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那种玄妙的境界醒了过来,防备地望向对面那个面目平庸的青年:“先生你在说什么?”
“小阿喆听我弹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捣蛋。”青年神情不动,直直看向她,平静指出。
她以前有这么熊吗?抒悠回想了下,不甘不愿地承认,好像在十九岁筑基前,不管在晏家还是在浩天宗,前有爱女如命的母亲宠溺,后有超级护短的师父以及无条件爱护她的师兄师姐纵容,她果然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这种上课睡觉或者悄悄在先生泡的茶里加几勺醋,在先生弹琴时乱敲小鼓,美其名曰伴奏之类的事实在没少干。
叶先生也是个妙人,从来没有生气过。
她上课睡觉,他就给一起上课的晏思柔讲有趣的小故事,讲修仙界的传说,讲各地的风土人情,别看他平时说话语气刻板,讲起故事来那真是绘声绘色、精彩纷呈,有几次她被思柔的惊叹声或笑声吵醒,听到几句,还想多听,这个可恶的家伙却停下来,表情严肃地说,既然醒了,就继续上课吧。弄得她心痒痒的,却无计可施。
她在他的茶里加醋,第二天,他就带了新做的点心来,偏偏还是她最喜欢的水晶糕,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却不许她们尝一口。她哪会轻易罢休,瞅着他不注意就偷了一块,一口咬上,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又酸又辣的味道刺激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在他弹琴时乱敲鼓捣乱,他就弹那如疾风骤雨般的《惊风雨》,她的小短手敲出的鼓点哪盖得过《惊风雨》的气势,很快就败下阵来。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她年龄虽小,却是不服输的性子,在叶先生面前,真正称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此时听着叶春暖质疑的话,抒悠有些郁闷,母亲都没起过疑心,难道就因为她现在不调皮捣蛋了,反要被这一向不对盘的叶先生看穿?她看了对方一眼,满心不高兴:“我就不能是突然懂事了吗?”
“不会。”青年肯定地说。
抒悠语塞,索性耍赖发脾气:“我就是突然觉得先生的琴好听了,不行吗?”
见她跳脚的样子,青年反而笑了:“这个样子才是我认识的小阿喆。”他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居然有几分柔软,“阿喆不必介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上仙山、求仙缘虽是人人所求,却并非一条坦途,阿喆这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未必不是好事。”
所以,先生这是在变着法安慰她吗?
还以为他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差点没吓死她。
抒悠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青年好听的声音继续道:“若是没有阿喆每日的小游戏,先生我今后该有多寂寞啊。”
抒悠:“……”
感动的心瞬间全无。为了不让叶先生遗憾,她亲自吩咐捉了三只小狗,五只公鸡扔进叶先生的书斋。刹那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连叶先生最爱的孤本琴谱都被鸡爪子抓了一道。
于是再一次上课时,她没有看到琴、棋、画,只看到原本的画案上摆着几大盆炖得香喷喷的狗肉、鸡肉。那一天的课程就是——吃肉!而且必须仪态大方、端庄得体地吃肉!美其名曰“礼仪课”。
直吃得抒悠几乎想吐,这辈子再也不想吃这两种肉了!
回想起这一年来精彩纷呈的杂学课程,抒悠觉得,叶春暖简直是她的克星!现在这个克星要跟着她去平安观,她怎么开心得起来?
叶春暖看着她僵硬的脸色,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神情却依旧严肃:“阿喆此去虽是祈福,功课却不能落下。谷先生年迈不方便去,已经把功课托付给我了。”谷先生是教她读书的老师,已经年过六旬,的确不方便住道观。
抒悠知道,就算她再不情愿,也不能拒绝叶春暖的同去了。
*
平安观在明州西郊的乾元山上,离明州城不过二十里路,颇受城中达官贵人及富户青睐,香火极盛。
抒悠一行到达时天还没黑,观主一早就得了消息,派了知客在山门迎接,直接将他们引到一个颇为雅致的小跨院。
小跨院进去,迎面是正房三间,屋内简单地摆了几件清漆家具,正对院子的方向开了一整排大窗,显得十分敞亮。两旁各有一排厢房,靠近院墙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
院子是一水儿的青砖铺地,单垒了几个花坛出来,种的却不是花,而是一丛丛青竹。院外,古木参天,鸟鸣虫飞,分外趣致。
郑妈妈看着屋内简陋的家具直皱眉,抒悠倒觉得还好,她前世闭关时,一间石室、一个蒲团能过几十年,现在这样,条件已经很好了。
郑妈妈带着秋叶和夏草开始归置行李、布置内室,碧落去看厨房。抒悠见乱糟糟的也没法歇脚,索性趁几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结果刚出院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后山山林深处而去。
叶先生?她疑惑地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这个时候去后山做什么?
☆、第15章 仙人令
据她所知,乾元山的后山并不安全,叶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到平安观的第一天就去那里做什么?是遇到为难之事了吗?
