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正应了她的话,先前打发的婆子才入了大堂,尚且来不及与薛姨妈回说,就听到薛蝌怒喝:“这样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真当我薛家无人!不知道你们梅家的底细?现便有同乡柳举人、张举人,十余日前入京,道临行前与那梅兴梁吃过两回酒,且于长亭辞行,连着送的路菜都细说了。怎么,这大病一场,连绵月余光景的人,倒能吃酒送行了?你们梅家既要贪慕权势,忘恩负义,悔婚重娶什么世家大族的千金,就径直分说明白,什么大病,什么八字,什么情义,竟还要脸面,想着我们薛家感激不成?呸!”
说到此处,薛蝌冷笑连连,薛蟠却是耐不住,爆喝一声,伸手便要打,又令家丁人等皆动手:“这一起狗娘养的小娼妇,给我打!打死了也算我的!”
那梅家大伯梅承德当面即被揭穿,原还羞恼得面红紫胀,见着薛蟠竟敢动手,忙嚷道:“果真是低贱商户,竟动起手来!”这话还未落地,薛姨妈早叫人拦下:“快将大爷拦下!”
薛蝌却是听着的,如何肯依?且他素日家中霸道惯了的,一干人也不敢十分拦着。是以,两家人就眼见着薛蟠握拳往那梅家大伯面上捶了两下,恨声道:“好。
第一百八十章 鸾盟绝断发誓清白
众目之下,那匣子盖子一翻,内里滑出一枚龙凤白玉佩。只是吃了这一摔,那龙凤佩居中裂开一道痕,显见着要碎成两半了。那小螺却一丝不乱,将手里用红布捧着的一缕青丝捧给薛蝌,含泪道:“二爷,姑娘说了。今天梅家无耻到这地步,明儿什么事做不来?她宁可剃发为尼,也绝不愿托付终身。”
薛蝌抖着手接过那一缕青丝,也是红了眼:“这是做什么?梅家这等龌龊无耻,我们断不会糟践了她。好好的,剪了头发做什么?”他却是唯恐妹妹经此一遭,生了厌世出家的心,越发将梅家恨得咬牙。
那梅承德也是唬得面色发白:若这薛宝琴当真生了出家为尼之意,漫说薛家如何报复,自家的名声怕真要是丢干净了——将昔年恩公之女逼得出家,能有什么好名声?何况薛家除却那薛蟠,于家乡名声极好,彼时闹将起来,纵自家是官,也须没得好结果。
不想,小螺却道:“二爷,姑娘剪这头发,不是伤心,是赌咒发誓。说是如果自己往日有一丝败德的事,便如此发,不得好死!这却要明说了,不然这梅家今日为着悔婚,能说什么八字刑克。明儿就能为了自家脸面,玷辱薛家名声!不能因为她一个,玷辱了薛家满门清名!”
这一番话,说得梅承德一句话也说不得,面上白白红红,复又铁青起来。薛蟠、薛蝌两个却再忍不得,当即叫了仆妇人等,要将梅家一干人等打将出去。薛姨妈也耐不得,忙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又见着梅家带来的庚贴并文定等物,便将有关宝琴的庚贴等紧要之物亲自收起,旁的礼物一类皆尽令人摔出去,又有旧日宝琴上京所带梅家之物,也立时抬出:“这梅家的东西,我们家不能留一丝,只管摔出去,听凭理会。”
仆妇人等却也有几分主辱臣死之意,愤愤然应承下来。又因宝钗、宝琴早料到这一出,已是在里头吩咐了,一应东西不出一盏茶,皆尽抬出。薛姨妈使小螺将那龙凤配捡起捧出去:“叫大爷并蝌大爷且住手,仔细真打杀了人,损了琴姑娘的名声。这会儿外头必已是围了一圈人,你出去,只管高声将姑娘的话重说一回,再摔了这玉佩,叫人将一应东西都倒在地上。也让这京中的人瞧瞧,当初那梅家有甚么好东西,原是我们家重义,今日反倒遇了中山狼!”
