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回头,凤姐静候两日,外头打探的回话,与紫鹃所说并无二致。凤姐思量半晌,便道:“如今且顾不得旁的,先将她弄进来才好,省得搁在外头,竟不好区处。”说着,她便寻了一声素净衣裳,又特特素面儿不上妆容,竟就去寻贾母。
这一来,贾母不由一惊,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你这是怎么了?”
也难怪她吃惊,凤姐为着这事存心,兼着如今月份渐大,一发辛苦,两日不曾好睡,此时没个脂粉遮掩,越发显得脸儿黄黄,眼儿凹陷,竟没个精气神。
凤姐眼圈儿一红,上前便扑在贾母膝上,啼哭起来。
贾母慌得忙一番劝慰,又瞧着景象不对,只留下一个鸳鸯,旁个皆尽遣出。
见得如此,凤姐方一言一句将贾琏偷娶一事道尽了:“这国孝一层,家孝又一层都且不论,说着还是东府那边筹备的,外头净说是红衣红轿抬进去,且有珍大哥做媒,又有聘书,竟是做了正头娘子!”说着,又自呜呜咽咽起来。
那贾母听得如此,气的浑身乱战,立时将贾赦夫妇并贾琏寻来:“这还得了,快将那下流种子叉来!再将大老爷大太太叫来,听凭什么事,只管先搁着!”说完这一番话,她转头瞧着凤姐:“我从重孙媳妇做起,再没料得有这样的事!你且放心,这还有我在,凭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口里说着,又令凤姐在一侧坐下,且去熬了安胎药来。
一时贾赦夫妇过来,贾母自是一番发作:“你们统共就琏儿一个儿子,竟也不知管教!这外头纷纷扬扬传得什么,你们做父母的,竟也半点不知道?”
贾赦夫妇莫名,忙躬身立着,又问缘故。
贾母便将一应事说了一番,凤姐在旁呜咽一声,方起身添了两句:“老爷、太太,这都是外头传着的,究竟如何,竟还不晓得的。想二爷总不会这般糊涂。”
这一番说情,倒越发显得她待贾琏有情义,连着邢夫人也再无旁话,只气得连声将人拿来。凤姐却还说:“我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好伺候二爷,只说有平儿在,竟也罢了。她素日也是个好的,本想着过了孝,我便摆两桌酒席使她正经做了二房,也是素日的情意了。不想,二爷早在外头寻了好人来!这寻了人倒也罢了,没得这般坏了名声走了礼法的,旁人听了,岂不是一家子脸面都没了?如今旁的且顾不得,快些将人请进来,大被一盖尽数遮掩了也就是了。”
这话却是常理,贾母等人皆是点头,一时劝慰凤姐坐下,静候贾琏回来。
却说贾琏一等回来,一丝儿风声也不曾听得,当头便被送到贾母处,他且疑惑:老太太究竟有何紧要事体?
不曾想,这一如内里,贾赦便是当头一番痛骂,又令取来棍棒兜头兜脑打了两下,还是贾母、邢夫人并凤姐拦着,方才脱身。只是这一打一骂,贾琏灰头土脸,再没甚个法子,只连声辩驳不曾穿红着绿,无甚聘书媒人,又一番告罪,一番应承,将尤二姐入内一事应承下来。
贾母方令他们夫妇回去。
一路上,贾琏只觉脸面顿失,凤姐冷眼瞧他形容,心里冷笑,面上却一丝不露,回去便往床上一趟,盖着被子便要是睡了去。贾琏待要说话,张了张嘴,瞧着那被下凸起的肚腹,又一个字也说不得了,只一味求饶告罪,方去外头寻平儿。
平儿早避开了去。
贾琏无法,只得去外头料理尤二姐之事。
那尤二姐早有进去同住,求个正经二房名头的心,如今贾琏开口,又说得名声紧要,见着长辈做主等等,她心软意活的人,自然应承。又要忙乱,一则是贾琏伤处,一则是箱笼细软等物。
不曾想这一番忙乱,尤三姐闻知,一早寻了过来,当头便是拦下:“姐姐糊涂!他里头那女人极厉害,如今已是知道,岂有干休的道理!如今你到了里头,一应行动都落到人眼里头,到时候不是生死听凭了去!”