她摸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一叠灵符,微一犹豫,取出一张敛息符贴在身上,也迈步向后山行去。
这个先生虽然屡屡害她吃瘪,可她还是不想看他有危险。
*
乾元山后山风景极佳,一路鸟鸣林幽,溪水潺潺,仿佛将盛夏的暑热都一扫而空,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抒悠动作轻灵,展开神识,顺着脚印追去,很快看到隐现在山林中的青色身影。
叶春暖沿着蜿蜒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着,淡青色衣摆不时摩擦过落叶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似乎对道路极为熟悉,东一转、西一转没有丝毫犹豫,抒悠远远跟在后面,若不是有神识辅助,几乎跟丢。
更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只凶禽猛兽攻击他,有几次,抒悠明明看到有几双绿幽幽的眼睛等在叶先生前行的路上,却在他靠近的一瞬间惊慌逃窜。
抒悠此时已明白,叶先生敢入后山不是她以为的受到挟持,而是有所依仗,而且看样子绝不是第一次来了。
叶先生的安危是不用担心了,可她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涨了起来,究竟是什么急事,要让叶先生刚到平安观就匆匆赶来?
又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开阔的山谷地,此时呈现一派诡异现象。以山谷中间线为界,一半树木葱茏,溪水潺潺,另一半却是一片焦土,溪流干涸,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烧糊了的味道。
焦土尽头的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石洞,散发出阵阵炙热,石洞周围的岩石都被烤成了焦黑色,再远些,便是一片烧毁的林木。
抒悠将灵力引入双目,不由吃了一惊,山谷中间界线上灵力汇聚,以奇妙的序列排列组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重重热浪阻挡在里面。
洞口处的灵力分布更密,不管以抒悠现在相当于筑基期的神识,还是运用了“灵目术”的目力,都被一股玄奥的力量完全挡在外面,窥不出里面究竟,显然洞口有特殊的阵法。
抒悠暗暗心惊:洞里究竟是什么?竟然需要一重阵法一重结界隔绝,而且看那重重热浪,阵法也不能完全将里面的东西锁住!
结界外的空地上站着两个道士,一个头发花白,体态圆润,一张圆圆的脸红光满面,不笑也有三分笑模样,看着十分喜庆;另一个中年人模样,又高又壮,皮肤黝黑,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
两人看起来都是油水颇足的模样,此时却是满脸焦急,看到叶春暖,现出喜色,急忙迎上来。
“玄安道长,玄苦道长。”因为赶了不少路,叶春暖微微有些气喘,神情语气却一如即往的平静刻板,向两个道士打过招呼后问,“有何要事?”
抒悠远远藏在林子里,心中十分惊讶。如果她没记错,玄安和玄苦应该分别是平安观的观主与总执事,可以说是观中职位最高的两人,此时竟齐齐聚到后山古怪的山谷中。
而且,她神识扫过两人,这两人都有修为在身,玄安炼气五层,玄苦炼气三层,看来平安观盛名在外,果然有几分道理。
两位道长向叶春暖匆匆行了一礼,由铁塔般的玄苦先开口道:“那孽畜已经两次闯到洞口,困龙阵快要撑不住了。”
抒悠恍然,困龙阵,困兽不困人,原来是镇压妖兽的困龙阵,难怪了。只是能挡住她神识与“灵目”的困龙阵都撑不住了,说明里面镇压的妖兽起码得是三阶,至少相当于筑基中期修士的修为。
想到这里,她神色不由凝重起来,凡俗界灵气匮乏,出现如玄安玄苦般炼气修士已属不易,竟会出现三阶妖兽,实在不可思议!若没有其他修仙者插手,这里根本无人能挡三阶妖兽肆虐。
叶春暖倒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闻言,只是淡淡问:“东西都准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现出羞愧神色,最后还是胖乎乎的玄安吞吞吐吐地开口道:“贫道无能,这么多天,还有两样东西没收全。”
叶春暖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叶先生且慢!”玄苦急了,铁塔般的身形一转,长满黑毛的手臂一伸,十分粗鲁地拦在叶春暖面前。
叶春暖也不恼,只是语气平板地指出:“东西既然不全,就没法修补阵法,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玄安跨上一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急声道:“叶先生勿怪,实在是那地阴蛇蛇胆与鬼面蛛蛛丝太罕见,我们寻找多时,竟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
抒悠心里“咯噔”一声,地阴蛇蛇胆与鬼面蛛蛛丝都是至阴至寒的炼器材料,修仙界产出也不多,叶先生一个俗世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两种材料?而且,他竟说能修补困龙阵!这起码需要三品阵师的修为。
可看叶先生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修仙者。不像天河与清涟夫人,虽然看似没有灵气,可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显示出力量的强大,叶先生连山路多走几步都气喘吁吁的。
叶春暖倒还是那副样子,听了玄安的解释,眉毛都没动一下,平静地道:“我不怪你们。”抬脚又要走。
玄苦拦在前面动也不动。
叶春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玄安。
玄安苦笑:“叶先生上次曾经说这个阵法如果不修补,最多撑三个月。”
“所以呢?”叶春暖的声音沉了下来。
“还有十天,三个月之期就满了。”玄安有点不敢直视叶春暖明亮的眼神,嚅嚅道,“届时那孽畜破阵而出,不仅平安观、甚至可能整个明州城都要遭殃。还请先生助我等一臂之力。”
叶春暖直直盯着他,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我曾经说过,如果你们能凑齐补阵的材料,我可以免费为你们修补阵法,其它我无能为力。”
玄安满面羞愧,一时没有开口。玄苦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姓叶的,你不必推脱,你身上不是有仙人令吗,何必隐瞒?”
