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入情入理,黛玉心中一怔,抬头看向她,见着她含笑盈盈,目光温柔,心内忽而有些酸楚,且拒绝了一回,道再无这般道理的。到底鹦哥十分着意,竟扭了过去,黛玉也是无法,后头只报给贾母一说,日后鹦哥便改唤作紫鹃。这原是小事,众人自不理会,但她们彼此间自觉亲近了些,日后又朝夕相处,情分更厚,暂且不提。
而另外一面,黛玉虽不知春纤一番心思,但瞧着她十分用功,且一日日教导过来,竟都是能记住十之*,心内也是欢喜。兼之,春纤又极有心的,只说黛玉本就身子弱,还费心教导自己,便打听了一回姑苏那边儿的风味,参考浙菜、淮扬菜的名菜,三不五日便送一些小菜点心过来,或是打个络子,送个帕子等。
彼此走都颇多,又有亲近之意,虽不过是数月光景,在黛玉看来,却与紫鹃相仿了。她又在贾母房中,常有提及之处。贾母见着黛玉喜欢,便将春纤唤来瞧了一回,方与黛玉道:“春纤那丫头我瞧着倒也好,只年岁小了些,我原想着再调教两年,再与了你也是使得的。不想她倒是投了你的缘。”说罢,便将春纤与了黛玉,且与了个二等的月例,只房中之事,却还交给紫鹃处置。
黛玉见状,也是欢喜,且谢过贾母之后,带着春纤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正欲交代一二,却见着宝玉正在房中坐着吃茶。
第十章 借机双敲初道薛家
却说如今已是夏末秋初,然则秋老虎之烈犹在,此番宝玉依旧穿戴清朗,天青色的印花夏布圆领袍,藕荷纱裤,脚下却是一双蝴蝶落花鞋,花纹细致而灵巧,微露出的一只蝴蝶,那触须仿佛犹自颤颤巍巍。
自从做了这刺绣的活计,春纤便格外在意这些活计,一眼便能看出这针线必定是出自晴雯之手,心中由不得一顿,目光却是垂了下来。黛玉已是上前,带着浅浅的笑,轻声道:“今儿倒是得空。”说罢,她也坐下,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眼,唇角一抿,便捏着帕子的一角擦了宝玉唇边的一点胭脂痕迹,笑着道:“做也便做了,何苦带出痕迹来。亏得我见着了,要是让舅舅瞧见,又是一场吵闹。”
宝玉虽畏惧父亲贾政,但此时贾政且不在面前,再听得黛玉软语嫣然,颇有亲近之意,与这些时日以来略有些不同,心内也是欢喜,忙就笑着道:“原是方才给那几个小丫头掏澄胭脂,便沾了一点。妹妹可也喜欢我前日送的?若使得,我以后便再做一点。”
“那胭脂倒是好的,只是很不敢劳动。”黛玉抿着唇一笑,眉眼弯弯,却是似嗔似喜,只将这话带过,又论说了几句闲话,方问宝玉过来可有什么事不成。他方回过身来,兴致冲冲,十分欢喜,且笑且说:“方才从太太那里过来,听得一件喜事,方过来与妹妹说——不出五日,薛家的船便要靠岸,我们便要又多一位姐妹了。听说那位薛家表姐,唤名宝钗,原比二姐姐年岁相仿,说是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俱是来得的。想来必定与你投契。”
黛玉闻说这话,眉间微蹙,心内却另有一番思量。这薛家之事,她在这里小住数月,零零碎碎的自然也听过一些,心内颇为不喜。虽说这为非作歹,仗势打死人强买丫头的是长子薛蟠,可有这么一个在,也想知那薛家的门风家教。这么一个人家,哪能出什么好性情的女孩儿。
由此,她不见喜色,反倒目光一转,眉眼盈盈间,自有一片婉转之态,口中只道:“热闹也罢,冷清也好。我却瞧着现今便好,日后如何,到时候再说,也是不迟的。”说罢,也不管宝玉如何思量,她先是招手唤来春纤,笑着道:“说起喜事,我这里也有一样呢。”宝玉自是忙问什么喜事,黛玉便将老太太与了春纤之事说与他听,且含笑拉着春纤的手,回眸与他轻声道:“你是知道的,春纤她常来我这里走动,我瞧着她便似姐妹一般,现今却是更相亲近了。”
宝玉果然欢喜,笑着道:“正是。你素来待她亲厚,她也极亲近你的,我怎就没想到,原该与老太太提一句的。倒是真真糊涂。”
春纤闻言,只得上前来与宝玉低头一礼,且含笑道:“宝二爷这话说的,我竟无话可说了。素日里你过来,我何时只顾着姑娘,却是没伺候宝二爷了?”
