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方才不说话。
外头已是煎好了药,忙忙送了进来。平儿接过来吹了吹,便要服侍凤姐。凤姐瞧着这一碗苦汁子,便皱了皱眉头:“我从来身子就好,方才不过碰了一下子,如今已是好了,偏还要送这个来。”说是如此,在平儿的劝说,她到底还是喝了汤药,又含了一枚杏脯,躺下来想了一阵,忽而翻过身来道:“老太太、太太她们已是去了,想来过会子几个姑娘也要过来瞧一瞧,她们原是娇客,须得备下点吃食来。若是平日也还罢了,今儿却正忙着,说不得厨下便混忘了去,你使个人去说一声。”
平儿应了下来,又嗔凤姐:“到底小事,便有什么不周全,几个姑娘都是极好的,哪里会计较这个?倒是奶奶,正该保养着,偏又费神想这些子。”
两人正是说着,外头便报宝钗、湘云两个来了,及等她们坐下,三春也是款款而来,又与黛玉告罪:“林妹妹似有些暑热,回去吃了汤药,却让我们代问个好儿的。”凤姐笑着点头,又令摆上茶果来,且说了小半晌的话,众女也不合多留,自告辞去了。
而这时候,黛玉一个倚在床上,听得紫鹃将凤姐的事儿回了一番,抬头瞧着外头竹影森森,不由舒出一口气,道:“总算有个首尾。想来二表哥也是吃多了酒,等着醒过来,又知道凤姐姐有喜,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不得如此。休说二奶奶如今正金贵,便是寻常的时候,也没这么个理儿。老太太、太太都为二奶奶做脸,攒金祝寿的,偏二爷在这一日寻不自在。”紫鹃将茶盏搁在案几上,瞧着黛玉面色好了许多,便笑着应了两句:“说来二奶奶虽是吃醋,原也是有理的,若是这一回能得个哥儿,想来日后也就松快些,随二爷怎么去了。”
黛玉听得这话,也是点头:“凤姐姐不像是福薄的人,想来必是能心想事成的。”春纤正巧从屋子里出来,听得这话,不由叹了一声:“只怕二奶奶不知保养,还一心想着拿权呢。”
她嘴里说着,把手中托着的纱衫抖开来,笑道:“都说如今入了秋的,偏一日热一日冷的,姑娘身子又弱,常日里还是穿这个的好,外头再罩一件薄的,也省得冷热不着。”这却是她做的,一色白底红花,一色淡青底儿墨竹纹,俱是鲜亮活计。黛玉细看两眼,便是点头称赞,心底却还想着春纤方才说的话:“你说凤姐姐的话,又从何说来?”
“原是平儿略提过一句的,说二奶奶素日要强,讳疾忌医,连药都不愿吃的。”春纤见黛玉有心细问,便将自己所知的事儿说了一回,又叹道:“一者不愿吃药,二者不知将养,三来事务繁杂,又有二爷添乱,二奶奶如何将养得好身子?”