只这话虽有理,奈何贾琏一番赌注发誓,又有长辈之命,名声之累,尤二姐早定了托付一生的心,又有尤老娘在旁劝说,竟还是收拾了箱笼,随贾琏入了府中。
此番府里头十停人有九停人知道了,只因着贾母不喜,邢夫人冷淡,又直入了凤姐后头的厢房里头,并无人见着。凤姐也不理会,只听凭贾琏处置,却在暗里将尤二姐一干消息传扬出去。不出两日,园中人等俱是听见,不说李纨迎春惜春人等,便是宝黛等人瞧破的,也是暗暗皱眉——她们本是大家姑娘,这等事体,入耳也都是玷污,自是深厌。
那尤二姐一入得内里,吃穿倒还罢了,虽比不得在家自在,竟也算丰足,只被禁锢起来,等闲不得走动。她也有几分成算,且往外头问个消息,却听得自家旧日失了脚的种种事体,又有丫鬟婆子暗中嘲讽明里冷言,由不得暗怒于心。只这些皆是实情,她又无口齿,竟半丝儿争辩不得,整日不过暗中垂泪而已。唯有贾琏过来,她方能说两句贴心话儿,且能稳一稳心神。
偏就在此时,贾赦赏了两个人下来,一个唤作秋桐,一个唤作春红,皆是服侍贾琏。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知冷热妻妾心不同
尤二姐固然是当头一盆冰水落下,浑身发战,只一个字说不得。凤姐明晓得贾赦之意在分了二姐宠爱,心里也顿生一刺未去,一刺又来之感。
然而,那春红秋桐两个虽是贾赦所赐,竟不好打发,到底是丫头出身的通房,实比不得尤二姐地位。凤姐心里虽恼,倒还能容得下,又念着驱狼吞虎四个字,便俱不理会,只托言自己身子笨重,将个平儿束在身边,凭贾琏处置去。那贾琏本与春红秋桐两个有些首尾,恰有几分偷不得的妙处,今番忽而得了这番彩头,怎能不喜。又见凤姐一应不理,竟比旧日贤惠许多,不由得意起来,暗想:想她头前那般拘着自己,怕也是想着儿子。如今但凡诊脉据说是男嗣,自然也就贤良了三分。
念着这个,贾琏本不是贾珍贾蓉父子那一等人,又见凤姐辛苦,倒越发在她跟前和软。凤姐头前还咬牙恼着,三五日后,便也渐渐有些松泛下来。待得无人,她且要与平儿叹:“我千防万防,倒将他弄拧了。如今退了一步,虽有几根刺,实说来倒比先前情分好了三分。”
平儿见她不同往日,心里本就称愿,此时听了,便越发含笑道:“二爷本是宽和人,可到底是男人,俗语道男人大丈夫,奶奶总驳了脸面,倒也不好。如今奶奶退一步,二爷心里自然明白的。”
凤姐便不言语,心里却有几分思量,又念着腹中孩儿须得保重将养,便将旧日一番算计压下,每日里不过拘着平儿说话,一时或去贾母处问安,或是往园子里逛一逛,与各家姐妹说说话,便再无旁事。她这般松泛下来,旁人看在眼底,倒为她怜惜起来。
到底一件,尤二姐前头失了足,且与姐夫贾珍,侄儿贾蓉有些不清楚,但凡庄重些的人,便看不入眼。
因此,宝黛并园中姐妹常安慰说笑,且与凤姐分解,贾母更自一面不曾见那尤二姐,倒略略瞧了瞧春红秋桐两个,令她们不许争风吃醋,扰了凤姐安宁。贾琏虽则有心替尤二姐分辨,奈何长幼有别,又有头前的种种,话说了一回不中用,又有邢夫人王夫人等压住,便再不好提。
至如东府人等,闻说尤二姐并不曾吃亏受罪,心头便松泛三分,又听得凤姐气恼撒手不理,便使人送了好些东西去,尤氏更是心内惭愧,又觉失了脸面,连日不敢踏足。
这么一来,尤二姐竟独个无人说话,暗中再听得婆子丫鬟几句闲话碎语,又有春红秋桐每每嘲讽,心知失了长辈之意,又没了名声,不免暗气暗惭暗愧,整日里不思饮食,再不比头前,竟几分病容。偏贾琏见她失于调养,又有新纳的春红秋桐,饮食用度不缺,旁的便不十分在意,连着情分也大不如前,不过三两日略坐坐。
