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按照罗锦言吩咐的,只说如果江洋大盗真的来到昌平有多么可怕,当官的都敢算计,平头百姓更要遭殃。
罗家庄子里虽然以世仆居多,但毕竟是乡下地方,罗绍又常年在外,庄子里没有正经主子,也缺了管教,加之主子也没有瞒着,次日一早,倒夜香的、送米粮的、卖杂货的,但凡是来罗家庄子的人,全都知道了。
当然,这件事已经被传成上百名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齐聚昌平,到了下午时分,便有举人、乡绅到县衙里找知县大人打听消息,一时间,整个昌平人心惶惶,沸沸扬扬。
罗锦言坐在炕桌前,一笔一画地练字。罗绍这才想起先前只想在庄子里暂住,没有给女儿准备合适的书案,在炕桌上练字,不但字练不出来,久而久之,还会损伤女儿的背脊。
他忙叫来远山,让他去找人打张小书案。
远山应诺出去,罗锦言已经写完一页纸,罗绍拿起来,见上面是一首诗,他笑道:“这是王绍王朝明的诗作啊,是陈夫子教你背的?”
陈夫子是在行唐时他为罗锦言请的西席。
罗锦言眉眼间都是小孩子受到表扬时的得意,她笑盈盈地在纸上写道:不是陈夫子教的,这是我在梅花里听秦家小少爷诵读的,我还知道写诗的人是王爷的好朋友。
“什么?王爷的朋友,哪个王爷?”罗绍说完便觉多余,女儿只是听别人说起,她小小年纪,又怎知道这些事。
他转而问道:“你见到梅花里秦家的小少爷了?”
罗锦言笑着点头,慢悠悠地说道:“摘......梅......花......”
罗绍也只去过一次梅花里,他对罗家长房的宅子并不熟悉,听罗锦言提到摘花,便想当然以为是两户人家之间有类似梅花夹道的地方,罗锦言摘梅花时遇到秦家人了。
“秦家的祖宅是在梅花里,听你红大伯父说秦家人把那里当成花园子,每年梅花盛开时才邀朋唤友来此小聚,平日里只有几个老仆照看,你在那里遇到秦家的小少爷想来也是去赏梅了。”
他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叹了口气,轻声道:“想不到秦家竟然如此看重王朝明,让子弟们背诵他的诗文,这倒是真没有想到。”
父亲为何会有此一说?
莫非这个秦家很有名望?
秦家只把梅花里当成花园子,难怪前世她没有听说过这个梅花里的秦家。
既然秦家不是泛泛之辈,难道这个秦家就是秦珏的本家?
她轻声问道:“秦......是......”
她吐字艰难,身边的人都是连猜带蒙,罗绍也是如此,他略一思索便明白女儿想说什么,他郑重说道:“当年太|祖与张成仕逐鹿天下,张成仕只余一万人马依然负隅顽抗,并将去讨伐他的大周兵马围困雁鸣荡十天十夜,援军攻不进,里面的人出不来,这个时候,便是秦家先祖政公单人匹马,以一介文士之身去见张成仕。”
“啊......”罗锦言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惊叹,握着羊毫的指尖微微发白,笔杆被汗水打湿,滑不溜手。
罗绍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他继续说道:“谁能想到张成仕那样的枭雄竟被政公说得生无可恋,在众目睽睽之下饮刀自刎。他的部下当然不肯放过政公,几十把刀剑挥向政公,政公却如入无人之境,提着张成仕的人头跃出大帐,将人头高悬在旗竿之上,外面的兵卒们看到张成仕的人头,士气全无,他的部将们见大势已去,有的自刎殉主,有的缴械投降,大周告捷。“
和父亲的慷慨激昂不同,罗锦言弯弯嘴角,却笑不出来。
六年之后,十九岁的秦珏便是以同样的方法,独闯闽军大营,斩下宁王头颅。
他不但名扬天下,也传出了杀人不眨眼的凶名。
以至于他虽然做了文臣,但只要他反对的事,便无人敢坚持,就连那些想做名臣烈宦的御史言官,见到他也矮上三分。生怕他一怒之下血溅朝堂。
罗绍见女儿听得出神,便继续说道:“政公当年官拜吏部尚书,太子太保。之后百余年间,秦家出了三名阁老,累官至小九卿的也有六七人,二十几位进士,举人多位,是当之无愧的仕林大家。”
所以说秦家小公子诵读王朝明的诗文,那是给足了王朝明面子?
罗锦言在心里冷笑,如果没有这样的出身,秦珏的所作所为又怎能没有人能够垢病,反而满朝称赞,他二十几岁便是中极殿大学士,当朝阁老。
罗绍的思维已经回到刚才,他又问道:“那诗文是王爷好友所作之事,你是听秦家小公子说起的?”
