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外舆论控制不了,但至少不会在朝廷上这样青天白日的大肆讨论,如今这样一讨论,这便从一件新鲜事,变成了一件大事了,人人皆知。
在康修瑾的书房里,坐着一个长的极其漂亮的年轻人,这样的秋叶枯黄的天气,他还风流倜傥的拿着一把白玉骨扇,面对这位三品大员,谈公子轻笑道:“寿康宫赐婚这一场风波,老师怎么看?”
康修瑾是这一任副主考,自然也就是老师了。
康修瑾不是个毛头小子了,官场打滚近二十年,地方官京官都做过,当然不会那么沉不住气,这位名满京城的谈公子虽然是他的学生,但自也不会轻易说的太过。
康修瑾便笑道:“季明问这个,是要合纵联名吗?”
谈公子不答这句,反而说:“老师在御前伺候也有七八年了吧,皇上向来看重,又点了这一科恩师,想必定然是深谙圣意了,老师有没有觉得,皇上是有意让此事闹大的?”
“只是这也是伤天家颜面的事,皇上为何要这样做?学生百思不得其解,才来寻老师解惑。”谈公子目若晨星,看向康修瑾。
康修瑾这样的人自然也已经发觉了,心中当然也有猜想,只是不可能这样就跟谈公子说,便道:“皇上圣明天纵,不是你我可妄自揣测的。”
不过他也说了一句:“天家颜面虽是要紧,此事也确实骇人听闻,太后娘娘悖行,不过是遮掩与不遮掩罢了。”
谈公子见康修瑾表了态,便也就笑道:“张阁老老矣,南郑侯又难成气候。皇上等这一个机会等了很久了罢?”
康修瑾微微有点皱眉,谈公子又笑道:“昨日与安郡王喝酒,郡王爷还问我,你老师就不想取张阁老而代之?我为老师打算,今日才特地来说两句罢了。”
谈公子丢下这样一句话,并没有打算等答复,便举手告辞而去。
康修瑾在书房里直从黄昏坐到了深夜,便开始伏案写起了奏折。
这些天寿康宫里极少有人说话,太监宫女们无不惴惴不安,他们都很清楚,近身伺候主子当然是荣耀,也有权势,可是一旦主子出事,被株连起来,他们也是没地方喊冤的,皇帝晾着寿康宫这几日,他们也就只能惴惴不安的过这几日。
太后枯坐在寿康宫,她的消息还没断,还知道朝廷每天都在讨论和辩驳,每天都有新的奏折,每天都有人在表态,就好像每一天都在将她反复的示众,这叫她极其焦躁,极其恼怒,但又毫无办法。
这些难熬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在回想以前那些过往,那个时候,她多么小心,多么谨慎,哪怕有一丝可能出错,都不敢妄动,太后娘娘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她自以为这只是出一口气,只是后宅小事,如今却被升到了礼法的高度了。
“今后再不能这样了,再不能这样了!”太后喃喃自语。
太后也看懂了皇帝的手法,她以礼法的孝字立足,皇帝就以礼法的贞烈来对抗,可是她还不能停止辩驳,不仅是她,就是张阁老都很清楚,辩驳是不断的有人被搅进,可是皇帝搅出的这个漩涡,一日没有处置,就一日停不下来。
张阁老府上每日里灯火通明,人马川流不息,十数名心腹官员和谋士天天议事,奔走拉人,安排第二日的辩驳,太后不能倒,张阁老深知。
不管为此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张阁老是个清瘦的老人,长须飘飘,极有风度,只是这些日子显出了一分衰老来,对跟前人说:“今日康修瑾也上了奏折了!”
前几日的朝廷奏辩中,几乎都是四品以下官员,三品以上的大员们差不多都三缄其口,不肯轻易掺合,今日康修瑾以礼部侍郎身份上折,弹劾太后娘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字,堪称檄文,这是一个重要的风向,康修瑾不仅为礼部侍郎,而且还是新任副主考,他这一份奏折,如此旗帜鲜明,必然要影响不少人。
张阁老叹息一声,太后这几年刚愎自用,又有许多人有意无意的挑唆怂恿,真的再不是当年的决断了,就因为和一个小姑娘置气,毫无益处,反闹出这样现成的把柄来,当然,若是这姑娘胆子小些,性子弱些,从了旨意倒也算不得大事,可偏又刚烈,真是凑了巧了。
他也是极为精明之人,宦海多年,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他们被皇帝拖入到这场漩涡中来,多年辛苦营造的局面,大约是不得不损失一部分了。
朝中大员开始纷纷上折了,事发后十日,各地的奏折也陆陆续续的到了京城,镇守闽浙一带的盛大将军称,前有楚驸马殉国,后有楚氏教导之女贞烈,楚氏家风清流,堪为表彰。
楚驸马早年便是与盛大将军在同一军中,本有同帐之谊,且楚驸马已经殉国,家里遇到这样的事,不免叫人有唇亡齿寒之感,身为军人,谁敢担保自己没有那一日呢?