紫鹃听了,不由皱眉道:“二奶奶这么个聪明精干的,竟也糊涂了。这头一样,自己身子要紧,千好万好也抵不住这一桩。这第二样,便是要养下个哥儿来,自己方能站得住脚。有了这两个,凭着二爷怎么去,也能降服了去。失了这两个,旁的不说,大姐儿便是可怜了。”
黛玉一怔,忽而想起自个儿的身世,一时倒有几分伤感起来,停了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声:“你们说的是,凤姐姐素日待我也好,如今我既知道了,总要劝上一句的。”
她自来是个玲珑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是心里明白的。紫鹃与春纤便也不深劝,只道一声姑娘仔细些,便没有再提。等着翌日黛玉过去,春纤也随着过去,恰碰见平儿从内里出来,见着她们,便笑着往里头让,口中又道:“我们奶奶方才还念着林姑娘呢,这会儿姑娘便到了,可真真是巧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劝凤姐更添意绵绵
口中这么说着的,她面上却稍有迟疑,悄悄递了个眼色去。
黛玉与春纤不免脚下一顿,方听到内里贾琏正与凤姐说话,旁的再没听着,只得一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隐隐传了过来。却原来昨日贾琏心头气恼,又是憋着火的,竟自就在外书房胡乱混了一夜,底下也无人敢吵嚷。
及等天明醒来,他想起昨日的事,正觉没意思。邢夫人却还记挂着昨日,一早过来,叫了他去贾母这边。贾母自是一番教训,又道了凤姐有孕之事。若是平日,贾琏不免生出一丝争辩的心,这会儿听着凤姐已是有孕,昨日差点儿伤了,心里也生出几分羞惭来。他忙先与贾母告了罪,回自己屋子里,又见凤姐倚在榻上,脂粉全无,黄黄的脸儿,唇色发白,眼圈儿也有些肿,比往常瞧着更觉可怜可爱,便不由软语告饶起来。
凤姐原还扭过身去不理会,听了几句,心里羞恼愤恨便也消了五六分,且有几分气盛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啐了两句,只还扭着不依不饶。此时平儿与里头道一声黛玉来了。贾琏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与她递了帕子拭泪,又与进来的黛玉道:“林妹妹来了。”
黛玉忙垂头一礼,抬头见他神色略有几分讪讪,却还算平和,再一想春纤所说,心里不由想:虽说这个表兄庸俗寻常,做事没个章程礼数,待凤姐却还算过得去了。常日里凤姐便有几分气盛,他都能软和着来,赔礼告饶的,只这一条也算不容易。
有了这个念头,黛玉却只一笑,并不多言。
贾琏也是个知趣的,当即略说两句话,便推托有事出去了。凤姐便稍稍支起身子,平儿忙将个大引枕搁在她身后,又将被褥压了压。黛玉见着,便上前来握住凤姐的手,笑道:“没得坐起身来做什么?仔细头疼。”
凤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自来便喜黛玉伶俐,兼着是惯熟了的,又有贾母等缘故在,待她十分亲近。此时见着她来,便笑着道:“阿弥陀佛,总算见着你了。”说着,她又讲些随常的小事儿,却是凑趣之意。
黛玉且与她说话,又见她眉宇舒展,虽说面黄唇白的,精神却还健旺,便道:“偏昨儿我病了,竟起不得身,夜里倒是念了两回。如今瞧着你,倒是自己想多了。”
凤姐便笑,又道:“我的事自有主张,你且不必担心,将养自己身子要紧。不然,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还的说一声我不中用呢。”她自来有一番威信,此时说道起来,越发显得眉眼飞扬起来。
看她这样,黛玉心里想了一回,越发觉得春纤说得不错,再见凤姐一只手拉着自己,一只手却搁在腹部,不觉心里一怔,兼之昨日因着大姐儿想到自己,如今瞧着凤姐,倒是想到自己母亲上去。母亲便是只养下一个自己,后头身子亏损,虽有弟弟,却也是早早夭亡……
念着这一处,黛玉不觉嗓子发涩,低低叹了一声:“凤姐姐只让我好生将养身子,怎么忘了自个儿?如今更不同往日,竟是双身子的人,还是这般操心费力的。若是亏了根本,岂不是自误了?”
她这一句话,颇有几分过了。
然则凤姐待她向来亲厚,虽因着自己要强,不愿认了身子虚弱,心底却还是承情的,因道:“你又多想,不过昨儿我磕碰了一下,不然再不会如此的。自来我身子康健,哪里就亏了根本?”
