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她也心痛银子,谁让他不节制。虽谈不上山珍海味,却餐餐必点人家店里最好的招牌菜。沈画甚至有些怀疑,他根本不是出来办事,就是好吃成性,碰巧遇上她,便随手找了个饭搭子组队一起好吃。
闻言,柴骏整个人微微一滞,抬起凤眸冷冰冰一眼,便不再理会。
不得不说出身世家的公子餐桌上的礼仪都是极好的。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自此之后柴骏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且优雅到极致地与沈画吃完了这顿晚膳。
饭后,柴骏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轻拭两下嘴角,方起身叮嘱:“此处不比燕京。夜里风大,记得栓好门窗。”
对他这句话,沈画心中有一丝小小的波动,虽与他只能做兄弟,但如此体贴的兄弟的确没遇上几个,实在要算,也唯有她那木木讷讷的表哥姜凯。
需知道这些年她的确是时常混迹在老爹的军营之中,也结交了不少过命的兄弟,但并无一人会叮嘱她夜里要关好窗户,甚至关好都会被他们用各种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方式砸开。他们只会半夜爬到窗边叫她起床捉蛐蛐,或者以组队小便为名提醒她别尿床。因此心里有一丝小小的触动。不过随即试想了一下从前的那些兄弟对她说这样的话或者柴骏说那些话,她会有怎样的感想,竟然是不寒而栗。
就好比上次姜凯身边的副将朱林突然叫她画画,她差点儿没当场摔一跤,还好朱林后来只是求她说情,想从她这里走走关系,调天当值去与心仪的女子表白,完全没将她当女子看。
好吧!人生得好看,且气质不俗,果然连冷不丁儿体贴上来都令人窝心。
但与车夫交代后,回到那间上房,沈画却并没有依言照做,因为外面虽天色沉沉,比白天凉了些许,却压根儿没风,安静得很,又何来风大一说?她只是关上房门让小翠留在房里接着收拾。
小翠这丫头白天与人家小厮挤在一处,定然也打了十二分精神,估计没合过眼,一边替小姐铺床,一边打着哈欠说:“小姐,今天还真是巧呢!没想竟在路上遇见小侯爷,他还与我们同路。您说是不是与您有缘?”
沈画一边把玩屋里的水杯,一边漫不经心道:“是挺巧的。”
“可奴婢不明白您为何平白受他恩惠?您不是一向教导奴婢小女子爱财取之有道么?”小翠记得小姐说这叫贪污腐败,会被人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老爷可是清官,清得比山里的清泉还清,可首辅大人……
这丫头倒是将她的话记得真切,沈画甚感欣慰。估计时辰差不多了,走到床前拿起枕头,随便整理了一下将将铺好的被窝,装作有人在此休息后,伸手勾住小翠的脖子,将她顺出门,顺便吹灭了屋里的蜡烛,“理由很简单,他是我未来夫君,我最起码得和他过两年,迟早都得天天吃他家的饭,花他家的银子。小姐我这是在吃福济贫。早吃晚吃,横竖是吃,这量变未必能引发质变。我意志坚定,不受他诱惑,你也得立场坚定。我与你分别半日,十分思念。有许多知心话想与你说说,因此今晚去你房里安置。”
“小姐……”小翠想不明白小姐为何有清雅干净的上房不睡,偏要与她挤一个被窝,竟然差点儿惊讶出声。
沈画即刻将她的嘴捂了个严实,让她噤声。直到看她点头,方将手拿开。
回到小翠的厢房,主仆二人吹灭蜡烛,摸黑将临街的一处窗户拨了条缝隙,见附近四下无人。沈画赶紧招呼小翠从窗口爬出去,沿着房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到边上。
入住时,沈画已留意过这间店的布局。此时下方正好有一个干草垛,正是晚膳后,她上楼前暗中吩咐车夫准备的,看来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没引人怀疑。
与小翠一起轻巧地跳了下去,车夫备好马车已在此处等着。沈画带着小翠上去后,即刻吩咐离开。
此时不远的一处巷子里,一人见到马车离开,低声问身边的人:“少主,动手么?”