小螺一身所寄皆在宝琴,自是深知自己该如何做,当即应诺,又在心内细细盘算一番,将姑娘头前所说种种又增删了一回,就打点起精神,抓起那玉佩就往大门奔去。
薛姨妈又吩咐了几个婆子,令她们出去便叫人拦下薛蟠、薛蝌。如此种种,细细打点明白了,她方吐出一口气,重又坐回到屏风后头的椅子里,面色发白地叹道:“这好好儿的,怎么就闹到这地步。也不知道琴丫头后头该怎么好!”
旁人不知道,她这世情上历练过的,哪里不明白,但凡被退亲悔婚的女孩儿,任凭千好百好,道理俱在的,也不比头前。若说是一等的女孩儿,这会儿便落得二等、三等里去。除非是亲朋至交的人家,深知女孩儿的好处,方才能得个好儿。
可是如今她们皆是客居京中,若说亲戚,也不过王、贾、史几家亲近些。若说人情知交,算来也不过那么几家。就这十个指头数的清的,又要年岁相当,又要知情知礼,又要门当户对,竟也不过二三个。若是往日,倒还罢了,细细打探也是放心。
偏有了儿媳妇夏金桂这一遭,她也实有些怕了。唯恐外头瞧着好的,内里却污糟,彼时琴丫头又有了被退婚这样的事,越发立不住,不是听凭欺负了去。
想到这些,薛姨妈便觉焦心不已,又见外头打闹之声渐消,小螺等反倒高声起来,可见已是拦下了。她就又吩咐了左右两句话,就径往宝琴的屋子里去。
宝钗正自说话。
她也是聪敏灵醒的人,自然不会还巴巴地说梅家悔婚,反倒话头一转,说起宝琴素日所爱的种种。
薛姨妈心里一叹,面上却敛去愁色,只进来和蔼道:“你们姐妹在说话?这样就好,就好。旁的咱们家都不怕,一家子平安才是头一等紧要的。不能为了那些混账,倒将自己的日子过不好了。”
“妈,外头怎么样了?”宝钗见她来了,便捏了捏垂头不语的宝琴的手背,柔声问道。
薛姨妈便道:“你大哥并蝌儿领着人打出去了,除却琴儿的庚帖这些紧要的,还有我们家的东西,旁的杂物也都使人摔出门去,凭那些混账捡去。”
“可万不能打出什么不好来,将这一件事闹得没理儿。”宝钗深知薛蟠素日性情,且薛蝌也极疼妹妹,往日有他在,必是能拦住几分,今儿却不同,别说拦阻,怕是他自家也怒火冲发。
“放心,我已是使了好些婆子小厮拦下,过来的时候,也听了两耳朵。外头你兄弟他们正喝骂不休,不是动手的声响。”薛姨妈也是知道这些世情的,自然不会差在这里。
倒是宝琴听了这半日,慢慢儿抬起头来,双眼湿红,又有泪光点点,只哽咽道:“原是我不好,好叫伯母、姐姐并哥哥们操心受累了。”说到这里,她便要起身行礼,却被宝钗拉住,连着薛姨妈也连连摆手,令她坐下来:“那梅家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又与你何干!说破了,倒是我们做长辈耽误了你,与你寻了这么一门亲,没得辱没了你。只是,依着孝道论,你反倒要更振作起来才是。不然,倒叫长辈怎能不痛心,生生耽误了你?”
