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我自己择了的路,怎么也得自家熬下去。何况你姐夫他待我尚有心,日后慢慢过去,自然也就好了。头前我心里存着恼,竟不曾分清轻重,如今心里已是明白过来,自然也就好了。”二姐知她的性情,先将这些虚话说到,后头又添了几句:“再有,你见得我一回,便能见我两回三回。若我后头还不好,你再过来瞧一瞧,自然看得分明的。”
听了这话,尤三姐方才略略觉得安稳了些,又嘱咐许多话,方在她的劝慰下离去。临去前,她却细看了那主院两眼,见着一丝儿声响也无,不由眯了眯眼:竟还能坐得住,果然是难缠!
她念着难缠两字,凤姐坐在榻上吃着一盅莲子枣儿汤,一面也冷笑道:“都说那边儿的无能,瞧瞧这个妹子,还敢说这样的话?一头做白脸,一头做红脸,哪里是省油的灯!”平儿在旁听着,一字儿也不说。
凤姐见她这么个模样,心里一叹,便又将她叫过来:“你也是,常日里也略去看一眼,与我尽了面上一点事儿。省得闹出事,倒让我被那一起子糊涂东西编排!”平儿瞧一眼凤姐,便应承下来:“奶奶放心,我明儿便过去。”
一时说定,凤姐便再无旁话,只合着眼想了一阵,忽而后头黛玉使朱鹭送了东西来。她忙坐起身来,令人接了过来,又笑道:“我这里什么没有,倒让她这样挂念,每每使人送东西来——她这一片好意儿,我是明白的。你回去与她说,放心,我自是晓得轻重缓急四个字的。”说着,又让平儿开了箱笼,取出两瓶茶叶来:“我新得了几罐子茶叶,说是上供的顾渚紫笋,倒还能配得上妹妹。”
这原是常有的事,朱鹭应承两句,便拿着茶叶去了。
凤姐回头与平儿叹道:“林妹妹自来有心,又在这园子里,我总能照应一二,倒还罢了。那个顾茜、晴雯,也算是个好的,却没得照顾一二。”平儿听了,便笑着道:“奶奶,那顾姑娘也还罢了,到底如今与从前不同。晴雯又怎得不好照顾?她性子躁了些,却是知道好歹的。奶奶要照料,只消打发个人去,自然稳妥。”
“你忘了头前宝玉那一桩事?他是个省心的,原不必理会,只太太那里却是说了两句话。后晌我暗中使人过去,她只当前事了结,又往这府里来,又算什么?若我明说了,却又无趣。”凤姐将里头细故说来。平儿越发笑出声儿来,因道:“奶奶身子重了,竟不如往日精神。这又算什么?依着我看,只从那顾姑娘一处着手便是。她自小与林姑娘一处,情分也重,如今又将晴雯安置在身边儿,可见情分都是好的。既如此,奶奶便使人送东西与顾姑娘,内里点出一份与晴雯,也就是了。后头再让她们书信往来从容些,自然也就妥当。”
凤姐听这话果然不错,便点头称是,一时使人打点不提。只平儿伺候到晚上,回到自己屋子里,不由将尤二姐思量一回,翌日过去,自是言语温柔平和,十分有情。
那尤二姐见她如此,只说凤姐也是好性儿的,心头越发松快。却不知怎得,她心里松快,却还总不思饮食,整日里虽尽力,身子却越发清减了。
这么一来,后晌尤三姐过来不免又是一通发作,兼着那春红秋桐听到了声响,竟赶了过来。三个女人皆是口舌尖利性子厉害的,立时便是一场大闹,连着凤姐使平儿过去弹压,皆不中用。还是后面邢夫人、王夫人等听见了,使人将她们拉开了。
那春红秋桐两个原是府里的,立时不敢作声。独一个尤三姐,性子刚□□烈,又甚个话都敢说,洋洋洒洒抖了一路,竟不曾比凤姐素日的口齿差了分毫,且论说粗俗两字,更胜十倍。
邢、王夫人哪里见过这般情景,当时抖着手指头说不出话来,还是底下的婆子忙扑上来拿帕子堵了嘴,又推出门去,方才压住了。头前上下人等待尤二姐不过冷淡嘲讽,经了这一回,越发作践起来。虽有贾琏,不敢残羹冷饭,可原来是热的,如今只合是温的凉的;原是三茶六饭四样点心,如今只合凑个一壶茶四样一碟子的。至如丫鬟婆子,一声儿叫唤不动,四五声才能使个人过来,还冷言冷语的。至如春红秋桐,更是一发地污言碎语,一日照着三顿来冷嘲热讽,也无人阻止。
尤二姐知道内里缘故,偏又说不得一句,不由攒了一肚子的暗怒暗气暗惭暗愧,原就不思饮食,如今越发没了心气,不出半个月,便恹恹生出一段病症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拒提亲尤三闹门庭
