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宝站在公孙锦的身后,伺候着这两位大爷。
楼下的说书先生正说着“白狐公子”的种种事迹:冷师爷其人如何嫉恶如仇,面如恶鬼内心炽热,帮助县丞大人治理山里镇,造福百姓。
去除被加工得灵异神怪的部分,便是公孙锦前几天晚上看过的案宗:细腻深入到墨迹的破案过程在说书人的口中变成了“日审阳,夜审阴”充满了鬼神色彩;桩桩案件的判决都透着法理无情人有情,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墨宝被评书内容吸引的向下方天井探身,撇着嘴巴一脸不屑,“说的什么呀?还大白狐狸,直接说是狐狸精得了。”
四处走动送茶的小二听着了,忍不住板起脸,“客官还请慎言!冷先生可是我们山里镇的大恩人。”
“可那也不能胡……”在小二的瞪视下,墨宝歇音,作出捏住嘴巴的动作。
待小二不满的嘀咕走远后,墨宝憋憋屈屈的扭头看公孙锦,“老爷您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
而公孙锦却是听不见的样子,眉目低垂的品茶,在思考着:说书先生说出的案件的确比案卷上更悬疑,而真正破案的人却指向了那位刑名师爷冷文宇。
墨宝摸摸鼻子,识趣的站在一旁。
公孙锦看向对面花问鼎,“……六爷,您看……这事儿可还好?”一个县城,竟是被个师爷掌控了,当真是不成体统。
花问鼎望着窗外镇子上平和热闹的景象,沉声道:“没什么不好。之前,让一个县丞做……”停顿了下直言道:“堪称下九流的师爷,本也是屈才。”
公孙锦面容扭曲了一瞬:殿下……学生何时说要招肖飞裘当师爷。
但既然花问鼎开口了,他也只好将其作为自己跟来山里镇的原因,违心说:“原本学生观其案卷有了亲自考量一番肖飞裘的举动,没想到竟是有意外的收获。”看看这里的民风,冷师爷其人简直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墨宝听得莫名其妙,暗自嘀咕“老爷与殿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正好花问鼎茶杯中的茶水喝完了,他赶忙上前,提起水壶,为花问鼎填上。
这时,满大街的叫卖声减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人群们压低了的议论声……
一盏茶前,冷文宇像往常一样,领着伸着舌头憨态可掬的小家,去“陈家酒楼”打冷老头点名要的梨花白,这家酒楼生意相当不错,小二们都忙得转成轴了。
老陈满脸堆笑的将酒坛子递给冷文宇,然后又拎出早就包好的熏肉,“冷先生您的酒,还有小店的赠品。”
冷文宇落在熏肉上的视线微微灼热,这可是她最喜欢吃的,不过……
她将扇子微开合,遮住嘴巴轻咳一声,凑近问:“真是赠品?”
冷文宇的眼睛狭长而上挑,只露出眼瞳中间最宽的部分,非常显深沉。于是吃货般的眼神落在老陈眼中也非常的意味深长。
老陈赶忙道:“真的是赠品!不是贿赂。限量五十块,我一直给您压着这最后一块呢。”想想又解释道:“我们这酒楼生意这么好,也得益于您不是?”
冷文宇挑眉:“嗯?”,她脚边蹲坐的小家也跟着:“汪?”
路过的店小二笑嘻嘻凑过来,道:“冷先生您就收下吧!这熏肉还是猪的时候,就发誓要做进入您冷师爷口中的熏肉。可别让我们掌柜为难。”
“既然这猪这么的有理想,我就收下了。”冷文宇佯装钦佩,非常“为难”的收下了,而后合拢扇子。
老陈也一起笑了起来,只是笑有苦色,“我那不孝女今年似是不打算回来为我过寿……当真是有了相公忘了爹。”
冷文宇对陈彤儿姑娘的印象很好,自小就待人和善活泼开朗。只是老陈怕闺女与她接触变得“离经叛道”日后在婆家受苦。
她和小陈姑娘并熟,只能凭着几面之缘开解:“陈彤儿姑娘一向孝顺,定是路上耽搁晚了些。”
冷文宇与哀怨的老陈告辞后,提着酒坛和熏肉,领着脖子系着铃铛的小家,准备从东城门出城,回家。
结果才走到茶楼下,就看到东城门那边迎面走来一群人——
穿着褐色短打的牛大牛二推着一架盖着崭新白布的平板车,干爽的白布下凸出人形,据大小形状来判断是个矮个的瘦弱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官家女子也最多粗识百字而已,多则有损妇德。”化用自《颜氏家训》主张“妇女只许粗识柴米鱼肉数百字,多识字无益而有损也。”
第7章 案起:冷师爷(五)
在平板车左边,跟着的个满脸忐忑、内疚的青袍书生,正是县衙的钱谷师爷刘征,他与牛二牛大是紧挨着的邻居。
刘征护着个穿着素雅、举止端庄的少妇,她双眼通红,时不时用红色的手绢擦眼泪,可不就是刘征的娘子赵氏。
板车的右边除了跟着牛大牛二的两位娘子,还有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也是刘师爷家那片的,男的叫李全,家里有个十多岁的男孩。
李全穿着整洁的盖住胯部的略长短打外衫,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且随着走动短衫窜起露出腿部颜色比腰部颜色略深的外裤,脚下还在街面上留下水痕,他的草鞋非常湿。
百姓们交头接耳的驻足在那里,和冷文宇一样看向那行人。
都是一个镇的,自然有人认出这三家人的身份,便告诉旁边的人。才一会大伙都知道了牛大牛二和李全三家与刘征是街坊,几家的孩子总是一起玩耍。
此时大伙不由得纳闷了:这是发生了什么?看赵氏哭的那么惨,难不成是刘师爷家的孩子出事儿了?