黛玉听了,斟酌了好一阵,到底还是将心底话说了个明白:“不怕你恼,旁人我也再不说这样的话,没得他们气恼,我也伤心。何苦来着的。今日一过,我再不说这话——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的事,好好儿的一家子,独留下我一个,为着什么,不过是父母多年操劳,身子有亏。可见这上头的紧要了。”
说着,她顿了顿,见着凤姐垂头不语,便又将一番私密话儿细细说了。
凤姐虽觉不甚中听,却也知道这一番情谊,心里暗暗感叹,且将这一点记在心底,又拉着黛玉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放心,我记在心底。”她虽这么说,黛玉却瞧得出来,这话她还没听入耳中。只是话已是说到这里,若再说下去,终无意趣。她只得与凤姐再说两句将养的话,便要告辞。
凤姐忙令平儿进来将黛玉送了出去,自己则往后靠了靠,兀自细想起来。停了半晌,她听到耳边脚步声响,便知平儿回来了,当即转过头问道:“那春纤说了什么不曾?”方才黛玉入内,春纤却被平儿拉出去说话的。凤姐思来想去,只觉今日黛玉的话有些蹊跷,便以为有什么事求自己的。
“不过几句闲话,并无旁事。”平儿一听便知端的,忙问道:“可是林姑娘与奶奶说了什么?”
“那就奇了。”凤姐且将黛玉所说的话挑出几句,略说了原委,又慢慢着拿手指头揉着额头:“她虽与我好,却是个玲珑人儿。怎么无端端今日却诉起那样的衷肠话儿?”黛玉所说的话,原是该母女姐妹一类说的,偏她却说了,真真有几分异样。
平儿细细想来,也觉纳罕,可又觉这话说的不错,心里琢磨了一阵,才慢慢品度出三分真意来。当下里,她往前走两步,且与凤姐端上一碟子细点,口中道:“奶奶说,林姑娘起头儿便比出自家来?莫不是她想着自家种种,方说了那么一通话来?”
凤姐一听这话,便皱起眉头来——这林家后继无人,林海贾敏已亡,若真个拿着比起来,自己又算什么?心里便有些忌讳不喜起来,不由转过脸去:“我们家与林家又怎么能说到一块去!”
“奶奶且细想。”平儿听了却是一笑,她自来体察人心,平和细致的,又素日与黛玉并紫鹃春纤等走得近,倒是比旁个更能猜出意思来,当即便道:“林姑娘这么个伶俐人,若不是触动心肠,再没想到这个的。林家与咱们屋子再没什么肖似,只一条,大姐儿与林姑娘一般,都是长姐。奶奶如今怀着的,都说是哥儿,昨儿又磕碰着了些,动了胎气。林姑娘大约是想着姑太太当初怀相不好,方思量到这一处的。”
平儿说得平和,并不曾将黛玉之弟亡故一事道出,然则意思却半点不减,又添了几分郑重:“我也斗胆说一句,奶奶素日身子康健,可如今有了双身子,便不能似平日那般,总要好好将养才是。这么说来,林姑娘原是常年细细养着身子的人,这一条上自然更精细,也难怪会想到这个。”
说到此处,凤姐便也将那一点子忌讳放下,垂头看了自己腹部一眼,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才叹道:“她是好意,你也是好意,这些我都深知的。可是你瞧瞧咱们府里头,若没个人管着,一天便得闹出几件事来。老太太自不必说,原是老祖宗,断没劳动她老人家的道理。太太又是不管事的,且有外头的事,我纵有心放手,又如何说去?自个儿精细养着,倒是将事情抛给长辈操劳?就是大太太那里,怕也不愿意呢。”
最后一句,便是直指大房二房素日的间隙了。
平儿听了,由不得默默点头,只抬头看着凤姐脸黄唇白的模样儿,还是叹道:“虽如此说,可奶奶有身子的人,还这般操劳,若是亏了根本,里头的哥儿又怎么是好?”