贾琏却全然不知,因尤三姐闹了那一场,他里外皆是受罪。里头上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贾赦等不免招他一番斥责,着实受了些气;外头尤三姐亦是不消停的,每每使人盯着,若见着他出门,便自去拦阻撒泼——虽有个尤老娘,却也是做不得十分的主。
他一根蜡烛两头烧,哪里吃得消,不免叹道:“二姐那等温柔平和,怎么她妹子竟就这般泼辣?”口里说的一句,他的小厮便笑着道:“二爷何必恼?这姑娘家,但凡嫁了人,便是不同。与她寻一个人家发嫁出去,她连着门也出不得,还能做个甚!”
这话一说,便勾起贾琏的旧情来,当即连连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可不是这么个理。倒是我糊涂了。”他一时拿定主意,便去寻宝玉:他们自来情分好,那柳湘莲回来,他必是晓得的。
宝玉听得贾琏的话,果然一笑,点头道:“琏二哥也知道了?他回来有几日了,前儿我们才吃了一回酒。话里说起来,为着他姑妈近来身子不好,他便想要小住一阵。至如日后,倒是不曾多提的。”
贾琏一听这话,便笑道:“果然是天作之合,竟是再好不过的。”宝玉听得说天作之合,便问原由。那贾琏也自觉是一件好事,便将尤三姐之事一五一十说道明白。
宝玉听得这话,倒有些踟蹰,暗想:虽说那尤三姐生得不俗,只那性情着实暴烈了些。他又是个素性爽侠,不拘细事
的,未必能做夫妻。二哥自来与他好,若是提了亲事,他便应承下来。彼时要是为了细故吵嚷,也是不美。
想到此处,宝玉口里应承,回头却立时寻了柳湘莲,且将尤三姐种种细说一回。那柳湘莲先听得东府两字,便是作色,待要说话,却不合张口打断。不想听到后头人品性情,一发是做不得亲事的,他不觉忘了头前东府两字,且双手一拱,做谢道:“却得谢过你。若非你寻我明说了,后头琏二哥一提,我必是应承的。到时两下不偕,竟是一辈子受累。”
“原是你素性爽利,不是细究这些的人。我方有些不放心,那尤三姐生得绝色,原也是堪配你的,只是性情着实与旁个不同,未必投契。我方巴巴地过来,与你明说内里缘故。”宝玉笑着说了两句,便要告辞:“今番不合多留,要与琏二哥对面,彼此尴尬。”
柳湘莲自无旁话,将宝玉送出去,自家回去不免沉思片刻,暗想: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既去,我又素性不理这些细故,今番有个尤三姐,谁知日后又有哪个?倒不如拿定主意,只让姑妈做主,她若说好,我再应承方好。
由此拿定了主意,后日贾琏过来说道,他自是一口回绝,又碍于情分,不曾提东府一个字,只将个性情人品说道一番。贾琏见他诸般皆知,又是自家深觉的,也不好强扭了,只得回去将里头种种说与尤三姐母女。
那尤三姐闻说是为了自己性情泼辣,并无东府一个字,便只说他不计前事如何,只为了如今罢了,心下不觉犹生了七分思量:我前番那等做派,原是为了姐姐。他不知内里缘故,瞧着外头如此,便当是常情了。若将内里情由明说了,他必是能领略一片赤诚。
想着如此,尤三姐便问贾琏地方。
那贾琏哪里想得她这般思量,倒是吃了一惊,忙道:“他既是说了性情不合,便是作罢的意思,三妹妹焉能自己过去?倒是玷污了女儿家的名声。”
“我自有主意……”尤三姐原待逼问,无奈一侧的尤老娘伸手拦下:“浑说什么!你一个好好儿的姑娘家,怎能娶登人家的门?到时候你要说甚么?那姓柳的只一看你,必是不愿!这事却得细细思量才是!”口里说着,她便使了个眼色与尤三姐。
三姐这方不再言语。
后头尤老娘且细问贾琏,贾琏想着柳湘莲能略略拦一拦那尤三姐,便也将他的种种粗略一说。尤老娘回头便将这些说与三姐,又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自来有主意,我从来知道。那姓柳的虽是寻常,比不得你姐夫家富贵,之你疑心看中了,我自然也得助你一助!”