西北大将军陈元亮是皇上的元妃,后追封为敬贤皇后陈氏的兄弟,正儿八经的小舅子,也同样上了一封弹劾太后的奏折,措词更加严厉。
连镇南王都上表称应表彰侯氏女贞烈,只是没有提太后。
只有东北的袁大将军,上表绕过了侯氏女贞烈一事,却是言不可表彰,免开抗旨之风。
待各方面将军、州府道都上了奏折了,便有了一个月之久,朝廷天天议,却天天悬而未决。
抗旨还是贞烈,朝廷如何处置?
太后自那日后就病而闭门,除了自己家的人一个不见,皇帝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去后宫了,好像不知道太后病倒了一般,每日都宿在御书房,连续不断的召见朝中官员。
只是御书房铁桶一般,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召见朝中官员都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朝中辩驳慢慢的开始倾向于表彰侯氏女贞烈了。
一个月下来,朝中势力分布已经有了端倪,而纵观文帝执政的生涯,皇帝与太后并权臣对朝政掌控的角力,便是以著名的朱雀门事件为分水岭,自那一个月的朝廷奏辩开始,可以较为明显的看出,文帝多年韬光养晦,已经开始逐渐接管局面,朝局开始向帝党倾斜了。
太后老了,张阁老也开始老了,接班人迟迟未见,南郑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不能回京。
而皇帝年方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这一个月后,朝廷终于有了决定,表彰侯氏女节烈,赐表,匾额,缎匹等,并准其与沈家继续议亲。又以楚家家风清正,御笔亲书清正二字赏赐,准了安郡王上奏不纳侧的奏折。
又太后所为是因小人作祟,命将寿康宫首领太监于桂杖毙,其余一等太监宫女均罚入浣洗处,其余伺候的太监宫女散入其他各宫伺候,命皇后重新为太后选人伺候。张蒋氏利用太后顾念家族的慈心,挑唆太后夺人婚姻,命慎刑司前往张府掌嘴四十,永不许进宫,其夫失德,免了差事命回家读书。
至此,闹起了轩然大波的朱雀门事件尘埃落定,太后装病装成了真病,真的病倒了。
安郡王本来天天往宫里跑,也常来别院看赵如意,这一日领了个年轻男子到林家别院来见过赵九姑娘,这人叫张越,是安郡王奉公主之命为赵如意选的十个侍卫的小头目,便来拜见赵九姑娘。
安郡王说:“前儿忙起来,没来得及办这件事,如今你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没人看着实在不行。”
赵如意自己都纳闷儿,她到京城才两个多月,怎么就得罪那么多人了?而且得罪的人还不能都怪安郡王,当然,她觉得,主要还是怪安郡王的。
这张越容貌普通,体格精悍,一看就是以一敌十的主儿,不过面对姑娘,却是小心翼翼,轻拿轻放,走路都好像有点别扭。
在这上头,赵如意就没经验了,她轻轻拉一拉安郡王的袖子轻声问:“我是不是该给点儿见面礼啊?”
安郡王道:“公主府给开了俸禄的。”
可是她又不是公主府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嘛,赵如意思索了一下,吩咐丁香:“去把那盒子六香和拿来。”
一听这名字,安郡王都有点诧异了,这明显就是药的名字,赵如意这看谁谁有病的毛病,还以为到了京城消停点儿了,没想到这还没好呢!
不过安郡王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干涉她,且不管怎么说,她看人有病送药这也是善缘,那个什么张铁口不是说了吗,人家赵九姑娘这一等一的命格,就是从她平日里结的善缘里化来的福气,她的夫君,那是沾她这福气的光。
赵如意对张越说:“我不太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不过那里湿气太重了些,且好像还常年阴冷,你这样的差使又比常人容易受伤些,寒湿之气从伤口进入,积在体内,或许这三五年还不显,日后年龄稍大,就容易得痹症,你要小心一点。这个药不是吃的,是闻的,若是有同住的人,你每日选了人都齐全的时候点一只,能驱散你体内寒湿之气,用完了再来拿。不过最好的法子是尽量换地方住。”
这位姑娘的风格真是与众不同,见面先赏药,可是偏偏说的跟亲眼看到了一样,张越听的有点发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抬头去看安郡王,安郡王琢磨了一下,见张越看了过来,便点头道:“赵九姑娘这药可是秘方,外头都见不着,还不谢过九姑娘。”
张越忙就磕头,安郡王琢磨着说:“你这几年,是在军营里住的吧。”
“回郡王爷的话。”张越说:“标下原本隶属通州骠骑营。”
“好,我知道了。”安郡王道:“你下去吧,用心办差。”
张越又磕了个头,才接过丁香递来的盒子,里头还搁了张银票,丁香温柔的笑道:“和兄弟们打杯酒吃。”
这张越在军营多年,哪里见过丁香这样美貌的丫鬟,鼻端闻到一阵细细的香风,拿着盒子的手细白柔软,真是眼都不敢抬,呐呐的应了一声,忙接了东西就退了出去。
安郡王若有所思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就道:“出门叫上张越,他们小组是训练过的,就是真的遇到了人多抵挡不住,至少报信是绝对做得到的。”
赵如意当然知道有人使唤的好处,她也不推辞,笑道:“行,我知道了,我可是温柔的姑娘,又不爱动手,有人替我动手最好了!”