“也只得先瞧一瞧吧,横竖这几日的功夫,想来太太还能支应过去的。若能得了老太太发话,这事儿也就成了。”凤姐虽不愿放权,但在平儿黛玉等一再劝说下,想着贾敏的种种,哪怕不甘心,不由也将身子放在头一条。心底只念着一句话:横竖她是家中的嫡长媳妇,熬过这一回,这权儿自然也会回来。
如此,她才算慢慢平下心来,却还有几分不甘,故而不想寻什么法子,真个促成此事,只转头与平儿道:“你是我的人,咱们素日亲近,说那样的话,虽说是忠心,到底也算该的。林姑娘却是外人,还能这么想着我,也是真心待我了。前儿我不是得了那砚台墨锭么?说是什么名家所制,我横竖也用不着,你等会子送过去,代我谢过她的好意。”
平儿忙笑着应了:“林姑娘自来爱这个,必是欢喜。”
可不是,黛玉正拿着笔,低头临帖。这也是近来从春纤那里学着的,心头不静的时候临帖,最能使人平心静气。她一气儿临了一卷卫夫人的《和南帖》,觉得心头平和许多,方将笔搁在笔架上头。紫鹃便将她扶着坐下,笑着看了两眼:“我虽只认得几个字,这一卷瞧着却比前儿的更好呢。”
春纤也端茶上来,细看两眼,不由点头。
黛玉见着她们如此说来,从头到尾斟酌一回,果然比前一回更进益了些,微微一笑,忽而想起写这个的缘故来,不觉又叹了一声,道:“可惜我虽能写,却不会说,凤姐姐那里未必真心听了去。”
她口中说着,外头忽而有丫鬟报信,道是平儿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言有情黛玉心生意
黛玉忙令请进来,见她捧着个五彩雕花匣子,反笑着道:“来便来了,做什么还捧着这么个匣子?”
平儿抿嘴儿一笑,却往周围瞧了两眼。
紫鹃会意,忙将旁的小丫头打发出去,春纤则倒了一盏茶送了过去。平儿便笑着往前一礼,又将那匣子搁在一边的案几上头,才接过茶盏谢了一声,自有黛玉令她坐下说话,又问:“你过来,可是凤姐姐有什么话?”
平儿忙站起身来,面上眼底皆是感激,且与黛玉道:“却是奶奶得了姑娘的话,来回思量,真个明白了过来,便使我过来谢林姑娘好意。”说着,她又往匣子那里看一眼:“奶奶前儿得了这砚台墨锭,想着府里头的姐妹里头,独林姑娘最爱这个的,索性便借花送佛。这回我过来,奶奶便令我一道送过来,省得再走一回。”
她口中说的利落,但黛玉三人皆是聪敏,如何听不出来。旁个且不提,黛玉先生出几分欢喜来。自然,这不是为着砚台墨锭这样的小事,那东西再好,总也比不过人的。她只是为凤姐欢喜罢了:“凤姐姐素日里待我好,我自然也想投桃送李的,说两句旁观者清的话儿。好不好,她心中明白,过得更好些,那才真是好呢。旁的什么我也没处做去,只说两句话,心里盼着她后头顺遂罢了。”
这话一说,平儿心中便是点头:林姑娘原是极明白玲珑的人,难得还有这一片心意。她不能不知道,凤姐素日虽对她好,里头却有五六分着落在老太太身上,讨老人家的欢喜。可她却还能这般相待,论说起来,真真是极难得的厚道人了。想到这两条,她再看紫鹃春纤两人都是静静呆在一边,眉眼间却俱是真心,越发觉得黛玉可贵,不免坐着又说了一阵话,才是告退而去。
黛玉见她去了,面上却还带着一点笑,点头笑着道:“我只当前头与凤姐姐说了半日的话,都是无用。没想着竟是这么一个结果!”口里这么说着,她往帘子那边又瞧了两眼,颇有几分心满意足:“若都能这般,那就好了。”
紫鹃已是将那匣子打开,取出一方云水竹纹洮砚并两块兰形光玉墨。那洮砚取了最上等的鸭头绿的料子,绿如蓝,润如玉,偏又择了云水竹纹雕琢,猛一看,倒似这竹子洇出丝丝水汽,摇摇曳曳的,好不写意。有这个做底儿,那两块雕琢成兰花形状的光玉墨倒是显得寻常起来。
黛玉素来爱这个的,见着不由伸手取了砚台来,细细把玩一阵,忽想到旧日,不觉点头叹道:“真个是上品的。旧日爹爹那里也有两方,虽是端方这个沉重,却不如雅致素净,原也配这个屋子的。”口中这么说着,她心里已是将林如海旧日种种转了个圈,不觉眼中微微沁出些泪光来,后头便说不得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