几番交加,尤二姐便酿出一番內怯之症,恹恹地将养着,却说不得一个字。
那头凤姐虽不理会,却自有丫鬟通报,见自己一字不出,那尤二姐竟就有几分下世的光景,倒有几分吃惊:竟是这般不中用的,难怪紫鹃等人说是软弱无能,果真不错。
一时念起,凤姐便越发外头和缓,又见黛玉十分关切,想着头前通报之情,内里更增十分亲近,连着晴雯顾茜那里也添了三分感念。后头她使人与晴雯处送了一份银钱布匹等物做谢,又在贾母跟前说及顾家的好处,竟说动贾母允诺黛玉往后尽可与之走动。
黛玉看着情状,不免与紫鹃感慨:“凤丫头固然凌厉,心胸手段尽有的,到底强争不过丈夫两字。这世道多艰,连着她那样的性情,也不得不退步三分。”至如尤二姐,她便再没提一个字。
“姑娘,纵有黄金万两,难得知心一个。”紫鹃想着黛玉婚事,不由得从旁叹了一声:“可见人心里明白才是紧要。不然纵有十分的心,也是强扭不得,原不中用的。”
听她这般说来,黛玉想着头前自己两件婚约,一时不由眼圈一红,倒落了两滴泪,口里却不言语。紫鹃见她情状,便知自己一时忘了情,倒招惹她伤心,忙拿话劝慰遮掩,又寻了顾茜的书信,且劝黛玉早回了去:“姑娘不是说要寻一册古籍,这会儿不回,后晌忘了,便又要多等一阵子了。”
一说二说,方将黛玉劝得回转,提笔回信。紫鹃心头一松,又见茶汤冷了,便重头要了热汤烹茶,心里却不由往凤姐那处看一眼,暗想:二奶奶可不是那等宽和人,那尤二姐后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景,她到底是尤大奶奶的妹子,自有家人……
可不是,尤二姐的家人正自闹腾。
却说那尤氏心有惭愧,自觉不好见凤姐,连着二姐那里也不曾踏足。她都如此,尤老娘并尤三姐更沾不得贾府的地界。那尤老娘倒也罢了,年岁又老,又知道原是要依仗贾珍夫妇的,不敢十分罗唣,垂泪哭诉一番罢了。只一个尤三姐,本性泼辣刚强,甚个话也说得出,甚个事也做得来,实不是容易应付的。非但在贾珍并尤氏那里撒泼赌咒,连着贾琏那里,她也是使了十分手段,必得要进去瞧一眼:“你屋子里那女人太厉害,我姐姐原是好性子,岂不受磋磨!”
贾琏知道她的性情,一旦进去必是要大闹的,哪里敢让她去,又寻思头前家中事多,那柳湘莲一件事竟还不曾做定,此时恰做了去。一则寻件事与尤三姐,省得她闹腾;二则也是宽慰二姐,许是喜事一冲,她便好起来。
由此,他推托两日,便使人去寻柳湘莲。
不想那柳湘莲早又离京去了,竟无处可寻,贾琏一时无法,只得悄悄与二姐透了消息,使她妆扮起来,使三姐进来探望。那尤三姐与二姐本是嫡亲的姐妹,便二姐妆扮十分,她一眼看去,就瞧出那衣裳宽了两寸,连着精神面庞俱是憔悴,不由大怒:“千推万推,果然是姐姐受罪,不敢让我瞧见!”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黄昏近尤二魂梦断
这一声方落,那尤三姐噔噔几步将墙边挂着的剑拔了出来,直要往正院冲去,口里且嚷着:“我倒要会一会那凤奶奶,看她几个脑袋几只手!”
贾琏原是立在一侧的,见她如此,唬得脸皮发白,忙要抢了剑来:“妹妹休要动怒,且听我一句。”无奈尤三姐已是红了眼,见他扑上来,竟一丝儿也不怕,当头刷刷几剑挥了过去,差点儿在贾琏身上穿了个洞:“姐夫倒是知轻重,只不记得我旧日说的话!索性我今儿全做了,先将你个牛黄狗宝掏出来,再跟那泼妇拼了这命,竟也不枉了!”
