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身子一歪,又一次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确实是走水了。
三老爷魏剑啸提着腰带离开后,半点没闲着,专门往那些没人居住的院落去。
魏府本就人少房子多,好几处院舍锁着门,或者只留一两人看管。今天宴客,下人们临时指派到厨房、花厅或者花园等紧要处帮忙,没人会想到平白无故地,魏剑啸会丧心病狂地挨个院落放火。
内宅都是女人,见到起火先是傻眼,愣在那里尖叫几声才反应过来去提水灭火。可是不等这处灭完,另一处又燃起来。
丫鬟婆子们四处穿梭着救火,根本忙不过来。
而外院的小厮也没闲着,本来他们是伺候那些文人学子烹茶饮酒赋诗作画的,莫名其妙地来了个男子说魏璟养的外室不行了。
魏璟急火火地要去找郎中算账,魏剑鸣怎可能因为个外室而让他抛开眼前的客人,便喝令小厮们拦着他。
然后内院又传来消息,要人去请太医。
正忙乱的时候,看到天空黑烟飘散,这才知道内宅起了火。
但是因为有不少外来的女客,小厮们不敢贸然往内院闯,等得到魏剑鸣许可,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魏剑啸满意地看着四下奔跑惊慌失措的下人,拍拍袍边不当心沾上的尘土,迈着方步回到三房院。
丫鬟识趣地沏上茶,又端了碟果子。
魏剑啸浅浅啜几口,自內间翻腾出一把卖身契扔到院子里,“趁乱各自散了,想往哪去就往哪儿去,再玩就走不了了。”
丫鬟们先是不信,犹豫片刻才一拥而上,寻到写着自己名字那份,赶紧回屋收拾包裹。
这个空当陆氏也回来,神色平静地说:“老夫人急火攻心气血逆乱晕倒了两回,府医说很可能会中风,往后就瘫在床上说不出话了。”
魏剑啸“呵呵”讥笑两声,“瘫得好,瘫得好。我还怕她一下子气死,看不到她儿孙的好前程了,哈哈,好,好!”笑过,又开口道:“我写了休书在你妆台上,你也走吧。屋里东西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
拎起茶壶,给自己续半盏茶,捧在手里,低低地哼起不知在哪里听到的小调儿。
陆氏默默地走进内室,没多大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渐渐地声响就小了。
却隐隐有血腥气传来。
魏剑啸慢慢饮完杯中茶,进屋,瞧见陆氏穿着刚成亲时候的大红嫁衣,仰面躺在床上,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腕间一条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慢慢地渗出来,而床脚已积了一滩血,张牙舞爪地往四下蔓延着。
魏剑啸伸手探一下她鼻端,气息若有似无,而肌肤倒仍是温的。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从炕柜抽屉里掏出个纸包,将里面药粉倒进茶壶晃了晃,没用茶盅,直接对着茶壶嘴喝了大半壶,复回内室,躺在陆氏旁边,将毯子拉高,把自己与陆氏连头带脚蒙在里头。
魏府真的是乱了.
这边毛氏倒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离不开人,那边秦夫人忙着指挥仆从灭火,宾客们见主人家都忙着,也不方便过去打招呼,识趣地带着下人离开。
魏府的一些仆从也混在其中,逃了出去。
门房看见有些人脸熟,可一来是跟着其他贵客身后,他不便阻拦,二来是法不责众,他也没必要得罪人。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
秋声斋里,承影焦急地望着天上浓烟,担心地问:“就是贺个寿怎么起了火了,也不知会不会烧到咱们这边来?”
