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柳承风终于不再一心求死,但也不刻意寻生,只是活着而已,因为他记得他还有罪没有赎清。
半个月后,薛灵若又趁着月色来了一次暗室,这一次她的形容憔悴了许多,因为薛圣澜查出了林决勾结五毒教的罪证,如今林决逃走了。
薛灵若坐在柳承风身旁,神情却很平静,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个娇蛮千金的模样。二人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薛灵若转头看向柳承风,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心中竟是从来没有的宁静。也不知坐了多久,薛灵若如往常一般,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对柳承风说道,
“大师兄,我要走了。”
柳承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薛灵若凝神望着柳承风,停顿了片刻后,说道,
“叶花朝就是她对不对?”
这一句话在黑暗中几经回响,依旧没有答案。
“大师兄,其实有时候,你真的挺无情的。”
夜凉如水,满室寂静,最后只剩下了关门声。
林决叛逃了,薛灵若一个人偷偷离开了青峰门去寻她。而柳承风终于被放了出来,只是他没有回青峰门,只是独自住在了后山悬崖边的小草屋里。
天上白云卷,人间一甲子。
一年复一年,崖间的青藤枯了又生,青峰门中又多了不知多少新弟子,他们都知道后山的悬崖是青峰门的禁忌,等闲无人敢去,偏偏就有胆大的忍不住好奇。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弟子,原本以为后山关押着什么穷凶极恶的凶兽,结果发现只住了一个没有半分武功的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
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很多烦恼,自从发现那个老人没有任何杀伤力之后,他便经常来后山找他说话,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不过他需要的也只是能有一个人听自己说话,但有时也会觉得气闷,因为那老人从来不说话,脸上也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和呆滞。
没有人知道,自从柳承风被关进暗室的那天大哭一场后,脸上便再也没有过别的什么表情,无悲无喜,行尸走肉般活着便是唯一的目的。
一日午后,那少年依旧趁着同门都在练功的空档,偷偷来了后山,但是那小草屋里却没有人,他感到很是奇怪,因为那人每日都坐在崖边,今日居然不在,正想回去了,却听见了后山竹林那边传来一声声哀嚎。
少年心下生疑,提着剑便往竹林去,只是远远便看见一佝偻老人跪在竹林前那块大石边,而哀嚎正是由他发出来的。
他快步走过去,只见老人满脸的泪,喉咙里有呜咽的哭泣声,一声比一声哭得悲戚,而他的双手在不停地抠着大石头上的某处,像是想将什么抠下来,十指早已是血肉模糊,也将石头上那处染成了红色。
少年不知道为何老人会突然失控,并且麻木的脸上竟有些疯魔的迹象,他想着还是先将老人带回小草屋,只是没想到他使了全力竟然拉不开老人,突然间,那老人呼吸一窒,哀泣声停了,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眼睛还睁着,手也还保持着蜷曲的姿势,只是少年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脉搏已经停了。
被眼前的变故吓到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老人应该是死于心疾,一口气没缓上来便去了。
他轻轻地替老人阖上了眼,没想到原来生死竟是一瞬间的事,伤怀了片刻,他想着还是将老人找个地方安葬了,只是临走前,很是好奇老人方才究竟是在抠什么。
少年拿衣角擦了擦那石头上的血迹,只见血色中隐隐有两个字,他努力辨别了半晌,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字,字体很是娟秀,应该是女子的字迹。
一笔一划,入石三分。
写的是,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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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玉清府中,玉清看一眼命格簿子,便叹一回气,在叹了一百二十七回气后,床榻之上的辛回终于微微转醒。
将将睁开眼的辛回还没恢复了清明,半晌,翻身坐了起来,见到玉清便问,
“我是又死了一次么?”
玉清终于叹了第一百二十八回气,不无伤感道,
“肉体凡胎,坠万丈高崖,自然是粉身碎骨了,哪有不死的道理。”
辛回一愣,嘴唇微动,最终讷讷道,
“帝君,我能看一看我死后,那一世的结局如何吗?”