“你待我总也端着规矩,原道了伺候两字,自然不如待妹妹亲近。”说来春纤生得明媚秀美,天然一段粲然之意,俱在眼角眉梢,又言谈有致,性情和顺的,自然也入宝玉的眼。只是宝玉常有拉扯之意,却总也不得靠近,日久月深的,也就渐渐抛开。此时见着春笑言相对,他便也直说了。
闻说这话,春纤却是笑着指着他脚下的蝴蝶落花鞋,道:“宝二爷这鞋,想是晴雯做的?”不等他说,她便接着道:“自来我与晴雯也好,姑娘待晴雯更亲厚的,却总没得她与你的针线多。这又是为何?不为旁个,原是那么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宝二爷身边原有袭人晴雯她们,色色样样,自也是她们照料的。我若是与她们一般,却成了什么?这世间便是如此,不独这一样,任是什么样的人,此生该是得的也就那么一点子东西,哪里能尽得所有呢?”
这话说得利索,却听得宝玉并黛玉两个都是一怔。半晌过去,宝玉方有几分怅然,几分了悟,几分茫然,且道:“这话却说得有些禅意,竟不比旁个,倒是我愚钝了,竟有些糊涂。”春纤只是一笑,且说一句当不得宝二爷这话,心内却是暗想:这话不过是捡了红楼梦之中宝玉的一点领悟,外加些自己的机锋,从中编撰出来的。
这么一段话,大概能将自己对宝玉的态度搪塞过去,也不致如何——黛玉虽也心思敏捷,又多愁善感,到底她原也是那等只用心于在意之人的性情,倒还罢了。只宝玉这里,大约能有些旁样的心思品度出来。而旁人听得这话,尤其是王夫人,大约高兴还来不及呢,更何论其他。
就在屋子里有些静下来的时候,那边儿帘子一打,忽而进来个袭人,且含笑道:“原来在这里,却让我好找。”说罢,她瞧了屋子里的情景一眼,见着内里静悄悄的,黛玉宝玉一人一侧坐在那里,竟也不说话,便以为他们一时拌嘴,竟恼了,便笑着上前来推了宝玉一下,且与黛玉笑道:“原是老太太那里摆饭了,打发了个丫头过来报信。我回了立时去的,姑娘可一道儿过去?”
现今天气炎热,黛玉脾胃也弱,一日三餐竟只一、二顿,再用些点心,袭人方有此说。
黛玉也不过一笑,道:“这天儿热,我竟也不饿,便不去了,你代我回老太太一句便是。”说罢,她也催宝玉过去:“想来老太太这半日没见着你,也是想着呢。”
如此,宝玉方才离去,面上却犹自带着几分茫然。
黛玉便回头吃了一盏茶,且与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又提了春纤之事,她们便上前来恭贺。素来春纤在这屋子里常有走动,性情也好,又得黛玉喜欢,彼此相处自也好,此时越发一团和气起来。尤其是紫鹃,此时眉眼含笑,微露贝齿,满面春风,口中且道:“有了你,我省却多少心去!”又要张罗铺盖等物。春纤只笑着道:“原我住得也近,倒也不必着急这些,及等晚间,也是不迟。”
如此说谈一回,雪雁并王嬷嬷等便自去做事,独紫鹃并春纤陪在黛玉之侧。春纤这才问黛玉:“姑娘这两日越发用得少了。我虽不知什么医药,却也晓得水米不进,身子便弱。且这些时日我做得菜肴姑娘也喜欢,何不与老太太说去,单与姑娘做一点子,不过添一些蔬果之类,也不算什么的。”
“我原是客居在这里,哪里能计较这些去。虽不过日常饮食,可旁人吃的,我便不能?且府中饭菜素来精细,并未亏待我半分,我若再提这些,便老太太、太太、凤姐姐她们不说什么,那底下的没事且要寻些闲话说的,如何使得!”黛玉却是摇头,且要嘱咐春纤两句:“往日里你做一点子东西与我,也还罢了,原是一点心意,旁个也说不得什么。现今你在我屋子里,瓜田李下,竟也少去厨下方好。”
春纤闻言一怔,边上的紫鹃却忙摇头道:“姑娘是客居,色色简便些,原也是正经的道理。若是旁个摆设布置、衣衫首饰一类,我们再没不听从应下的。可这饮食上头,断然不能如此。你本就身子弱的,若是这吃食上头再耽搁了,哪里经得住!”