泰阿仰头看了看,进屋找出把钥匙,将小门处的锁打开,“你去找斧头,咱们砍树。”
“这不好吧?”承影挓挲着手,“都是祠堂的树,哪能随随便便地砍,而且就咱俩人砍不了几棵,根本没用。”
“能砍几棵是几棵,这边迟早得平出一条路来,再说马上入秋了,砍了冬天烧柴。”
承影没什么主见,都是听泰阿的,闻言便找来斧头跟锯子,从离墙近的树木开始砍。
离魏府只有一巷之隔的杨府众人也瞧见了漫天黑烟。
杨远山等有差事在身的都上衙了,大管家是个能主事的,怕火势蔓延下来累及杨府,一面召集了二十几个小厮提着水桶往魏府跑,另一面却找人喊官兵。
直到半下午,火才算熄灭,整个魏府被烧得千疮百孔狼藉不堪,屋舍损坏了二十余间,人员倒是没伤亡,却偷偷跑了不少。
魏剑鸣气得吩咐管家及管事婆子把各处人数核对一下,准备将偷跑之人报官按逃奴论处。
名单呈上来,逃奴大都是三房院的人,还有几个来仪阁的。
这些人,留在府里就是死!
秦夫人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吧。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天色渐黑,魏府下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睡下了,又因怕再度起火,园子里灯笼未点,不过月光倒挺亮,照着大地一片银白。
杨娥自假山里探出头,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做贼似的溜回来仪阁。一整天,她在假山里没吃没喝,原以为惜芷会来接应她,岂止根本左等右等就是没来。好在,她臆想中毛氏会带着婆子来叉她的情形也没发生。
大家好似将她遗忘了。
杨娥又气又恼,也稍稍有点庆幸,进屋见桌上的点心,先在净房洗了手,忙不迭地吃了两块,等要喝茶时,发现茶壶是冷的,忙扬声唤人,“来人,倒茶!”
连唤好几声,才有个小丫鬟满脸倦色地提着裙子跑来,“奶奶,什么事儿?”
“别人都死哪儿去了,惜芷惜荷呢?”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说:“不是奶奶吩咐她们出门?半上午的时候她俩还有惜苹一道出去了,还吩咐我们好生看家。我本来是在屋里的,后来夫人身边的钱妈妈让去救火……”
杨娥情知不好,拉开妆台下抽屉一看,果然少了三张卖身契,这几年她攒下的近百两银子也被一扫而空。
杨妡怒不可遏,若是搁在平常,早就大张旗鼓地命人找管家了,可眼下她刚做出为人不齿的丑事,生怕被拉去沉塘或者跪祠堂,只得忍气吞声,吩咐道:“往厨房要点饭菜过来。”
小丫鬟迟疑着道:“钱妈妈说今儿不便生火,一顿不吃饿不死。”
“夫人她们也没吃?”杨娥讥讽地问。
“厨房就只把中午席面没吃的菜热了热给主子们送过去,再没动过火。”
杨娥又是一阵恼,难道自己就不是主子,竟没人往这边送饭?可终是不敢闹腾,一边拿着碟子里的点心干噎了两块,一边心里纳罕: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按毛氏的脾气,早就急赤白脸地过来了,不可能这般沉得住气。
会不会晕倒时候磕到脑子不好了?
如果死掉就好了,或者变得神志不清,那么府里就没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假山里面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约莫就六七个人,还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自己当时在暗处,又用裙子遮着脸,兴许没人看清自己的模样。
杨娥所料不错,毛氏眼下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没机会跟别人说,而连接又爆出魏璟养着外室以及宅子起火,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说。
当然,她们都是有脑子的人,肯定不会当着主人的面说主家的丑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在外面说。
第二天,魏府这几件新鲜事儿就传遍了京都内外,其火热程度比昨天的大火还要热。
杨府众人自然也听说了,张氏倒没什么,除去大吃一惊之外,再没多话。杨远桥却红涨着脸,非要拿着棍子要往魏府把杨娥杖毙。
魏氏淡淡道:“这又何必,那府里又不是没人管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姓魏不姓杨。”话虽如此,声音里仍旧带着无限的悲凉。
钱氏猜度着魏氏的意思,对杨远桥道:“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二叔先回去,切莫再让人瞧了咱家笑话。”
杨远桥想想也是,现在外头传的都是魏府丑事,倘若自己贸然打上门,岂不是自己穿着干净鞋子往臭泥塘里踩,生生把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扯。
心中虽然仍不忿,却丢了棍子往书房喝闷酒去了。
待他离开,魏氏立刻垮了脸,“那个孽障,我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半点廉耻心都没有。以后真是没法出门见人了。”
钱氏也觉得脸上无光,方才劝杨远桥时候说得轻巧,可杨娥正儿八经是杨家的姑娘,从杨家门里出来的,再怎么掰扯也掰扯不开。
而且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质疑杨姵的品行,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钱氏沉默片刻,强颜欢笑道:“也就这阵子传得厉害,过两个月就消停了。再者,咱家眼下就六姑娘尚未定亲,她年岁还小,等两年再议亲也不晚。”
魏氏叹口气,再没说话。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府连着两件丑事还没消停,京都又有了新鲜事。
翰林院门口突然贴出了一篇文章,题目为:三问彦章公子。
大意是魏璟身为庶吉士要留馆当翰林,竟然养外室,养私生子,放任其家眷与叔父乱~伦,如此私德不堪之人如何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如何能参与史书编撰,又如何配在圣上面前应答?
