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赵极面前,他不但承认他贩过私马,还说他把得来的银子全都花了,花得其所,花得感人肺腑,花得名留青史。
“秦公子大义。”罗锦言咬牙切齿。
“岂敢,陛下赏我万金,我已经收下,所以我也算不上大义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罗锦言是听说过这件事的,当年秦珏立下奇功,赵极赏万金,又亲笔题了“忠勇”二字。
当年太祖皇帝为秦氏烈公题字“忠义”,赵极便给秦珏题了“忠勇”。
是啊,连贩私马这种大罪当斩之事,秦珏都能告诉赵极,难怪赵极对他越看越喜欢。
赵极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所以素来认为越是表面行事端方之人,越是有见不得光的一面。待看到秦珏这样坦荡从容的少年,他便有了爱惜之意,偏偏秦珏不但立下赫赫战功,还掩饰了他的用兵不力,他当然会对秦珏高看一眼,不对,是高看了很多眼。
二十几岁便入内阁,之后又做了顾命大臣,赵极一生多疑,却对秦珏深信不疑,甚至把唯一的继承人也托付给他。
“那更要恭喜你了,官运亨通,鹏程万里。”罗锦言的声音干巴巴的,一听就是不高兴了。
秦珏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他打量着罗锦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委屈:“上次我给你做的那朵牡丹花,你都不戴的......你是不喜欢吗?”
罗锦言错愕,她发现自己的大脑有些跟不上他了,这人的想法一会儿一个,怎么就又说到那朵牡丹花了?
“那朵花戴在头上太重了,会摔碎的。”她解释道,她确实没有戴过,一次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秦珏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神情坦然,没有一丝忸怩,“我第一次亲手做这些,没有经验,下次不会了。”
“不要有下次了。”罗锦言静静地说道。
秦珏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径自说道:“我给你做根簪子吧,等到你笈笄时做贺礼。不好,这样不好,笈笄要用长辈赐的簪子才矜贵,我还是做件别的给你平时用......”
“我说了不要有下次了,你不用做什么。”罗锦言微微抬高了声音。
秦珏的话头骤然打住,这是罗锦言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她说话慢条斯理的,即使不高兴也不会这样。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一刻,深深地吸了口气,庄子里没有地龙,虽然放了火盆,可屋里的空气还是冰冰凉凉。
就像他连夜骑马赶过来,冻得同样冰冷一样。
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情也冷下来。
他又吸了口气,看着烛光下的那张熟悉的面庞。
她柔美得如同一朵蝴蝶兰,但他却知道,这个小丫头有多么胆大,又有多么骄傲。
“罗锦言,嫁给我好吗?”他忽然说道。
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清晰,清晰得如同春日里忽然响起的一声春雷。
候在帘外的夏至惊讶地张大了嘴,厉害了,厉害了,居然有人这样向小娘子求亲!
而且还是这般坦然,让人觉得这不是登徒浪子,他就应该这样求亲,就应该这样!
罗锦言微怔,秦珏有什么心思,她当然知道,但她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个家伙就这样堂而皇之说出来了。
如果她没有重生,她或许会想嫁给他的吧,毕竟他是这般耀眼夺目。
但她重生而来,她又怎能嫁给他呢?
她不能,她绝不能。
这一世虽然没有赵思,但前世是有的,赵思是她的儿子,千真万确,那是前世她二十二年生命里唯一的阳光,就那么没有了。
她摇摇头,对秦珏道:“我不会嫁你的。我爹也不会不和我商量就答应亲事。”
秦珏的心里一阵刺痛,虽然想到她会拒绝,可当“不会”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时,他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没关系,你也同样拒绝了霍家吧,说明你并非只是不想嫁给我,而是你舍不得令尊,不想早早嫁人而已。”他笑着说道,似乎又怕罗锦言误会,补充道,“你还小,所以我也不急着成亲。”
没有强求,还给自己找了台阶。
罗锦言抿抿嘴角,她忽然想笑。
秦珏一直在看着她,就是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他看在眼里,他笑道:“你没有否认,那就是我说对了,我就当你答应了,我现在就回京城,你别急,该有的礼数都不会少的。”
说完,他转身便走。
罗锦言眨眨眼睛,她答应了什么?她又急什么了?
礼数?什么礼数?
不对,他好像是......
她起身便追,只有夏至站在帘子外面,天光微熹,哪里还有秦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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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章 望春回
“秦......秦珏呢?”罗锦言脸色苍白。
提心吊胆隔帘站在堂屋里的夏至,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边还在警惕提防有人进来,小姐和秦珏见面的事,即使是常贵媳妇和小丫头们,也是不能知道的。
她压低了声音:“我跟到院子里,他跃上墙头走了,应该没人看到。”
罗锦言还是快步走到院子里,庑廊下挂着灯笼,玉轮当空,月光像水银般洒下来,将四下照得明亮,哪里还有秦珏的影子。
前世的秦珏,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
莫名其妙求亲,被拒绝后,又莫名其妙地说上一堆话,接着便莫名其妙地跑开了?
