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岚无法言说,她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嵇韶大笑出声来,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大叠纸张,抚琴之手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扔出去,纷纷扬扬落到两边路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若苍天有眼,且看看这世间!”
那写满了这一场宫廷秘闻的纸张纷撒而去,学子们匆忙捡着纸张,蔚岚在如雪般落下的纸张中仰起头,看见那昂首挺立之人,大笑着一遍一遍呼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今日乱贼杀我,我嵇韶死又何惧!”
“诸君且散,诸君勿来,嵇韶今日血祭皇天后土,愿替太子,向这世间求一份公道!”
“闭嘴!闭嘴!”
苏城的亲信驾马冲过来,剑鞘抬起来,便朝着嵇韶砸了过去。
蔚岚目光一冷,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剑鞘,随后将那将士扔了出去。
“刑不上大夫,嵇君贵族公子之身,岂是尔等能辱之人?!”
蔚岚厉喝出声,那士兵脸色变了变,随后道:“魏世子,他侮辱陛下……”
“嵇大人,”蔚岚转头看着嵇韶,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今日您有什么要说的,大可说出来,蔚岚在此,必不让任何人欺辱于您。”
听着蔚岚的话,嵇韶终于停下声来,他看着蔚岚,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在下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也不必说了。若魏大人有心,便给嵇韶一把琴吧。”
说罢,嵇韶盘腿坐下,蔚岚招呼了人来,让人去给嵇韶取琴。
马车艰难行到菜市口上,言澜伪装的学子来到马车前,嵇韶远远看见言澜,他却是朝着言澜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来,蔚岚开了开了牢车的门,从上面走了下来。所有学子远远看着蔚岚,这位太学天才,当年与谢子臣号称太学双璧的玉人。她穿着绯红色官袍,哪怕做着这样令人不齿之事,却也一派正气从容之相。
她抬起手,嵇韶将手放在她手上,由她搀扶着走下来。
蔚岚同他一起走到刑场之上,小厮急急忙忙抱着古琴上来,将古琴交在嵇韶手中,嵇韶爱怜抚上那把琴,面上毫无惧意,言澜来到邢台边上,正准备跳上去,却被嵇韶突然看过来的目光惊住。
“退下!”
嵇韶怒喝出声。
所有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言澜却是无比清楚。嵇韶不再看他,抱琴面对众人,侍从端了酒上来,蔚岚亲自为嵇韶奉酒,嵇韶一手抱琴,一手端酒,面对台下数千学子,含笑道:“午时未到,嵇某便多说几句。嵇某平生三大憾事,第一桩,虽有红颜无数,却未能取得贤妻,如今即将奔赴黄泉,身边竟无佳人奉酒,算是一憾。好在,魏大人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嵇某这一憾,勉强也就罢了。”
说着嵇韶仰头饮下第一杯。蔚岚给他倒了第二杯酒,嵇韶再端过酒,继续道:“这第二件,嵇某一生无能,唯一可以说道,无非有好友成群,如今好友颠沛流离,各奔东西,嵇某赴死前,竟不能与这些好友痛饮一杯,也是一憾。”
蔚岚没有说话,无数言语涌上喉咙。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年林夏被打,他们一群少年郎和南城军打完那一架后,醉酒河边,泛舟湖上。彼时月色凉凉,少年广袖玉冠,意气风流。
她看着面前不足弱冠的青年,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人秀美的眉目扫视众人,随后道:“第三件,便是昔年家中有一琴师,在下奉为知己,琴师多次向我求《广陵》的曲谱,我却吝啬不给。未曾想,嵇某命不过弱冠,如今却是没有机会给他了。”
台下言澜微微一愣,嵇韶将目光落到言澜身上,而后广袖一扬,盘腿坐下,长琴横卧膝头,他抚摸过琴弦,叹息道:“嵇某最后奏此曲,若君能铭记,《广陵》也不算绝于嵇某此身,那嵇某,也就无憾了。”
说着,他拨动了琴弦。全场一片静默,只听琴声悠扬而起,琴声中满是疏狂之意,却是不畏生死,言澜静静注视着那个人,从这琴曲中听出他的意思。
这场死时他自己求的,他就是要用这场盛大的死亡,去激起民怨、去洗清太子冤屈。而且,他也不能拖累蔚岚。
言澜知道嵇韶的意思,他与他相交一场,自然明白这个人心中那份超乎寻常的固执。
他静静听着这曲声,而后突然听到笛声骤然响起,却是蔚岚站在他身后,吹响了玉笛。
琴笛相合,仿佛是回到当初北归之时,这位青年欢欢喜喜弹起一首迎客松,蔚岚恭恭敬敬回了一曲。
言澜听得眼眶发红,却是慢慢退去。《广陵》曲毕,时辰也到了,嵇韶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遗憾道:“时候到了。”
蔚岚转头问向去皇宫里复命的士兵:“陛下的意思如何?”