罗锦言点头,在纸上写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家中老仆制止了,他着急还摔了一跤。”
这就是了,以秦家的家教,除非是与女儿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否则怎会如此张扬卖弄。那孩子应是在家中长辈处听到这个消息,口无遮拦随口说来,秦家的老仆这才出言制止。
大周朝没有异姓王爷,当今圣上亲政不久,便夺了两位藩王的铁券和封地,如今尚存的王爷只有三位。
王朝明虽然不是六部京官,但也是封疆之吏,无论与他结交的是哪位王爷,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能怪自己朝中无人,时常来往的也都是些小吏,就连秦家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自己竟然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现在虽然不知这自黄口小儿嘴中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但王朝明想与他结交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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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忆王孙
屋里烧着地龙,大炕则只烧成温热,墙角的紫檀花架上放着一盆腊梅,灿黄透亮,暗香阵阵,丝丝缕缕。
罗绍看着女儿的诗稿,别的孩子多是从临颜真卿、欧阳洵开始,继而再临褚遂良、虞世南,可自从今年夏天,他就看到女儿练习馆阁体,他当时很是不解,女子不用举试,临这种方正齐平的馆阁体做甚?为此他还问过陈夫子,这才知道竟是女儿私下里自己练习,并没有字帖,陈夫子初见时也颇为惊异,问起才知是在父亲书房里翻看旧书稿学来的。
早年为了举试,罗绍的文章书稿均是用的馆阁体。
见女儿小小年纪竟能无师自通,罗绍也就没有过多说教,找来不同的字帖让女儿练习,又提醒她,馆阁体虽然是官场上通用的,但女儿家的字以端庄婉约为佳,而馆阁体相对而言过于呆板。
没过多久,罗锦言便临了一篇卫夫人簪花小楷交给罗绍,虽然笔力稚嫩,但已有娴雅婉丽之风,令罗绍大加赞赏,如果不是闺阁女子的字稿不易流传,他都想把女儿的字拿出去显摆了。
可现在他看着女儿越发精进的字,却双眉蹙起。
王朝明素有庐陵小六一之称,他能得此雅号,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文颇有欧阳修之风,而且他与欧阳修一样,有着普通文士所没有的政治抱负。早年他还在翰林院时便曾经上万言书要求减赋,与朝廷的增赋令大唱反调,那时他还只是个本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编修。
罗绍端起面前的青花茶杯,抿了口茶。关于王咏王朝明这个人,他久闻大名。一来是文名远播;二来便是万言书这件事了。
当年与王朝明一起上万言书的那些人,有的是新科进士,也有贡生监生,这些人虽未治罪,但再无前程可言,有的甚至被去了功名。唯有王朝明这个主谋却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如今又已做了昌平知州,下一步便是入六部或监察院了,如果运气好,补个侍郎也有可能。
霍英一案,罗绍这个没有参与其中的人也受到小小波及,但王朝明为何能平步青云呢?
王家虽是言情书网,但并非仕林大宗,王朝明所能依仗的人脉有限,而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而已。
除非是有人在暗中帮他。
想到这里,罗绍倒吸一口凉气,能让一个公然反对朝廷法令的人平步青云,而且每一步都是稳健扎实,这比随便给人谋个好位置要难上百倍。
由此来看,暗中支持他的这个人势力之大,人脉之广,即使是阁老们也不过如此。
而自王朝明上万言书至今,已过了近十年,这当中内阁更换,如果说当年确实有阁老出面,把他从那个案子中捞出来,那如今这人也已经或致仕,或流放,或病死了。
但除了阁老,还能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且,多年不怠?
那三位王爷?
庆王赵滔,是英宗的叔父赵义之子,也是同德皇帝赵极的堂叔。当年身为亲王的赵义支持窦太后垂帘听政,窦太后死后,赵滔主动上书降为郡王。同德皇帝收回庆王封地,赵滔虽享郡王俸,却无封地,一家老小留在京城。赵滔好|色,同德皇帝常赐美女给他,据说庆王府里夜夜笙歌,赵滔是京城里有名的花花王爷。
瑞王赵梓和宁王赵栎,都是英宗的侄儿,同德皇帝的堂弟,均享郡王俸。瑞王的封地在甘肃平凉府,宁王的封地在福建漳州府,均为偏远之地。
庆王虽在京城却早已远离朝堂,瑞王和宁王一个是九边之地,一个则在苦海沿边,这两人表面看来,好像都不能插手南北直隶官职任免。
但表面的事情也只是停留在表面而已,但凡是大事,哪个都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
难道秦家小儿说的话是真的?
如果暗中支持王朝明的人是花花王爷庆王,那反而好说,但如果是瑞王或者宁王......
罗绍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远在一隅的藩王,有能力插手北直隶官员任免,那边接下来会如何呢?但凡在官场上混过的人都能想到。
同德皇帝战功赫赫,手段强硬,他们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无论这些猜测是真是假,罗绍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他问罗锦言:“惜惜,不辞而别的章汉堂你可见过?”