刘征一行发出哭哭啼啼声,顺着街道往前走,然后停在了茶楼对个王氏寡妇的干果摊子前,说是“摊”,也就是一筐果子干。
冷文宇瞬间记得这王氏,她家住在刘征家的街口,家中只有十三四岁智力宛若幼童的女儿,名唤小朵。
那头,赵氏发出一声凄婉的哭嚎声,冲那水果摊主后面的王氏跪下了!
赵氏哭得闻者伤心,“我们家对不住王嫂子您啊!嫂子您打我骂我都行!”手绢擦过眼睛,滚落出令她睁不开眼睛的泪水,只是一会眼睛红都肿起来了。
水果摊的王氏明显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刘征面带哀色,上前,对着王氏一拜,“对不住,我们几家都对不住您。”
王氏傻愣愣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情感上却不愿意接受的现实,眼睛也不敢看向板车,木讷的瑟瑟道:“你们……到底……这车……到底,到底……”
二牛、一李,三家夫妇缩着脖子,歉疚又同情的看着王氏。
牛大家的性格爽快,几秒内心里被折磨得受不了,“你家小朵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你说说我家的那个混小子,玩什么不好,怎么就去东郊摸鱼了呢!”
李嫂子眼珠转了一圈,扯着自家相公李全,凑过去说:“王家嫂子,当时我家力儿立马就去我家男人干活的地儿,找人去救小朵。小朵她……被我家男人给捞上来了。可、可……还是去了。”
李全脸白的不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脚上的鞋湿着所以很冷,他哆嗦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吞吞吐吐出:“我、我……已经努……力了,实在、实在……是对不住您啊。”
王氏不敢置信,努力的挤出:“去……去了?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已经去了?什么叫做去了啊!”,到后面完全喊了起来!
牛二家娘子长着一双吊眼梢,凑过去拉着王氏,“王嫂子您冷静一些,其实这件事情谁也不想的,你知道的我们家的孩子才八岁,你家朵儿可是个大姑娘,孩子们哪里有入水救人的能力?”
牛大家的附和弟妹,道:“若是真跳进去了,只怕我们家孩子也得去了。这事儿我们都不想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为小朵办好身后事,刘家娘子提议归我们几家一起操办。”一个未出嫁的傻姑娘能获得厚葬入祖坟,简直罕见。
“小……小朵——”王氏哪里听得到他们在嗡嗡隆隆说些什么,双眼都红了,发疯般推开身前挡着的牛大、牛二家的两位娘子,一把掀开盖着平板车的白布,整个人呆住了。
周围低声议论的人群也瞬间寂静。
冷文宇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视线扫过那些人,最后定在木板车上已然逝去的小朵身上——
早晨还脸色红润的小朵,此刻脸色青白,躺在脏兮兮的板车上;
头发衣服已经干透,衣服皱巴巴的裹着泥沙,梳理整齐的头发中夹杂着河沙、叶片呈蝴蝶翅膀状的嫩绿水草;
口鼻处有异物,脸颊上有被冰窟窿不规则的边缘弄出来的擦伤;
肩膀胳膊几处衣服甚至被冰划破,露出皮肤上不规则的擦伤;
可能扒着冰面自救过手腕、指尖有刮伤,指甲劈裂,手自然弯曲的手心有沙泥;
她的一只鞋应是被水冲走,所以赤着脚,脚趾缝见还沾着干涸的沙子和褐色草杆儿。
王氏眨了两下眼睛,才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声:“小朵!”,猛地抱起身体僵硬的小朵,努力的往怀里揣……随着小朵离开板车,露出她所躺处干爽无任何痕迹的木板。
此时,街对面的茶楼,二楼。
墨宝趴在窗边,伸着脖子往街道对面看,嘴巴还发出切切声,“老爷,这姑娘可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孩子,听周围人说是个傻的,家人怎么就不知道看好呢。”
公孙锦同意墨宝唏嘘的话,似是春季细雨般轻叹道:“实乃人间惨事。”身为百姓的父母官,自然见不得“子女”受苦的,而善乃仁之本,仁义之心是他立志成为好官的要素,否则冷血冷心又怎么会在意百姓死活?