玉清手掌向上,掌心旋即便出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辛回知道,那是幻清镜,能看到过去之事,玉清往那镜面一点,白光微现,便显现出人影来。
在辛回坠崖之后,薛圣澜关押了柳承风,终究还是怀疑了林决,查出了林决所作所为,不料被林决察觉了,在薛圣澜动作之前,林决便逃离了青峰门,却没想到薛灵若对林决情深至此,独自一人下山去寻林决,最终两人都死在了叶稳手上。
而柳承风,果真按照辛回的话,活得长长久久,一生不得开怀,几近疯魔,死于心疾。
而后正魔两派纷争不断,数十后终于有人出来平定纷乱,武林重归安宁,只是百年过去,再没人记得在南疆北面有一座般若山,在那山上,曾经有一个姑娘救下一个男子,最终恩仇两难,归于尘埃。
看过那一世的过往,辛回只是低垂着头,并不言语。玉清将辛回腰间佩戴着的略显枯容的玉兰花取了下来,然后挂上了另两朵鲜艳的玉兰。
“想来就是因为那玉兰花的香气淡了,你便又成了个同玉虚关系不大的人,这下放上两朵,应当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你且放心罢。”
辛回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玉兰,闷声道,
“看来改命之事确实很难,但我并不后悔那般做,就算紫薇大帝责难我,我也并不后悔,让他最后带着对哥舒尔尔的悔恨,长长久久地过一生,这是我能想到最让他痛苦的方法,帝君你是知道的,我就喜欢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有恩就该报,有恨就该解。”
玉清摸了摸辛回的额前发,安慰道,
“我自然知道你的脾性,所以并不怪你,我知你当时心中有恨有怨,毕竟那时你便是哥舒尔尔,你既不愿违背哥舒尔尔的仇恨,又不愿放弃自己改命的责任,自然生了最后那般的结果。”
玉清收回幻清镜,又拿出一卷命格簿子来,对辛回说道,
“只是前世既然已经了结,便无需再介怀,总归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你不必担心,我瞧着玉虚的口风松了不少,想来不会多久,你便能回来了。“
辛回将手从玉兰上收回来,点了点头。玉清松了口气,便又带着辛回到了轮回台。
白光闪现,又是一世轮回始。
第20章 初见
初秋天气,黄叶纷飞,姜国城楼外的孤山下,一个宝蓝色锦袍的少年一手捂着右侧受伤的肩膀,一手握着一柄银光四溢的长剑,目光冷冽,恨恨地瞪着围在他面前的几个黑衣人。
少年瞧着不过十四五岁,正真是个少年,只是原来白皙如玉的脸上染满了鲜血,看不清楚容貌,而他周围护着他的侍卫也所剩无几,当下正是孤立难援的时候。
黑衣人拿着剑步步紧逼,原本护着少年的护卫一个个倒地。少年目光狠厉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握得更加紧,指节发白。
终究受了伤,几名黑衣人群起而攻,少年拿着长剑负隅顽抗,不过瞬时,左侧手臂又添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其中一黑衣人,手中弯刀一转,眼见便要割到少年的喉咙,突然一支箭矢穿风而来,直直射中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吃痛,大喝一声,手中的弯刀应声而落。
不过眨眼间,四周浓烟四起,一道黑影闪过,待白眼散尽,眼前哪还有什么少年的影子。
辛回扛着肩上的人一路疾驰,不敢耽搁半刻,两个时辰后,眼见已经出了姜国的地界,行至一小溪边,辛回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将肩上的少年放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那少年将将落地,辛回的颈脖处就多了一柄寒气四溢的匕首,那匕首甚是华丽,刀柄赤金打造,镶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刀刃锋利,此时正闪着幽光。
辛回想,若是现下这匕首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话,自己兴许还能赞叹着观赏一番。
而少年眼中满是戒备,虽浑身是血,狼狈得很,眼神却半点也不显萎靡,杀机四溢。半晌,哑着声音问道,
“你是谁?”
辛回此时才想到自己还带着面具,也是一身黑衣,怪不得少年这般戒备,于是想抬手拿掉蒙面的面具,只是她才微微动了一动,少年的匕首压得更近了,辛回甚至已经感觉到皮肉被割开的一丝痛意,当下不敢再动,只是带着善意说道,
“公子莫怕,属下并非歹人,而是王上留下的影卫。”
听见是女子的声音,少年依旧警惕地看着辛回,半晌,匕首上移,挑开了辛回面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眉色淡淡的脸来。
“你说你是影卫?可父王死之前还未来得及将影卫交给我,你怎么会擅自行动?”
辛回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匕首的刀刃,恭谨道,
“王上去的突然,当时属下恰好在大王身边,大王令属下保护公子。”
少年将信将疑,辛回左手微动,从袖中滑落一块令牌来,少年定睛望向令牌,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影卫云照,手上的匕首这才松了一松。
辛回见他终于松手,连忙弯腰捡起令牌,递给少年仔细查看,少年神色间少了一些戒备,又想到若是她要害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救下自己呢,半晌,他将令牌还给了辛回,问道,
“你叫云照?”