骆明已经回去交差,罗绍已经见过余下的六兄弟,但只是暂时让他们在庄子里好生款待,每天好酒好肉,又派了几个漂亮丫鬟过去服侍。但一没给赏,二没许诺。这几兄弟也没有说什么,罗大人有病,庄子里又出了事,很多事情都只能搁在一旁。
罗锦言摇摇头,她也只是粗粗一瞥,七个人站在一起,也没有分清是哪个。
罗绍道:“既然能把你送回来,又抓了贼人,即使我不能给他们出身,也会有重金相赠。可是明明已经到了庄子,这个章汉堂为何会不辞而别呢?为父想不通。”
罗锦言翘起嘴角,微微笑道:“人......各......有......志......”
这次她又说了四个字。
她很高兴,罗绍也是又惊又喜,大声对在炕下服侍的夏至道:“快去给大小姐煮川贝枇杷水,对了,有雪梨最好,加上冰糖。”
夏至高高兴兴地出去,罗绍看着罗锦言,女儿的一张小脸欺霜胜雪,说不出的娇俏可爱。好在她够机灵,临危找到这几个江湖汉子护送,真若是被拐走,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一个念头在心底涌上来,他道:“惜惜,让那几兄弟给你做侍卫可好?”
话已出口,他又顿觉不妥,没等罗锦言回答,便又道:“倒也不急,等到林振兴回来,让他好好查查这几人的底细,如果确实可用,再提侍卫之事也不为晚。”
林振兴就是林总管,现在应该还在回昌平的路上,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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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有些枯燥,大家别急~~~
第十六章 雪花飞
林总管比预计中回来得还要快,守门的看到他吓了一跳,温文尔雅中透着精明的林总管,此时蓬头垢面,嘴唇上起了几个大泡,双目满是血丝。
跟着他的小厮和侍卫,直到半夜才回来,林总管是独自一人骑着快马赶回来的。
他常年往来于行唐和昌平,庄子里的人都认识他,却还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有知道内情的就冲他喊道:“林总管您别着急,老爷和大小姐都没事,好着呢。”
林振兴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关于崔起勾结江洋大盗的事,已经满城风雨了,听那小厮提到大小姐,便沉声问道:“你见到大小姐了?”
小厮连忙陪笑:“小的没见到,但是知道大小姐昨天就回来了。”
林振兴像妇人似的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连衣裳也没换便急匆匆去了罗绍的院子。
还没走到门口,迎面正遇到罗锦言在几个丫鬟婆子簇拥下走出来。
看清楚眼前穿着大红斗篷的小姑娘千真万确是大小姐时,林振兴终于长舒口气,眼中隐隐有水光浮起。
大小姐如果出事,他就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没有用。
罗锦言冲他嘻嘻地笑,指指他的脸,做个睡觉的手势,又指指父亲的院子,拍拍胸口,又摆摆手。
林振兴心里酸楚,明明是自己失职,大小姐还在安慰他,让他去睡一觉,老爷那里不要担心。
进了屋子,林振兴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磕起头来,罗绍笑着喝止:“振兴,你这是做甚?惜惜出事也不是你的原因,要怪只能怪我后知后觉。”
林振兴面红耳赤:“大人,这怎能怪您?愧煞小人了......”
罗绍便将罗锦言一路之上的遭遇,以及崔起的供词,连同几兄弟的事告诉了林振兴。
林振兴由愧疚到惊异,再到愤怒,罗大人不是贪赃枉法之人,大小姐只是幼童,这些歹人竟然算计到他们头上,这绝非是普通贼人能做出的事情。
那天罗绍和林总管在屋里谈了很久,待到林总管出了罗绍的院子,回到自己暂居之处梳洗完毕,再去前院时,已是掌灯时分。
罗锦言坐在黄花梨炕桌前写字,她写了两张小笺,笑盈盈地分别递给炕下服侍的两个丫鬟。
即使只是暂居,罗绍给罗锦言挑选的丫鬟婆子也是粗通文墨的。两个丫鬟分别拿着小笺,念出上面的字。
“大寒?”
“大雪?”
罗锦言笑着点头,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得意:“新......名......字......”
两个丫鬟全都惊呆了,好一会儿,大寒才喃喃道:“奴婢原来的名字叫芳菲。”
大雪也急急地说道:“奴婢叫半夏。”
多好听的名字啊,大小姐怎么就给改成大寒和大雪了,这要是叫出去,还不让人笑死了。
罗锦言摇摇头:“改......了......”
大寒和大雪快要哭出来了,她们求救地看向夏至,盼着夏至能给她们说上几句好话,没想到夏至就像没有看到,她笑着问罗锦言:“还有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依着小姐的意思,是不是就叫小寒和小雪?”
罗锦言使劲点头,真好,还是夏至善解人意。
大寒和大雪欲哭无泪,您还不如给我们改成小寒和小雪。
可是罗锦言已经不理她们了,提笔写了两张“小寒”和“小雪”的小笺,夏至看一眼大寒,大寒只好哭丧着脸出去叫了两个小丫头,把写着新名字的小笺交给她们。
两个小丫头识字不多,倒也认得这几个字,两人都很欢喜,开开心心来给罗锦言道谢,反倒显得大寒和大雪不懂事了,两人无奈,只好跟着一起道谢。
外面又下起雪来,常贵媳妇进来时,头发上还沾着几朵未化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