对面的花问鼎则冷静的多,面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捏起茶杯喝了一口,很是淡漠地往下睥睨,而后视线奇怪的落在一位身材高瘦的少年身上——
少年生了一副不好相与的阴冷相貌,脸部线条柔和岁数应不大,肤色惨白透着青色。乌黑的及腰的长发随意的用发带挽在脑后。腰背挺直,竹竿般的身材空空荡荡地挂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书生袍。
“他”右手持着一把白娟扇子,左手轻松的提着最大号的酒坛和熏肉,脚下还跟着一只外形像狐体型像狼的犬类。
此人周身鬼气阴森不带人气儿,就像是修习了极为阴毒的内功,再加上“他”手中的“那把扇子”……
让花问鼎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江湖传闻,随即觉得荒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
茶楼下,“少年”冷文宇一反周围站立不动的人群,慢慢从人群外向内走去。
冷文宇一边挤入人群,一边眼若明镜的极慢地一一审视过牛大夫妇、牛二夫妇、李家夫妇、刘家夫妇的脸,最后用力合拢扇子,扇子尖拍了拍最后一位挡在他身前的男子,“这位兄台,请让一让。”
“冷先生!”男子听音一惊,回头一看果然是冷文宇,很是敬重又惊怕的样子。
冷文宇瞧他一惊一乍的举动挑了下眉,将酒坛子和熏肉塞入男子怀中,“兄台帮我拎会儿,谢了。”
“是是是,冷先生。”男子连忙受宠若惊的抱住酒坛子,满脸炫耀的看着周围百姓,得!他已经被茶馆的说书先生给洗.脑了。
其他围观百姓也在男子的惊呼中,发现冷文宇正准备走向王氏几人。一群百姓从静寂中回神,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更是自主自发的让出一条路,嗡嗡隆隆的议论着:
“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啊,否则冷师爷才不会掺和。”
“对的对的,想来这小朵不是溺水而亡,而是被杀死后抛入水中的。”
“谁这么狠心,只是一个傻姑娘,没仇没怨的呀。”
刘征听到周围人话语,更是看到冷文宇,一怔。
他快速的十指交错、双手的大拇指摩擦了下,而后感同身受的一脸哀色,主动迎了上去,“原来是冷师爷,学生……哎,到了衙门才看到冷师爷让颁发的公告,若是早些定然会嘱咐文儿不要到‘东郊’河边玩耍。是学生的错呀。”
冷文宇微抬着下巴,轻瞥了自己的这位同僚一眼,然后没搭理刘征,错身绕开刘征来到推车旁。
刘征目中闪过恼怒,随后露出尴尬神色,随她来到王氏身边,跟着她蹲下。
冷文宇蹲在痛苦嘶吼的王氏身旁,一改刺耳的沙哑嗓音,柔和了声音说:“王大嫂……”
刘征见缝插针道:“冷师爷善于验尸,只要落到……”她手中的尸体无不情形凄惨。
“刘师爷。”冷文宇冷目刺向刘征。
刘征对上她饱含冷嘲的眼,顿时牙齿打颤,下面的话怎么也吐出去了,他故作镇定的眨了眨眼睛。
王氏亦被喝醒,双目呆呆抬头,认出冷文宇这张如若冰霜的脸时,刘征那句话才慢半拍的传达脑中,顿时被激怒犹如被夺走崽子的母兽,喊道:“你想对我的小朵做什么?她这么小……就去了,你还想要将她弄得四分五裂才甘心吗?”
王氏失去理智的嘶喊犹在耳边,冷文宇忍不住的站起身,敛目垂眼瞧着已然疯魔的王氏,缓缓送了一口似是叹息的气。
冷文宇体内寒气随她情绪而大胜,气体吹出嘴巴化作了一团白雾状,道:“王大嫂此时心情冷某感同身受。因此冷某眼见朵儿姑娘之死疑点重重,自是义愤填膺站了出来,心想着做母亲的,定然期盼为爱女报仇将凶手绳之以法。”
王氏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空白之中,神色几变化最终作狰狞,咬牙切齿恨不得吃凶手的肉,“谁?是谁,杀了我的孩子!”
“冷某可不是青天老爷,这定罪的事儿,还要仔细查问调查才敢确认。”冷文宇瞥向那几对夫妇,“几位,且随冷某去趟衙门吧。”
第8章 案起:冷师爷(六)
李、牛三户夫妇集体白了脸,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冷师爷从未判错过案。冤枉过谁。
赵氏红肿的眼快速看向相公——刘征。
刘征迟疑了一下,然后皱眉来到冷文宇身旁,“冷师爷,正所谓生不入官门,死不如地狱。您一上来就说这小朵死于非命,还要压我等去衙门。若是不能出示令我等信服的证据,那便是平白冤枉了我等,毁了我等的名声。”
他的话带动了李、牛三户夫妇。
李家嫂子在冷师爷面前一改泼辣,诺诺道:“我们往日可都敬佩着您呢,可您现在却是要红嘴白牙的冤枉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