前世他年近四旬没有娶妻,又被她逼得编出一套红颜白发的鬼话,并非是因为她让他娶何药,而是他压根就不想成亲吧。
他为何人到中年也不成亲?
难道他也曾经被人拒绝,所以不娶了?
前世她和他年纪上差了十几岁,她是进宫后才认识他的,前世秦珏十几岁时,她还是河间罗家几岁大的小女孩,四岁以前她在乡下,四岁之后整整十年,除了族叔,她没有见过一个男子。
如果秦珏也曾经向人求亲而被拒绝,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他也像对她一样,为了那个女子不所用其极,接近她的父亲,也对她柔情似水,陪她看烟花,为她亲手做首饰,夜行百里来见她......
如果真有这个女子,那是谁?
秦珏匍匐在房顶,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站在月光下的罗锦言。
月光朝露般的容颜,纤柔却挺直的身姿,但她面上流转的光华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
他从未见过这种神情的她,她宛若牡丹,即使是养在名贵的花盆里,也全无拘束做作,雍容自信。可偏就是这样恣意盛放的她,玉壶冰心的她,对他而言却如山间偶尔吹过的一丝暖风,虽然明知那风无拘无束,可他还是想要挽留,他想沉浸在这风里,与她一起任性,一起飞舞。
年少的他并非表面上的平静,她的冷淡拒绝,都会让他敏感脆弱,就像今天,他迅速离开,他是不想让她看到,他有多么伤心失望。
初见时超出年龄的沉着冷静,柳树林子里毫不畏惧地自娱自乐;骡车里她抱着迎枕压到他身上,从始至终没有半丝慌乱;贡院门前惊鸿一瞥的雪兰花;绚丽烟花后她静静地听他敞开心扉......
太多太多,她的美好数之不尽,如同细雨一点一滴滋润进他的心田,无声无息之间,她已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更不想挥去,他想留住她,花前月下琉璃半盏,更想与她信马持酒看尽长河落日。
他看着月光中傲然独立的她,目光模糊起来,眼中久违的潮湿让他吃了一惊。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能就这样远远看着她,独自垂泪。
即使一个是峰峦间游弋的云,另一个是山间吹拂的风,他也要让他们各自的生命里有着彼此的芬芳,相依相缠,一起去看最美丽的风景。
人世经年还是人世,但他们若是掉头离去,但再也不能相聚。
所以,他不会就此放弃,不会。
他悄无声息地离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田庄里报晓的鸡鸣响起,秦珏已经在路上。
这是他的马,他精挑细选为自己留下的好马。
十几个侍卫在后面追赶,可还是被他远远抛开。
他要回京城,他要回家,回九芝胡同,他是脱缰的野马,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回家。
他虽未入仕,但同德皇帝赐他腰牌,他能像勋贵武将一样,在京城骑马。
但他还是第一次用这块腰牌,他不想停下来,他想快点到家。
不到晌午,他已经风尘仆仆出现在楚茨园里。
秦烨看着头发上已经结霜的儿子,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
“爹,我想请您出面,请张谨张大人去给我提亲?”
“提亲?”秦烨吃了一惊,怎么这就要提亲?这个儿子说风就是雨。
“对,提亲,到杨树胡同吏部文选清吏司罗郎中家里提亲,替我求娶罗郎中的嫡长女。”
罗郎中?秦烨想起来了,前阵子秦珏常去请文选郎罗绍指点功课,初时他有些奇怪,后来听说罗绍当年是十七岁的两榜进士,他便释然了,秦珏也是年少中举,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罗绍另眼相看的。
可是现在,秦珏却要求娶罗绍的女儿,难道这小子当时就是居心不良?
更或者,他和罗家小姐私相授受?
“胡闹!”秦烨正色道,“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岂是黄口小儿随便说说,还要请张谨出面。”
秦珏立刻明白父亲一定是起疑了,他自己无所谓,但不能让父亲对罗锦言有不好的想法。
他连忙道:“我虽然立了大功,今上对秦家恩荣倍至,但四皇子监国不利,二叔父难免会成众矢。前天我进宫时,今上问起我的亲事,竟有要为我指婚之意。父亲,以秦家的门第,今上很有可能为我指一位皇室宗亲之女,如若真是这样,那秦家岂非就是烈火烹油?”