说着,她便将旧日一番手段细说明白,又摸着三姐的脸儿,笑道:“我的儿,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的。只消在那姓柳的面前露个脸儿,他再说不得一个不字的。”
她头前说得种种,三姐一个字也听不进:若当真使了这些手段,又有何趣!可后面那一句话,三姐立时心内一动,只觉这话说的不错,若当真一见钟情,竟不会辜负了当初自己一段情思。
念着这个,三姐便难得垂头低眼,两颊微微泛起桃红:“母亲,我又如何寻他去?”尤老娘便自一笑,伸手将她搂住拍了拍,笑道:“放心,我自使人盯着,总能寻出一个机会!”
三姐方点头不语。
只母女两个皆不知道,这机会来的如许之快。
却说也是巧了,那日柳湘莲于姑妈处奉承几日,见她□□好转,便将自己婚事交托出去。他姑妈柳氏闻说,便笑着道:“是该与你寻个好媳妇儿,也好拘一拘,省得天南地北的没个消息,倒让我好个焦心。”
柳湘莲难得讪讪起来:他自家头前只说绝色两字,并不提旁个,倒惹来一个尤三姐。说着是绝色,旁个一样皆无。如今姑母点破此节……
“罢了罢了。”柳氏笑着摇了摇头,因道:“我晓得你的心思,总与你一个如意的便是。你也是,这世上绝色虽少,可京城何等地界,怎能少了?旁个不说,前儿与我们家送针线的那位姑娘,虽是小家碧玉,却生得好个俊俏,也是世间少有。依我看来,她家虽贫了些,却品貌皆佳,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亦是极好的。只父母缘分浅薄,又是头前做了大家婢,方欠缺了些。可你瞧瞧,这还是周遭十里之内,正在你家附近的。可见世上好姑娘尽有的。”
柳湘莲一听这话,倒是怔了半晌,脑中不知如何想起旧日一桩事,不由问道:“可是那花枝巷子里的?”柳氏不由一怔,问道:“倒真是那里,只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柳湘莲便将头前差点撞了那姑娘一件事细说来,又笑道:“那会儿姑妈在车轿里头,便不曾听到声响?”
“这,现在想来,那声儿倒真还有几分肖似……”柳氏细想一阵,便又道:“若说这个,你可曾登门告罪,且送一份礼儿?原是我们不对,没得惊扰了人家姑娘。”
柳湘莲心里复杂,却还是点了头。柳氏却立时令人备下两匹尺头,四样礼儿,且让柳湘莲带着人过去,也是尊重之意。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她身后的心腹丫鬟秀燕便觉有些异样,只当着人不好细说,回头柳湘莲应承而去,秀燕便问她:“太太怎让莲大爷也过去?我瞧着那晴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姑娘,若是大爷过去,她不合撞见了,岂有不恼的?”