说着,她竟真个直冲了上来,倒将个贾琏唬得连连后退:“妹妹,咱们好好说话,我必不敢辜负了你姐姐!”一边尤二姐也回过神来,当即扑了过去,只拦在贾琏身前:“妹妹何苦如此,我……”
她话音还没落下,外头贾琏早就布置的一干有力气的健实婆子已听出不对,当头闯了进来,夺剑的夺剑,抱住的抱住,直将一个尤三姐团团围住。尤二姐见着,又唯恐妹妹伤着,一面又觉辛酸,不由呜呜咽咽起来。
贾琏刚擦了额上冷汗,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烦难,一时听得尤三姐泼声厉言地痛骂,只觉难缠;一时见着二姐腰身清减,花容憔悴,只一味垂泪呜咽,想她旧日的温柔知情,心里又实有几分惭愧不忍。临了临了,他也只合上前劝了一番二姐,又叹道:“妹妹这样的性子,怎么是好?我知你近些时日竟过得不甚安生,只这些都是误会。如今奶奶虽冷淡,到底心胸宽阔了许多,后晌她产子做了月子,到时候我说两句话,总能让你出去走动。你一向温柔安静的,只消出门与长辈请安,与姐妹走动,外头那些误会自然也就消去了。”
那二姐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思量,果然不错,便含泪道:“我已是你的人,自然一辈子皆是你做主的。且二奶奶素日冷淡,却不曾为难我分毫,想来是头前一番误会,方才如此。日后我总小心殷切,必也就好了。只三妹妹原是极刚强的,又一心为我,必是不愿静候佳音的。”说到这里,她不由呜咽两句,又道:“原都是我的不是,一心念着你,又听得外头言语,唯恐你是厌了我,便恹恹的吃不得甚个东西。”
贾琏本自有几分良心,又想往日许多情意,心里一软,只觉是自己近来疏忽了,便着意劝慰,又要斥骂春红秋桐两个。二姐见他这般赌咒发誓,心下早软了,忙劝道:“她们也不过听了两耳朵闲话罢了,本不是有意的。爷要斥骂她们,反倒显得我容不得人,竟不好相处,后晌越发不好走动了。我总以礼相待,她们自然也会回转过来。”
见她贤良温顺,贾琏一发生了尊重,忙伸手揽过了她,着意劝慰。二姐亦是靠在他怀里,只觉里外皆是舒缓温暖。不想这一片绵绵情意还未道尽,外头三姐又是叫嚷起来。
二姐心头一紧,忙推着贾琏将三姐重头叫进来:“方才是我没个防备,如今你再将她叫进来,我总有法子弹压的。”贾琏踟蹰了片刻,听得三姐越发甚么都叫骂出来,忙使人将她半拉半推弄进了来。二姐原与三姐做了多年姊妹,自然晓得她的性情,当时一番哭诉,后头只将三姐一搂一抱一跪,那三姐儿再没个法子,忙将她搀了起来,含泪道:“姐姐受了委屈,怎不告诉我?如今憔悴成这么个模样,竟还要替人遮掩么?”
说着,她自滴下泪来。
那二姐与她姊妹十数年,见她落泪的次数也不过十指之数,又秉性柔弱善感,不由泪如雨下,只一手拉着她坐下,呜咽着道:“我哪里不知道你的好意儿?只我如今不在自家,原是与人做了二房的,哪里还能似旧日那般自在?”说着,她便将里头缘故一五一十说道出来,又将头前搁在屋子里的细点茶叶等翻出来与她看:“原是这府里不知哪里听说我们竟是停妻再娶,又有我头前失足的事儿,上至长辈中至奶奶下头丫鬟婆子等暗里便都有些闲话。且这里上有奶奶,下有通房丫头,常在我眼眉前过去。我心里念着这个一回,念着那个一回,方不思饮食,若说苛待,却是没有的。整日里三茶六饭,并不曾亏待了的。”
三姐却是只将那细点一推,冷笑道:“这些有甚么用处,竟不过是面上做得好,且叫姐姐里头吃罪罢了!拿这些个零碎来折磨人,方才厉害!依着我说,姐姐休要看着些花言花语巧架子,竟大闹一场,才不让人看轻了去!凭谁说到你面上,只管驳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