叶春暖诧异:“就算我有仙人令,与尔等何干?”
玄苦粗眉一扬:“你将这仙人令借予我们,万一那孽畜破阵而出,只有师兄和我能略挡一挡,有仙人令在手,也多几分胜算。”
难怪材料没凑齐还急匆匆把他喊来,这就图穷匕见了吗?叶春暖忽然笑了,看向玄安:“观主也是这个意思?”
玄安老脸一红,正色道:“若得仙人令之助,我二人挡下那孽畜,叶先生也算为明州百姓造福了。”
抒悠躲在林中旁观这一切,不禁暗骂一声“无耻”,居然能把强夺他人之物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此时她已想起“仙人令”是什么了,修仙之人有时会将自己的某些大神通封入灵物中赐予修为低下的弟子或凡人后辈,俗世的凡人就把这种灵物称为“仙人令”。
这可是人家长辈赐下的保命之物,亏他们有脸要。
叶春暖倒不生气,只是问:“若我不愿拿出呢?”
玄安叹了口气,念了声:“无量寿福。”
玄苦却冷笑:“为百姓计,说不得,只有得罪先生了。”
这是要硬抢了?亏他们有脸口口声声说是“为百姓”。
叶春暖仍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含笑:“要我借出倒也不是不可……”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两人热切的神情,笑意更深,“就是那物只能庇佑一人,不知两位谁更需要些?”
偷听的抒悠差点没笑出来,叶先生这招“挑拨离间”用得可真是炉火纯青啊。只可惜,就算明知道是个坑,那不要脸皮的师兄弟两人也非得往下跳不可。
玄安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自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先前和玄苦商量夺取“仙人令”时,对之后的归属都是含糊其辞的,没想到一下子被叶春暖将这个问题挑明,顿时有些进退不得。毕竟他和玄苦的修为与困龙阵中那头孽畜相差太远,万一困龙阵被破,谁身上有“仙人令”,谁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玄苦却直接多了,看向玄安:“师兄,我修为不如你,更需要这东西。”
玄安面沉如水,正要说话。
忽然,远远的从山腹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疾风暴雨般向洞口逼近,顿时,整个山谷都随着脚步声开始颤抖。第二声怒吼随之又响,这一声,仿佛已到耳边,如惊雷乍响。
洞口处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浑身火红的斑斓吊睛虎,四蹄如墨,竖瞳幽绿,体型宛如巨象,刚到洞口,猛地一声怒吼,喷出熊熊火焰。
三阶火系妖兽赤炎虎!
☆、第16章 鹬蚌争
火光蔓延,瞬间化成一片火海,直扑洞口。
洞口处骤然亮起荧荧蓝光,形成一道道复杂的纹路,交织成网。火光汹涌撞上蓝光织就的网,竟如泥牛入海,消融不见,蓝光也同时黯淡不少。
赤炎虎焦躁地一声咆哮,浑身都腾起熊熊火焰,猛地后退、奔跑、加速!竟以血肉之躯狠狠向洞口撞去。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洞口处火光四溢,仿佛烟花般绚烂。热浪席卷而出,一些半焦的花木又开始燃烧起来。
赤炎虎一声惨呼,被困龙阵的反击之力拍飞回去,与此同时,困龙阵的光芒愈发黯淡,以抒悠对阵法的熟识,已能看到阵纹上的丝丝裂痕。
“不好!”玄安玄苦都是脸色大变,他们虽不懂阵法,也能看出,洞口的法阵已经岌岌可危,赤炎虎若再来这么一撞,必定经不住。
玄苦左手猛地抓住叶春暖的胳膊,右手一翻,多了一柄匕首,抵向叶春暖咽喉,凶相毕露:“姓叶的,快将仙人令交出来!”
叶春暖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笑容却带着几分讥讽:“急什么?”
玄苦被他笑得恼羞成怒,手中匕首不由紧了紧,叶春暖的脖颈处顿时沁出一缕血丝。
叶春暖笑容中讥嘲更甚,探手入怀,猛地一扬手,淡淡道:“给你便是。”一物如流星赶月,穿过结界,直直向洞窟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