“陛下说,妖言惑众,当斩不赦。”
士兵回答得战战兢兢,蔚岚点了点头,看向嵇韶:“嵇兄可有话嘱托我?”
“话……”嵇韶想了想,却是笑了:“同康成说,不必愧疚。将我的琴送给他吧,他要了好久。”
说罢,他将琴放到远处,从容走到台上,端正跪了下来。
蔚岚不忍相看,坐回主位上,闭上眼睛,而后抽出令牌,将写着“斩”字的令牌扔了下去。
“斩!”
蔚岚咬牙出声。令牌落地,片刻后,便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
局面一下乱了起来,周边人哭的哭,喊的喊。蔚岚强撑着自己走到台上,弯下腰,收起了琴来。
嵇韶的父亲红着眼走过来,恭敬道:“魏大人,可能让我来为阿韶收尸了?”
蔚岚呆呆抬头,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抱着琴走了下去。
她强撑着神志,一直没有言语,等坐上马车后,染墨突然开口:“世子,你的手怎么了?”
蔚岚慢慢回声,这才发现,她抱琴的手,早已被琴弦割出血来。
她摇了摇头,淡道:“去阮府。”
马车哒哒作响,蔚岚感觉疲惫涌上来,没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住,蔚岚听外面道:“世子,是言公子。”
“进来吧。”
蔚岚出声应答,片刻后,一个红衣青年跳了上来,他手中还提着剑,蔚岚抬眼看向他,有些沙哑道:“为什么不救他?”
“他不愿意,”言澜冷声开口,坐在蔚岚对面:“我若救了他,你是监斩官,你怎么办?”
“我有我的法子。”蔚岚有些疲惫:“你今日动手,我不会拦你。”
“是他拦了我。”言澜垂下眼眸:“他这个人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别人可以拖累他,他却不愿意拖累任何人。这是他选的路,他要走,我不会拦他。今日但凡他有一点不愿意,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带他走。”
蔚岚没有说话,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言澜突然道:“是因为我吗?”
蔚岚抬眼看他,言澜捏紧拳头,紧盯着蔚岚:“三皇子突然倾尽全力登基,是因为我父亲的案子吗?”
蔚岚没有回答他,言澜仿佛是明了了什么,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要离开。蔚岚一把抓住他,将他拉扯回来,冷声道:“站住!”
“什么都别做,”蔚岚抬眼看他,眼中全是恳求:“言澜,我再欠不起别人了。”
从未有任何一刻,让蔚岚体会到,这是一场新生了。
她为了上辈子的言澜布下这一局,她以为自己从未变过,始终是那个大梁丞相蔚岚。大梁丞相蔚岚求什么?求的是权倾朝野,是千古流芳,是能稳住国家局势,恢复汉室天下。
大梁丞相蔚岚,她的师友在变法中被暴尸十日,她仍旧能奉凶手为师。
大梁丞相蔚岚,她有一颗如此坚硬的内心,凡事只求最后结果,过程如何,她一概不论。
如今的局势并没有脱离她的掌控。当她决定为言澜翻案,一方面是为了保言澜,另一方面想的就是如何借助这个案子,让太子与苏城斗法的过程里,自己步步高升。
中间苏城的激进固然让她意外,但是当她和谢子臣琢磨清楚苏城的想法和手段后,便又立刻重新站了起来。
她如今是吏部尚书,她会在太子回归前让朝廷里布满她和谢子臣的人,她和谢子臣会是迎接太子回来的首要功臣,她的确借由这件事,平步青云。
可没有半分欣喜,更无高兴可言。
她突然发现,她生命里那些以为并不重要、毫无颜色的人,原来是如此鲜活的存在。
而她以为也没有如此重要的人,也已经成为如此巨大的牵绊。
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如一个少年人一般,也会满是豪情,也会胸怀激荡。
她沉默着没有言语,言澜皱眉看她,蔚岚缓缓回神,开口道:“你先躲起来,等需要你时,我会去通宝当铺门口挂一个红灯笼,看到了,你便来找我。”
“别找麻烦。”
听到这话,言澜点了点头,头也不回道:“我走了。”
说完,便跳下马车去。
马车继续朝前,一路来到阮府。蔚岚下了马车来,报上自己的名帖后,阮家人便将他领到了后院。
阮康成已经醉酒喝成了一滩烂泥,蔚岚抱琴站在长廊,看见阮康成躺在地上,抬起酒壶,将酒倒在自己脸上。
蔚岚走过去,木屐发出哒哒之声。阮康成听见了声音,却也没有回头,仿佛蔚岚这个人不存在一样,闭着眼睛只知道喝酒。
蔚岚停在他身前,看着阮康成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她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将琴放下,而后道:“阿韶让我同你说,路是他自己选的,无需愧疚。这把琴你同他要了很多次,他没给你,这一次送给你。”
阮康成没说话,他闭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蔚岚起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人沙哑开口:“我是不是特别窝囊?”