这一番话,说得宝琴默然无语,好半晌才重重一点头,红着眼道:“伯娘放心,这些我都知道的,没得为了一个梅家,倒叫我一生皆受累,且叫他们快活如意的理!”她本就年轻心热,虽是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受挫不浅,然则早便有所觉的事儿,真个事发,内里自然也有所防备。
由此,不过这半个时辰过去,宝琴便自和缓了许多。
薛姨妈并宝钗看在眼里,心里都是一松,又与她说些随常话儿。这会儿外头薛蟠、薛蝌也皆尽完了外头的事,正自进来,见着屋子里情景不似心里所想,倒都一怔。
宝琴见着亲哥哥来了,且满面怒色,额角还碰伤了一块淤青,不觉心里又酸又痛:“哥哥!”薛姨妈与宝钗使了个眼色,又拦下暴躁的薛蟠,口里道:“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儿。”
三人就此而去。
薛蝌见着妹妹独独立在那里,双目红肿,泪痕斑斑,越发显得憔悴不胜,心里满腔怒气也都化为酸痛,上前搂住她的背,轻轻拍了拍,又按着她重坐下来,才道:“父亲临去前,嘱咐我孝顺母亲,照料妹妹。这原是天底下为人子为人兄长最是应当的事,偏我无能,竟都不曾做到!母亲那里不能亲伺塌下,妹妹又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我……”
“哥哥待我千好百好,父亲在天之灵,自然历历在目!”宝琴忙拦下他的话,又含泪道:“至如母亲,更是满腹孝顺的心。现今,若不是为了我,哥哥也不须远赴京城。然而,事到如今,却也未尝不好。这等混账人家,若我真嫁了过去,也不能安生的。如今受些煎熬,日后算来,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薛蝌到底心痛妹妹,犹自自责不已,又恐梅家今日受辱,后头还不知如何报复:“旁的皆尽不怕,只恐他们玷辱妹妹名声,要弥补自己的脸面。”
宝琴却摇了摇头,柔声道:“若非苍天有眼,哥哥素日留意,今日那梅家便要阴谋得逞了。既如此,我便信天公地道,信哥哥,必能不使我蒙冤受辱的。他梅家要做什么,只管做去,我再不怕的。就是日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又能说,我经了这一番挫折,竟不能过得更好?”
这一番话说得薛蝌心气渐平,连连点头称是,又振奋起精神来:“妹妹说的是,原我们在理的,焉能听凭污蔑了去?我这就往各处打点,必要将事情定下来。”须知道,梅家既有此心,说不得早就有所准备,已是得了先手的。就算自家在理,也需紧着处置:“母亲那里,也须赶紧送信过去,免得她老人家不知就里,听凭梅家作祟!”
宝琴连连点头,见着自家哥哥已是振作起来,心里也轻松了三分,因道:“哥哥快去罢,我这里还有伯娘姐姐照料,又是在深宅大院的,再不必担心的。却是你外头走动,须得仔细些才好。”
兄妹商议已定,便各做各的去。
而这件事须臾便传遍远近亲眷人家。贾母自来喜欢宝琴品貌,这会儿听说了,也不免痛骂两句梅家无耻,宝玉更是
第一百八十一章 收桑榆薛家重择婿
冯紫英原还只说笑,见他着实不乐,不免询问缘故。
宝玉摇头道:“若是我的事,再没有瞒着你们的道理,只这事涉及姑娘家的清誉,不合多提。”他这一句,倒叫冯紫英想起一桩事,因思量了半日,才探问道:“既有这话,原我再不合多说。只是问一句,是否为贵亲薛家之事?”
这一句话,倒叫宝玉吃惊起来:“你怎么知道?”
那冯紫英且还未说,另外一人唤作马寅的便笑道:“休说他知道,现今满城风雨,谁个不知?都说那梅家忘恩负义,辜负了薛家诸般情义。也是,那薛家好好儿的姑娘,一字儿不曾错,偏为着他们趋炎附势,哪怕摔玉断发的,也不知叫多少人说嘴,后头婚事又要为难。不说那薛家,就是我们局外人听见了,都是有姊妹兄弟的,能不生出几分怜惜?”