黛玉正待说话,春纤也开口道:“紫娟姐姐说的是,姑娘,若是旁个,便减省了去,也是无妨。可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不可轻毁。想来我们太太在天上,也是看着呢。何况老爷独有你一个,素来疼爱如珍,若再见着你的时候,竟是更弱了。岂不是伤他的心?”
这话再无辩驳之处,黛玉虽心中有些想法,也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双眸便浮上一层盈盈的水光,且垂泪道:“你说的是,我不能孝顺父母于膝下,已是不好。若再让他们担忧,越发不孝。只这事却也不要与老太太说,你且拿了银子,让厨下置办些来,总安安静静的方才妥当。”
说到此处,春纤立时应下,且与紫鹃一道劝慰,方又道;“已是到了饭点,姑娘且在这里候着,我去瞧一瞧。原我已是熬了一小锅莲子荷叶粥,又托着买了些新鲜的菜蔬,只清清静静做两样,可使得?”黛玉方才点头,她与紫鹃对视一眼,立时去了。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梅花样式的五彩填漆食盒过来,掀开后一一端出来,却是一大碗碧莹莹清香扑鼻的细粥,一碟洒了切碎的葱末的新鲜嫩豆腐,一碟绿莹莹嫩生生的香菇菜心,另有一盅杏仁茶,色色清爽。
黛玉见着,配着菜肴且用了两小碗粥,方才放下。
春纤瞧着她如此,不免心中一叹:黛玉原是姑苏人氏,长在扬州,原是江南水乡,一应饮食俱是清淡,喜青菜豆腐之类,间或有些新鲜鱼虾也是使得,自与京中不同。又有水土气候之变,竟越发得受不住。也难怪先头初入贾府的时候,不过说及不足两字,后头却成了症候。
她这里想着,黛玉已是慢慢啜饮起杏仁茶来,面色也有些微微发红,却比先前瞧着精神了些。春纤方笑着在侧道:“我瞧着方才宝二爷提及那薛姑娘,姑娘似是不喜欢?可有什么缘故?”
第十一章 宝钗入府波澜顿生
黛玉端起茶吃了一口,才将心中所想道出,因道:“虽也有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之说。然则,寻常人家自也是瞧着门风的。有兄如此,其妹能如何呢?只怕这位薛家姑娘未必良善,由此,表哥提及她,我心内便不喜欢。”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春纤心内这么想,面上却只做浑不在意,且含笑道:“原是如此。说来姑娘这么想,倒也是没差儿的。只是太太的脸面在这里,竟也只能暂且放下这些。再者,只怕这薛家姑娘此后要长往来的,若总这么思量着,她如何且不说,没得倒是坏了姑娘的兴致,岂不是更不好了?”
见着春纤这么说来,黛玉一怔,那紫鹃却不免扑哧一笑,伸出手指头点了她的额头一下,道:“偏你这一张嘴古里精怪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那薛家姑娘与姑娘虽说是亲眷,却是隔了几层的,哪里须得与她计较去!”
“这却是正理呢。”黛玉心中早已打了几个回转,自觉春纤这话暗合了自己的性情。也是,那薛家姑娘如何,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若她是个好的,自己且瞧着,能结交也就结交一二;若是不能,也就淡淡走开便是了。再如何,二舅母的脸面也须顾及呢。虽说都是外甥女儿,明面上自个儿与府中更亲近,但血缘相系,在二舅母眼中,她自不能比亲姐妹所出的。
想到这里,黛玉虽有几分不乐,倒也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口中不免也淡淡起来:“好不好,那也是旁人家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不过到底要相处一阵子的,只盼着真是个好的罢。”
春纤听得黛玉想通了内里的背景,唇角微微一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眼便寻了一件事,笑着道:“昨儿我瞧着东面花圃里的几株菊花冒了个尖儿,只怕今日就要绽放了呢。横竖现下也是无事,两边又有回廊,正遮了日头,这会儿也有些风,却不甚热。姑娘过去且瞧一瞧,可好?”