“再等等。”黑暗中,他的说话声依旧冷漠从容。
沈画离开后并未走远,而是在附近一处僻静的巷子里静静呆了约摸半个时辰听见附近狗叫得厉害。
随即撩开窗帘往外一望,见到外面漆黑的长街之上闪过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手里均提着木桶状的物件,一看便知不是好人。
“小姐,这些都是什么人?莫非小侯爷……”小翠压低声猜测。
沈画对这傻丫头说:“该来的避不开。”
还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沈画随即吩咐车夫启程,没走多远,再次撩开车窗帘子回望,那间客栈已燃起熊熊大火。火光顷刻间照亮了小镇的夜空,没一会儿便听见打更人手忙脚乱的击锣声,小镇也很快热闹起来,喧哗声从最初的熙熙攘攘很快变作呼声一片。
虽凌乱,却都只说了三个字--走水了。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里正看得唏嘘,忽的马车骤然停住,始料不及下沈画猛地扑在小翠身上。
“怎么了?”沈画着实郁闷。
可自家这车夫老李是从军里退下来的骑术高手,身手不凡,即便是马惊了也绝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老爹正是看他可靠才安排来专职给她驾车。
因此刚问出声,马车的布帘便被人掀开,外间情形一目了然。
显然老李是在人家示意下这么做的,而这个人对她应该没有太大威胁,否则早已预警,而不是将她暴露在敌人面前。
沈画无奈地从小翠身上爬起来,甚至都来不及与她说声抱歉就笑了上来,向外间马车前冷面相向的人打招呼,“小侯爷,这大半夜的不歇着,怎的有这番闲情逸致?可真是巧了。今夜月色皎洁,莫非您也是出来看月亮的?可即便是看月亮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您说若是我家马车不小心撞了您,我回去可如何向你爹交代?”
想栽个谋杀亲夫的罪名给她?何苦呢?她完全可以与他好聚好散,实在犯不着因为要娶她这样想不开轻生。万一她家老李驭马技术稍稍欠奉,岂不是为了装酷,搭上自己一条命?
柴骏淡定负手立在马车之前,与那匹高头大马仅一米不到的距离。他身后更是站着近十来个人,每人手里一只火把,就好似……
沈画在心里琢磨了许久才想到颇为适合的用词--极有震慑力的黑帮老大。
因为不仅他穿着深色的锦缎直裰,就连身后的那帮人也无一例外,黑压压一片。
不过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降神兵?
见柴骏丝毫不为所动,沈画只好乖乖下车,站稳后一边打理有些凌乱的衣衫,一边悠闲道:“半路偶遇小侯爷,又得知小侯爷竟然与我同路。于是便不由自主地猜测,这么巧合的事发生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若不是巧合,您这番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缠烂打,要么便是得知有事发生。不过我仔细推敲过您的性子,觉得第一种可能未免显得我过于自大。因此选了第二种相信,不知我猜得可对?”
柴骏冷着脸一言不发,甚至连凤眼中的眸光都没有丝毫转变,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冷得异常幽深,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
沈画正要试图撬开他那张言语极少的嘴巴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人匆匆来到他身前,拱手禀告:“少主,人已全数捉到。不过……都已自尽。这帮人动手极快,属下来不及阻止他们纵火。”
柴骏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声色不动,只是那把沉沉的声音有些渗人:“尸体送回京城,放到午门外,不用守。帮忙灭火。”
这是要暴尸的节奏?的确够心狠,够冷漠无情。
☆、009
待这人领着那帮看似要大干一场的手下离开后,沈画走到柴骏身边笑了笑,“小侯爷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已打算好彻底与严氏撕破脸?就不怕引火烧身?”
柴骏冰冷着俊脸,微微仰头,仿佛已给了最好的答案,冷不丁往前迈了一步,“去哪儿?”
原本二人间的距离就不算太远,估计也就一米左右,被他这么一迈这段距离骤然缩短了大半。空气中一股暗香袭来,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沈画佯作淡定地辨了辨。
紫檀?
这香气有些淡,可在这漆黑深寂的夜色中却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有些贪婪。两家随行的下人没有一个敢在此时出声,就连马匹都异常安静。
沈画傲气地抬头借着月色凝望这张精致的容颜,剑眉凤眸、挺鼻薄唇,即使仅仅只剩下月光,也不影响这张脸令人心跳的立体感。
他已经超出了正常兄弟间应该保持的距离,正略略低着头,目光淡淡。
沈画暗暗吸了口气,即刻笑嘻嘻答曰:“自然是回乡祭我娘的祖。这门婚事我跑得掉么?即便真跑得掉,难道你不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孝顺。我舍不得我爹。”
她本可以往后退上一步,减淡心里那抹局促不安,甚至可以干脆与他擦身而过,继续嬉皮笑脸。可莫名心里有股不服气的逞强,就好似今夜若退了这一步,往后在他面前便得低头做人一般。
她沈画虽出身并没有他这般高贵,但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傲气,最起码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服软。
老爹与柴西词的恩怨固然是傲气的原因之一,但更多的却是她作为沈成业女儿的骨气作祟。
燕京城里的确有不少人看不起她,看不起老爹的草根出身,可沈画从未有过一星半点儿的自卑。或许,连日来的那些传闻也令她有些反感。撇开这些,她还有良知和认知,绝不会与仗势欺人、甚至有可能篡位自立的权臣为伍。
柴骏似乎不大喜欢与人废话,冷冷看上一阵后道:“启程。”
鉴于之前意欲抛夫的行为,沈画猜想他是绝不会让她再回到自己的马车里了,因此很自觉朝他那辆豪车走去。即便接下来要为这件事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付出得舒服些,她可不想亏待自己。再说若要翻脸,还不定谁胜过谁。对待生气的人,她表明过立场,稍稍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柴家车夫的伺候下登上马车,沈画等柴骏进来方问:“店家和小二呢?”