蔚岚没有出声。
许久后,她终于道:“我等了你一夜,我以为你会来救他。”
“可我没有。”阮康成笑出声来,睁开眼睛,眼里全是泪水:“我害怕,我不安,我与他曾言是要同生共死的兄弟,可大难临头,我却连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我一直以为自己多厉害,一直和他说总有一日我会成为一代名臣。可区区宫变,殿下一个眼神,我便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怕他杀了我。”
“人之常情。”蔚岚垂下眼眸,淡然开口。
“如果是谢子臣呢?”阮康成突然出声:“如果是谢子臣被斩,如果你是我,你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蔚岚没说话,她想着谢子臣被问斩的模样。
锐利的疼痛腾空而起,只是想一想,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不。”她冷然开口:“若是他,便是掀了这天下皇庭,我也会救他。”
阮康成没有说话,蔚岚提步出府。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大笑之声。笑声中夹杂着哭声,听得人心头一片悲凉。
“阿韶,阿韶……”
阮康成一面哭一面笑,将那一把琴抱入怀中。
蔚岚走出阮府,大颗大颗雨珠落了下来。
“去皇宫。”
她突然太想见到谢子臣,想确认他的安危。
她再不敢低估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在她心头的分量。
马车疾驰入宫,雨大得让人看不清楚,蔚岚让人通报过后,染墨撑着伞让她入宫。一面走,蔚岚一面听着旁边侍女给她迅速报告着宫里的情况。
“陛下说要登基大典前,要彻底关闭盛京城门。”
“为何?”蔚岚眼中全是冷意。彻底关闭盛京城门,也就意味着再送任何人进出就困难了。
“今日嵇大人之事已经传入陛下耳中,陛下十分不满。”
蔚岚没有说话,她大概已经明了。
嵇韶让苏城慌了,所以他想到的,便是锁死盛京,无论怎样,消息不能传出去,等他登基之后,一切就安稳了。
古晨已经死了,他的登基大典目前无人敢操持,林澈主动代上,定在三天后。
这是最近的一个吉日,不能再推了。
蔚岚带着雨水疾步走进宫里,苏城正在御书房里作画。
蔚岚跪到地上请安,苏城一直没说话。等他画完一幅画后,看见跪在地上面色淡然的青年,心中终于是软了下来。他从汪国良手中接过帕子,净了手后,却是没有提今日的事情,转头同蔚岚道:“说好今日带你去看谢子臣,走吧。”
“谢陛下。”
苏城这么好说话,让蔚岚有些不安。
蔚岚跟着苏城一起到了密道,苏城遵守了约定,一晚上没给谢子臣用刑,他精神头似乎好了很多,但是蔚岚却仍旧可以清楚看见他身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和烙印,她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嵇韶的死回荡在她脑海里,她不由得开始思考,谢子臣会不会死在这里?
人命是如此脆弱的事情,她和谢子臣总是在谋算,可人怎么能算过天呢?
她目光落在谢子臣身上,苏城坐到一边,喝着茶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说着,他吹开茶水上浮着的叶子,漫不经心道:“说完了,我同你说一说今日的事情。”
“陛下信守承诺,臣看出来了。陛下要说什么,不若现在说罢。”
蔚岚见谢子臣没了事,便不愿再多说其他。苏城点了点头,便道:“今日的事,你有什么解释?”
听苏城的口吻,蔚岚便知道,苏城是知道了整个过程的始末。
她果断跪了下去,叩首道:“臣与嵇韶同窗多年,不忍见他受辱,是臣的过错,臣自请陛下责罚。”
“不忍受辱?”苏城笑出声来,用手撑着下巴,目光肆无忌惮落在蔚岚身上。谢子臣不由得冷了神色,他没有说话,听苏城继续道:“阿岚,你对所有人,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好。”
“明明我才是你的君主,为什么你不能像嵇韶对太子一样,一心一意忠诚于我呢?”
“蔚岚忠于陛下,蔚岚之心,苍天可鉴。”
蔚岚果断开口,苏城却是笑了起来,温柔道:“你呀,就是会说话。可是却总是做让我伤心的事。我听闻了你今日的举动,我很难过,你来的时候,我便一直想,要怎么对你才能发泄我心里的愤怒,可是凡是对你不好的事,我都舍不得。最后我想了一个法子,阿岚可知道是什么?”
“蔚岚不知。”蔚岚艰难开口,其实她已经猜到了,话刚出口,她就听见鞭子猛地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谢子臣咬牙不语,蔚岚面色冰冷。
苏城看着两人的模样,大笑出声来:“看,这是不是个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