秦烨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不只是他,这几日来九芝胡同贺喜的人也是这么说,秦珏年少得志,又是立下奇功,再加之一表人才,想要联姻的又何止是宗室。
即便皇室宗亲中没有适龄女子,勋贵之家总会有的。
如果他想让秦珏迎娶贵女,当家就不会答应柳如意的亲事,也不会任由二夫人吴氏找些出身低微的女子相看了。
秦珏不能再娶贵女,当年不行,现在他更不能。
见他沉吟不语,秦珏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不想做仪宾的,更不想娶勋贵家的女子,我窥得圣意后,便心急如焚,忽然想起罗郎中家里就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女儿。罗郎中一表人才,我见过他的内侄李公子,也是俊朗潇洒人物,所以他的女儿肯定不会是无盐丑妇,而且罗郎中是谦谦君子,又才高八斗,更难得是他与我又是忘年之交,我这才想请父亲答应,由张大人出面为我提亲,罗郎中最是钦佩推崇张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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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楚茨园
张谨,字承谟,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大儒。
他是凤阳人,世人称他凤阳先生,又因他曾驾着飞庐舟畅游山水,又称飞庐先生。
窦太后垂帘听政期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张承谟上书朝廷,请窦太后还政于同德皇帝,为此他被流放南宁。
在南宁时他著书收徒,桃李芬芳,更留下不朽诗篇。
同德皇帝亲政之后,让他官复原职,张承谟婉言谢绝,飘然离去。
五年后,同德皇帝派了锦衣卫将他抓回京城,他献上大周舆图,震惊皇帝,也震惊了天下。
他多次担任主考,著书立说,为人却如闲云野鹤,如今虽然辞官了,但皇帝依然对他恩宠有加,时时与他畅谈天下之事,翰林院编修书籍,依然是由他主编的。
张承谟文采斐然,是当世宏儒,别说罗绍,就是世代书香的秦烨也对张承谟推崇倍至。
但秦烨比谁都清楚,若论与张承谟的交情,他是比不上秦珏的。
秦珏与张承谟结交时,是和秦家没有关系的。
秦珏十一岁考上秀才,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吴桥有个身怀密技的奇人,他便跑过去求人家收他为徒,可这是家传绝技,那人不肯教他。他便三天两头跑去捣乱,那人得知他是世家子弟,不好得罪,只好请了一位相熟的朋友出面相劝,这个朋友就是张承谟。
张承谟游历天下,和这个奇人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他恰好也在吴桥,这人请他出面,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劝走秦珏,还被秦珏说服了,他也想学几招......
最后一老一少软硬兼施逼着这位奇人教了几招变魔术的戏法,这才高高兴兴一起回了京城。
从那时起,张承谟和秦珏就成了忘年之交,秦珏十二岁时,张承谟就不合规矩地给他取字“玉章”,但秦烨不想让儿子太过张扬,直到秦珏中了举人,才让他正式使用。
根本不用秦烨出面,如果秦珏请张承谟去罗家提亲,他不但不会拒绝,还会欣然前往。
秦珏之所以让秦烨去请,只是要让这件事更加庄重。
秦烨沉吟片刻,问道:“你是担心罗家不肯答应?”
秦珏面色凝重:“罗郎中为人低调,并非攀龙附凤之人,他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对女儿视如珍宝。如是以前他若许还会答应,可如今我名声正显,他怕是会瞻前顾后,嫌弃我太过张扬,不想和我们家结亲。但据我所知,他对凤阳先生极是佩服。如果请张承谟出面,他定然不会一口回绝。”
秦烨皱眉,可不是嘛,如今到处都在传言秦珏杀了很多人,真正的读书人家谁会让女儿嫁给一个凶名远播的人。
罗绍是两榜进士,请张承谟去提亲,远比找别人更妥贴。
待到秦珏走了,秦烨便叫来两名清客商议。
“大老爷,这件事不能耽搁,今上对大爷这般恩宠,很有可能会为他指婚。虽说迎娶贵女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正如大爷所说,他圣眷正隆,再娶位贵女,秦家便是烈火烹油,就是二老爷那里,也难免被人诟病。”一名叫应士纶的清客说道。
应士纶的话很是中肯,秦牧早就能让人垢病了,如果不是秦珏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早就成了阁老们的替罪羊。
四皇子监国不利,而庄渊是辅佐他的,如果四皇子有过,庄渊的罪过更大,庄渊老谋深算,怕是早就准备让身为四皇子师傅的秦牧替他分担罪责了。
如今皇帝对秦家恩宠,这个时候把秦牧的事情抬出来,难免会有拉秦珏下水之意,皇帝绝不会答应。
但过上一阵子就说不准了,不论秦珏是与宗室还是勋贵联姻,秦家都是众矢之的,到时即使庄渊和他的门生不出手,皇帝也会亲自出面,压下秦家气焰。
秦牧即使没有罪名,也要自请致仕。
秦烨还是不放心,又让另一名清客王宝晟去打听罗家的底细。
罗家的事情太好打听了,不到半日,王宝晟就回来了。
“罗家是昌平大户,世代务农,只出过罗绍一个进士。罗家分宗几十年,罗绍一人托整房。妻子是扬州盐商李家的女儿,李家虽是商户,但也算是清白人家。罗家小姐幼时喑哑,但据说已经好了,罗绍曾为她请了获鹿陈家子弟做西席,想来这位罗小姐也是读过诗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