柴骏坐下整了整衣衫,冷冰冰答曰:“安置好了。不必操心。”
想来那间客栈早换了他的人,指不定从一开始沈画便没见过人家的庐山真面。只不过好好的一间客栈就这么没了,有点儿可惜。
“哎。”她一声长叹,“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这兄弟在你眼里竟然不如萍水相逢。”
柴骏冷漠一眼,“彼此。”
沈画微愣,随即笑了上来,“小侯爷素来聪慧过人,又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连我都需您提醒,您又何须我来照拂?赶上这种事,如我这样的普通人,当然优先选择自保,不能拖您后腿不是?”
就她与他眼下的模样也看得出,他走得比她更加从容淡定。指不定吃完饭便以散步消食为名没回去过。若是大度的话,实在没有与她计较的必要。
马车微微一动,随即跑了起来。柴骏犹如一座冰雕纹丝不动。良久,他冷着声问:“沈画,太子与本侯你究竟选谁?”
这话犹如一颗嚼不烂的桃核被硬塞进嘴里卡在喉头,沈画顿时一噎,差点儿生生梗死:“小侯爷莫非……”
吃醋?
可他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档子事儿?
柴骏冷冷淡淡不置可否,黑暗中凤眸一瞬也没挪开,似在等她答案。
沈画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措辞答道:“当初年幼无知,不知太子殿下身份,是糊涂过一阵子。不过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小侯爷大可不必介怀。”
实则她很想他介怀,干脆介怀到去请旨将这门婚事退了算了。何必与她较真儿?
“好。”柴骏倒是答应得异常干脆,气度大到完全没将她那段荒唐的过去放在心上,“那么严氏与柴家你选哪个?”
沈画笑着反问:“今晚闹成这样,您觉得我还有得选?”
无论今晚在这里搞事的人是谁,闹这么大,事情已无可逆转。她自然站在老爹这一边,谁都不会选。
柴骏对这回答既没表现出欣喜,也没丝毫不悦,依旧声色不动,淡定从容,“严氏与柴家,你只能二选其一。要么嫁我,要么嫁他。”
沈画比谁都清楚他这话不假,老爹自东郡立功之后便一路平步青云,升官比坐火箭还快,只不过是燕帝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这点她早在听到口谕当日便已想得透彻。燕帝要铲除皇后严氏家的外戚,非削薄他们在军中的势力不可。所以她这颗棋原本就是替太子燕谨将来继任帝位准备的。
在燕帝眼中像她这样的女子,既无辅佐朝政的大才,也无领军御敌的机会。最大的作用无非是替他笼络朝臣,促成平衡罢了。
若她执意不肯嫁给燕谨,助他登基称帝,也唯有柴沈两家联姻,借助柴家庞大的财力,及在朝中的威望,共同对付严氏。否则她这颗棋无论如何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
沈画一瞬苦笑,颇觉怅然。的确!嫁给燕谨不如嫁他,最起码他能给她两年时间,两年之后她甚至有可能选择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
抬起头看看柴骏,抱歉道:“连累小侯爷终身大事,是沈画的罪过。”
“与我齐心,是你当下唯一的选择。”柴骏似乎一点儿不介意她的连累,竟然连一句没关系的客套都没有,便欣然受了。
其实沈画十分怀疑,如果今晚真是严氏所为,他们究竟要的是她还是柴骏的命。老爹素来刚正不阿,立场中立,既不偏袒柴氏,也不偏袒严氏,只忠于燕国的最高领导人--燕帝。
而他柴家与严氏多年交恶,这已是满朝文武众所周知的秘密。
老爹虽应下这门婚事,却仍与柴西词没什么好脸色,该说的依旧在说,该做的仍然在做,立场坚定。严氏何至于如此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