炼冰心诀?
诚然,冰心诀是让她重回金丹见效最快的功法,但并不是唯一的功法。师父说得对,最快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她的个性其实不适合修炼冰心诀,强行压制七情六欲的种种弊端最终还是在冲击化神时暴露出来,导致她丧命。
那么,风之遥有没有想到过这个结果呢?
人人都说他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却对她情深义重、呵护备至,羡慕他们神仙眷侣。可有谁知道,他们这对“神仙眷侣”从来没有双修过?甚至连普通的亲密动作都少之又少。
她从来不知风之遥在想什么。
她后来因功法的缘故冷情冷性,可风之遥呢?初举行双修大典后,她看得出他曾有几次情动,她虽不期待,但也没有拒绝,可他竟次次克制下来。她连问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再到后来,她已经压根儿读不出他的情绪了。
上一世的最后,他一剑刺来,可曾有过丝毫迟疑?
她闭上眼睛,只觉心中如沸水翻腾,难以平静,戾气抑制不住地发散开来,小小的拳头握得格格作响,几欲一拳挥出。
她心中怎么会这么暴戾?好像当初入魔时一般。念头乍起,顿时如一盆雪水浇下,她猛地清醒过来,心中凉气直冒:什么时候竟中了招?竟被引诱得恶念丛生,胡乱猜忌。
“咦,这么快就清醒了。”有陌生男子遗憾的声音响起,声线低沉,格外嘶哑,“本来还想让你死得没有痛苦,你自己不要,就怪不得我了。”随着话声,黑暗中慢慢现成一道白乎乎的影子,向抒悠这边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