宝玉听是如此,便也舍了头前顾忌,因叹道:“正是这话。只又能怎么了那梅家不成?就是薛家那里,也于事无补。”冯紫英等皆点头称是,又问里头细故。宝玉一字不提宝琴,只将那梅家种种行止言辞细说了一回,又道:“既到了这份上,摔玉是常情,断发明誓也是无可奈何了。”
众人虽也听说了种种,却不知细故,今番方知道里头底细:梅家先哄骗退婚,明言不耽误薛家女,暗中说八字刑克,百般施为不用其极。后面因故被薛家戳破,还口口声声薛家为商,地位低贱云云,又将及薛家长辈,逼得薛家尽起聘礼,摔玉断发,生生绝了将这一门亲事。
“果真是歹毒心肠,无所不用其极。这等人,竟也能为官?其子还能进业?”冯紫英冷笑连连,伸手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这世道,越发往下流里去!”
“世兄恼得早了,依着我看,那梅家既是小人,这后头怕是没完。”那马寅原是治国公幼子,头前军中效力,因小故方转回京中,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这会儿说道起来,倒比一干公子哥更明白:“虽说那薛家断发明誓,但梅家既是动了这样的心肠,必有后着。到时候,只怕京中又能听到一桩奇事——原来头前退婚那件事,梅家竟是冤枉的,都是那薛家如何如何,方才……”说到这里,他冷笑两声,伸手提壶与众人斟酒,一面慢条斯理着道:“依着我看,那薛家早作打算,才是正经。旁的不提,姑娘家的清誉名声,可是最紧要的,再传扬下去,便当真无暇美玉,也要沾上泥淖。”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色变,宝玉原是一等怜花惜玉之人,哪里能听得下去,又觉里头大有情理,忙将马寅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马兄当真敏捷,却不知这早作打算,又是如何说?”
马寅往宝玉面上一看,见他已是有些急了,又好了数年,素日知道他心疼女孩儿家的,便也不以为意,口里漫声道:“这梅家还能如何,不过如薛家所惧那般作践人家姑娘名声罢了。既如此,薛家上上策便是先紧着寻一门好亲。彼时梅家说什么,自有未来夫家拦下。只这主意好出,人家却难寻,必要知根知底知情知礼,才能托付。”
“这一时半日的,何处寻这样的人家。”宝玉默不作声,冯紫英等却都摇头叹息:“我等也只能分说两句,总不能让那梅家肆无忌惮。”
然则,不过两日,梅家便肆无忌惮传扬出许多话来。不外乎宝琴如何不清白,从早年随父行走天下,不曾于内宅之中受母亲教养,到于京中贾家时,与里头贾家公子有些瓜葛。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只是他们却未曾料到,这些话才传了半日,薛家尚未知晓,贾家先从一干亲眷世交人家那里听到了风声,阖府上下皆是大怒。贾母气得双手发抖,一叠声令将贾赦、贾政、贾政、贾琏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皆叫过来:“你们竟是死的?外头那么些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连着我这老太婆都听到了,你们倒还糊涂着,竟也不去辩驳!”
众人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都不做事。贾政原是不知道的,见母亲大怒,当即上前搀扶:“老太太,万事您只管吩咐一句,我们必去处置妥当。只不知究竟什么事,竟惊扰到了您?”
贾母拿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捶,恨声将原委说了一回,又咬牙:“那梅家忘恩无义,耽误了琴丫头不说,现今为了洗刷自家污名,又生出主意,传出无数风言风语,里头就说她与我们贾家有些不清白!这可怎么得了!旁的不提,玉儿那丫头、苏大姑娘并薛大姑娘都住在咱们家的,这琴丫头不清白,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我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皆变了颜色,连声斥骂不休。
“罢了,你们如今在家里说又有什么用?且先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压下来,才是正经!”贾母却无心理会这些,开口先紧着大事:“各家亲眷世交那边,也须得走动走动,说道说道。虽说那梅家不是京中一等人家,也没占住道理,可姑娘家名声要紧,我们贾家的名声要紧,必得早早处置了才是。”
“老太太放心,我们立时去办。”这事人人皆有干系,又不是一等为难的,自然都应承下来。
有了贾家出头,一干世交亲故帮衬,那梅家原是京中才起来的,又并非极得圣恩人心的,哪里能抵得过。不过三两日,那梅家原就有些坏了的名声,越发污糟起来,倒真有几分臭名远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