黛玉听得心中微动,笑着道:“必是你又想着什么新鲜花样儿来了——历来谁个刺绣不是瞧着花样子来的?偏你要瞧新鲜的花朵儿绣。倒也有几分新鲜雅致。”这闺中寂寞,从来波澜不惊,虽不过一点引头,但黛玉也颇有兴致,起身过去瞧了一回,且尽了兴,方才回来午睡。
此后种种,竟与往日差不离,且不细说。只这么着又过了五六日之后,黛玉并三春凤姐等正在贾母处问省,又奉承着说话,忽而就有丫鬟回话,道是薛家已到了。老太太听得这话,不免含笑点头,令她去回了太太,且与黛玉等又笑着道:“你们要多了一个姐妹往来,日后越发得热闹了。”
黛玉等少不得笑着应了一声,心内不免都有些好奇,且问贾母薛家之事。贾母自然不会说薛蟠之事,只将旧日薛家的一点零星说道一回,只最后提了提薛蟠,不过一句带过罢了:“到底失怙,那哥儿也有些莽撞。不过你们女孩儿,原与他无涉的,却也无妨。”
这话说得分明,三春并黛玉早已知道内情,此时心内自有一番思量,暂且不提。却是凤姐在侧,见着气氛略有些冷凝,不免又描补几句,笑着将气氛活络了些。边上就有丫鬟奉上茶果等物,凤姐亲自端来奉上,又瞧着内里有些新鲜的秋梨,因道:“这会儿秋燥,竟是吩咐厨下几句话,且熬些小吊梨汤来。老祖宗尝个新鲜,我们托赖着也能添补些。”
贾母便是一笑,摇头指着凤姐道:“不过几个水梨罢了,值当什么?一吊钱便能买好些个呢,倒是让你这么嘴馋!”
“老祖宗这话说错了,哪里竟只那么几个水梨!”凤姐比出一只手,点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过来,嘴里却是利索的很:“头一样,这梨子须得正经的鹅梨或是哀梨,方能汁水丰足;第二样,却得上等的雪花冰糖,正经的十两银钱才得半斤;第三样的银耳,须得通江的才好,朵儿大,颜色正。就这么着,还得厨下熬得好,又得尽早送来,万不能让这梨汤温冷了。这么一数,这一吊钱如何买的来?可不得老太太发了话,我们方能托赖着尝一点子了?”
众人听着凤姐犹如竹筒倒豆子似讲了一通,俱是大笑。贾母也是撑不住,且啐了一句,方笑道:“真真一个猴儿似的,内里又有一把算盘,桩桩样样都精细,偏又比旁个都爽利!”
正是气氛快活的时候,外头又有丫鬟回话,道:“老太太,太太并薛家太太、姑娘来了。”这却是拜见之意了。贾母立时令丫鬟将她们迎了进来。而黛玉凤姐三春忙都默然起身而立,一双双眼睛却由不得看向帘帐处:当下见得王夫人满脸喜色,快步跨入屋子之内,与平日里的稳重略有不同,竟显出几分轻快之意来。
而她的身后,则是个面色祥和,与王夫人面庞略有几分肖似的妇人。其身着银红绣金对襟褂子,系着赭黄洒金马面裙,外则披着大红羽缎披风,发髻乌黑,簪着几样点翠首饰并一朵深紫绢花,显出一派温和端庄来。
这也就罢了,原是长辈,戴玉等再说不得什么,不过瞧了两眼,心内略有所知,便是放下。倒是最后一个女孩儿,穿着蜜蜡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系着雪色百褶裙,一领朱丹红团花披风熠熠生辉,一色儿的牡丹花纹,鲜亮无比。又有如云乌发,却是整整齐齐绾成髻,簪着点翠花钿并镶珠金簪,正中却是一只展翅点翠鎏金凤,垂着流苏串。这流苏串儿最底下三粒水滴大小的朱红碧玺珠子摇曳生姿,与那挂着的镶金硬红大坠子一道儿,正和披风的朱红相互辉映,越发显出肤若凝脂,肌骨莹润,竟与旁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