写文之人辞藻得体对仗工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激昂之情,刚贴出就被传抄出去,张贴在各大茶馆酒楼甚至笔墨铺子门口。
事情越闹越大,终于传到天启帝的耳朵里,天启帝问明真假,传了口谕,“褫去功名,永不录用。”
魏璟头上戴了绿帽子,死了亲儿子,连功名前途也没了,而且连门都没法出,出去就被人指指点点,只能闷在家里天天借酒消愁。
若是喝醉了倒好,顶多吐得满身满地睡一觉就行,若是喝得半醉半醒,就摇晃着身子回到来仪阁,撕扯杨娥的衣裳。
杨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正如同生活在地狱里。
秦夫人神情一片淡然。
事实上,自打听说毛氏晕倒的原因,知道了杨娥的丑事,秦夫人就非常冷静,既没有让她跪祠堂,也没有罚她抄经书,只把她关在来仪阁轻易不放出门,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探视她。
每天除了厨房定时往里面送饭,就只有魏璟可以进出……
第132章 教训
每一次都是百般折磨, 每一次都是苦不堪言,杨娥哭着哀求, “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魏璟鄙夷地俯视着她, “杀你我怕脏了我的手, 你要真想死有得是法子,陆氏是切腕死的,你那个奸~夫是服毒死的,你可以上吊可以撞墙可以咬舌自杀,你舍得吗?你不舍得,杨娥, 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贱人!活了这么大,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算计了我, 我不该置气答应娶你。真的, 我就是娶个婊~子回家也比你强。”
杨娥绝望地抬头, 眼眸里燃着怒焰, 忽地抢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对准魏璟胸口,“你放我出去, 否则我杀了你。”
魏璟又笑, “杀!尽管杀!我就算放了你,你又能到哪里去?你以为现在的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家里先后出过这些事,杨家没一个人来问过你。如今四妹妹马上要嫁给瑞王爷了, 再有两个多月五妹妹也要成亲,他们会容你这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回去羞辱门庭?”
这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杨娥刻意掩埋的回忆,她想起爽朗活泼的杨姵,想起漂亮动人的杨妡,也想起那天,在花树的遮掩下,她听到杨妡愤怒的话。
时隔多年,她竟是半点不曾或忘,那天杨妡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猪油蒙了心也不可能嫁给你,如果你非要定亲,我宁可豁出性命不要,立马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儿把当初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那个时候的魏璟相貌清俊性情温和,不单是她,就是孟茜还有李家姐妹都暗地里爱慕他,独独杨妡没将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杨妡一早就知道魏璟有苛暴的毛病?
对了,魏璟亲口承认过对杨妡有不轨之举,她肯定早知道!
所以,明明魏璟对她情有独钟,她却不想嫁,反而引~诱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杨娥眸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杨妡,你这个贱~人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妡?
魏璟晃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是杨五姑娘的闺名,以前他总是称呼“五妹妹”极少提起她的闺名。
想一想,自己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她与魏珞定亲,他去讨要说法,被她好一顿抢白与挖苦。
幸好她没跟着自己,否则这后半辈子岂不被人耻笑?
可是倘或自己真的娶了她,定然不会养外室,也不会苛待她,只会娇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