辛回颔首答道,
“是。属下云照,奉命誓死保卫公子。”
少年终于收起了匕首,辛回见状,便端着小心建议道,
“公子受了伤,不如属下先替公子包扎。”
少年点了点头,辛回从自己的衣衫裙角撕下两块平整干净的布,又先去河边浸湿了一块,替少年擦拭伤口,从怀中摸出一瓶金疮药,洒在少年的伤口上,辛回看着少年死死地咬牙,额上青筋毕现,想来应当是疼得难受,手下不自觉将动作放轻缓了许多。
包扎好后,已经是夜色弥漫,辛回便索性捡了一些干柴,在溪边起了一个火堆,又猎了一只山鸡,架在火上烤着,而那少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看着辛回的动作。
待辛回烤好那只鸡,她撕下一只香气浓郁,油光满满的鸡腿,递给少年,可是少年并不吃,辛回无奈,知道他肯定还未完全信任自己,便自己先啃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了少年。
原本只是神色戒备的少年,这下眉头皱了皱,满脸嫌弃。
辛回抽了抽嘴角,这大爷也忒不好伺候了。但还是动作飞快的又将另一只鸡腿切了下来,递给少年。
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接过鸡腿,吃了起来,明明已是饿极了的模样,吃相却依旧优雅无比,辛回微微咂舌,果然是九州四公子的公子临,举止间的风华气度非常人所能及。
少年吃得并不多,一只鸡大半是辛回解决的,果腹后辛回又打了一些水回来,让少年净了净手,而后便准备歇息了。
只是那少年看着像是闭眼歇着,辛回哪里看不出他正聚精会神时刻注意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原本他便已经逃了两天,这样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
辛回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小拇指半大小的一块香屑,不着痕迹地丢进了火堆里,小半刻后,幽香弥漫,少年的神色终于松懈了下来,辛回走近看了看,应当是已经睡熟了,辛回这才将剑靠在树干上休息起来。
辛回半靠在树干上,却没什么睡意,闲来无事便开始看起星星来。北斗七星高悬,南斗六星却少了一颗,辛回知道,那是司命星君还没归位。一眨眼,又看到了紫微星熠熠生辉,亮在中天,心里便生出几分气闷来。
自己这一久的凡世奔波都是拜这位帝君所赐,垂了头,索性不再看天,低头却又看见了对面的少年。
辛回叹气,如今这少年这般不信任自己,想要完成任务很难呐。
这个少年便是这一世的玉虚了,是姜国国主的嫡次子姜临,而自己托生为了姜国国主的影卫之一。
现下这一世,天下四分五裂,各占封地,自立为王。九州大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少说也有百十来个,但正真数得上号的便只有七个,楚,荀,燕,魏,赵,齐,姜。
其中楚国最为强势,地广人多,兵强马壮,于是便仗着自己国强,隐隐以天下之主自居,各国敢怒不敢言。而姜国在七国之中本就算不上强势,偏偏姜国国主姜寻是个宁折不屈的直性子,分毫不懂得转圜,言辞间得罪了楚国国主,楚国便寻了个借口对姜国用兵了。
自此,姜国国灭,楚国占领了姜国,姜临侥幸得以逃脱,但一夕之间便从锦衣华服、才冠九州的公子临,变成了楚国追杀的对象。
姜临带着仇恨前去荀国,寻求父亲好友荀国国主荀复的帮助,可不料那荀复却是个两面三刀的角色,早已投靠楚国,最后将姜临送给了楚国的平陵君——楚歇,天下皆知楚歇是个爱好亵玩娈童的变态,天人之姿的姜临落到楚歇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这楚歇早已对九州四公子中姿仪最美的姜临垂涎已久,此番得偿所愿,便卖了荀复一个大大的人情,而姜临被楚歇软禁将近五年,姜临便卧薪尝胆了五年,汲汲营营隐忍五载,最终杀了平陵君楚歇,手刃楚国国主,复国之后,又带兵屠了荀国,将仇人绞杀殆尽,而他却始终不满足。
彼时,姜临已经是威震一方的霸主,为人却愈加暴戾恣睢,杀人无数,他此生最恨别人说起娈童二字,又再五年,他一统天下,却成了一代暴君,疑心病也愈来愈重。
坐稳天下后,杀了自己一起打江山的亲信,焚书坑儒,杀人屠城,犯了天下人的众怒,最后是楚国公子婴带兵攻上皇城,姜临最终走投无路,自焚而亡。
天下人拍手称快,只是再没人记得,当初姿容似雪,清雅出尘的公子临,也曾手扶诗卷,剑指苍天,笑得恣意洒脱,那般莲华容姿,无人敢直视,深恐一念坠尘。
辛回细细回忆了一番玉虚的命格,甚是感慨,但一想到这命格出自自己之手,又甚是心塞。
心虚地往姜临睡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后,辛回收回视线,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改变玉虚的命格。总之绝对不能让他在落入楚歇那个变态手中。
翌日天将擦亮,晨光撕破黑幕,乌金伸了个懒腰,磨磨蹭蹭爬上了东方的天幕。
姜临一睁开眼,便又警觉起来,辛回刚好兜了几个野果回来,恰好看到姜临似乎是在埋怨自己昨夜怎的就这般睡着了,辛回不禁失笑。
姜临看到辛回,立马站了起来,辛回将果子递给他,然后说道,
“此处没什么吃食,只好委屈公子了。”
说着便又拿出金疮药,从裙裾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等着替姜临换药。
姜临神色微有些不自在,胡乱啃了两个果子,便任由辛回替他换药。休息了一晚,两人精神都养足了,辛回将地上的火堆埋了,销毁了有人逗留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