“她便有几分不俗,便不是那等羞手羞脚登不得台面的。若是不合撞见了,两下皆能看一眼,自是妥当。若是他家礼数周全,也是好意在前,显得诚心的好事儿。真要只为了这一件细故,便生了嫌隙,不是他家不随和,便是没个缘法。既如此,这事儿作罢也好。”柳氏口里叹一声,又道:“若说身家背景,那丫头实有几分不匹配。到底湘莲也是世家子,便如今大不如前,到底不同旁个,竟是旧人家。他又生得好,又有武艺,只消磨去那些浪荡性情,好生过日子,必能振兴家业的。只我瞧他形容,倒是看中那姑娘的意思——不然,这好些时日过去了,他怎么还记着?既如此,倒不如遂了他的意思,竟还能拘着他安生下来。”
那秀燕听了,不由垂下脸去,一声儿也不出,心里却生出几分幽怨来:柳湘莲生得俊朗出众,一来二往,她怎能没个心思?只这女儿家的心思,并不好露出分毫罢了。这会儿听得说晴雯这么个原做丫鬟的,也能匹配,她自家心里哪里能自在?
柳氏却浑然不觉,只想着日后侄子能安生度日,心里越发安稳。
只那头却再不如她所想,竟是出了个意料之外的事。
却说柳湘莲领着人去,自是敲门细述原由。里头吴贵听着那话十分好意,虽觉人家太过礼数周全,倒也应承了,且要将人往里头迎。不想那柳湘莲往那里说了半日的话,正巧尤老娘母女从里头出来,且要坐车去买些脂粉首饰。那尤三姐一眼便瞧见了他,怎还耐得住,当即便要过去。
饶是尤老娘拉扯,那三姐儿也不过耐得一时,耳听着柳湘莲种种言语,十分和气,不觉心头渐渐生了怒火,当即摔开尤老娘的手,直冲了过去:“柳湘莲,你站住!”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两姝相见各奔前程
这一声虽恼,却又带着三分娇媚,引得众人皆转头看去。
一眼望去,那尤三姐早将帷帽嫌弃,露出一张花容来。她本就生得柳眉拢翠,眸含秋水,此时带着三分盛气,三分娇蛮,四分情意,越发显得眼波流转,自生出一番风流标致之态。
此时娉娉婷婷,腰肢款款而来,众人不由皆是怔住,半日不曾回过神来。唯有那吴贵旧日几回见过这尤三姐,又被婆娘多姑娘几番敲打,总比旁人回神快些,见她来了,忙道:“尤姑娘与柳大爷也相识?”
“可不是相识!”尤三姐微微抬头,一对儿金叶儿坠子在耳旁打着秋千,从翘起的唇角边儿划过:“却有几句话想要问个明白。”
柳湘莲原是吃惊尤三姐这般举动,此时回过神来,再听这话,不由心内一动:我并不曾见过这姑娘,她却口口声声如此,又是这般形容举动……难道就是琏二他提过那个尤姑娘?
想到此处,他便面色一沉,正待说话,那里吴贵瞧着左右早有人指点,竟搓了搓手,开口道:“既如此,便先入内……”他话音还没落下,里头多姑娘并晴雯因他出去半日,早也从里面出来听了半日,本说着让吴贵外头立起来,此时听话头不对,多姑娘立时张口道:“甚么进来出去的?你去了这半日,难道来了什么要紧的人?”
说着,多姑娘便从里头站了出来,头一眼还是瞧了柳湘莲一等人,次后便盯着尤三姐,似笑非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是尤姑娘,这白日里什么事这般要紧,竟要到里头说?”口里说着,她又回看吴贵两眼,里头的意思任是谁也瞧得明白。
设若是尤二姐,必是红脸再说不得半个字的,只尤三姐本就暴烈,如今心内又存了恼火,听得多姑娘话里话外竟说自己与这吴贵有些暧昧,不由怒从心起,几步过去,伸手便要打:“你说得……”
她手还没动,话才出口,原还立在后头的晴雯早竖着眉,伸手便将原说着浇花的一盆水泼了出去:“这日不曾清扫门庭,倒招来许多土灰来。哥哥嫂子快进来,省得惹了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