她总是能说的自己笑起来,安郡王就真的笑了一笑:“你说的对,你今天还要去看表妹吗?”
“好是好了,可还是要去看看。”赵如意笑道。
就是好了,也要做出没好的样子来,安郡王就点头道:“行,我要进宫去,顺路送你过去吧。”
“嗯嗯。”赵如意乖巧点头。
看她这样乖巧,安郡王觉得她实在可爱的要命,简直想要伸手却捏捏她的脸,可是又不好伸手,只能接过丁香递来的披风给她披上,赵如意就抬头对着他甜甜一笑。
这个笑容无往而不利,皇上看到了心中又酸又涩又甜,到了安郡王这里了就只剩了甜了。
侯宝如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她本来就伤的不重,只是为了显得伤重,还不得不在家里继续养伤,只可惜就是有赵如意的妙手,侯宝如的心口上还是留了个疤痕,她倒是不十分在意,跟赵如意笑道:“今后嫁过去了,要是他欺负我,我就撕开衣服给他看,这是为了嫁给你留的疤,你不足性索性再刺一回!”
赵如意哈哈大笑:“你那点子力气,哪里撕得动衣服?瞧瞧这缎子,上好的苏缎呢,等你慢慢解开来,哪里还有什么气?索性拿把剪刀还快些!”
侯宝如也哈哈的笑。
侯宝如自尽有伤,赵如意几乎天天来看她,两人虽然看起来一个明艳爽快,一个秀丽娇柔,偏骨子里都是差不多的人,性子十分相投,颇为投契。
便是在这说笑间,侯宝如的丫鬟春燕跑了进来,把今日朝廷刚下的旨意说了一回,她当然不会那些文绉绉的说法,不过意思还是说清楚了的,尤其是处置的些,侯宝如笑道:“没想到我这点事儿闹的这么大,真是不好意思。”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赵如意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一口,道:“我瞧啊,皇上是借这事儿立威抓权呢。”
太后有权臣支持,赵如意虽然不太清楚,但看太后的所作所为,也有了个感觉,太后势大,皇上必然制擘,这是最简单的此消彼长的道理。
赵如意说:“这件事在礼法上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唯一能做文章的就是抗旨两个字,不过站脚也不硬,若是成了,皇上就好立威,就是不成,那也差不到哪儿去,而且又涉太后又涉张阁老,这样的机会,皇上不定等了多久呢!”
侯宝如闺阁女子,读的都是女四书,贞洁节烈是明白的,这话就不太懂了,好奇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此时其实没有太多要辩驳的,你这节烈之名站得住脚,合着礼法,皇上若不是要闹大,哪里至于拖一个月呢?早就可以乾纲独断了。皇上这是以前容让惯了,这回故意拖着,他们就以为还有的辩呢!”赵如意说。
“然后越辩越大,越辩越大,越辩人越多!”赵如意笑嘻嘻的把手比了个好大的圈圈。
侯宝如似懂非懂,只是笑道:“姐姐真有见识,我就不懂了,我只是想知道,那位张太太不安好心要整治咱们,这会儿得了这个旨意,是个什么样儿,阿弥陀佛,真是现报呢!”
她大约也是在家里憋闷久了,不由的撺掇赵如意:“咱们去看看?”
侯宝如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幸灾乐祸有什么不对,她都差点儿被这蒋玫治死了呢!要不是她豁了出去,回头真做了郡王侧妃,这一辈子就没意思了。
这可是一辈子呢,她当然要幸灾乐祸。
“哪里看得到。”赵如意说:“人家慎刑司不至于把人拖到门口来打,自然是在后头,你我进得去吗?早被人家打出来了。”
“没意思。”侯宝如笑道:“真没意思!”
第59章 心虚
正说着, 外头两个丫鬟进来院子里,捧了几个包袱, 笑着对院子里头侯宝如的丫鬟荷花儿道:“东北本家那边送了东西来, 我们公子爷打发我们给大姑娘送些来。再问一问大姑娘伤可大好了,我们也给大姑娘磕个头。”
侯宝如定亲的那沈家, 是侯家的远房亲戚, 老家在东北的,她们在里头就听荷花儿笑道:“多谢沈公子惦记了, 姑娘现在里头坐着呢。”
听这样说,荷花儿就带了两个丫鬟来磕头,那两个丫鬟穿着红绿比甲,手腕上是鎏金镯子, 头上带的簪子也是金包银的, 看起来比侯家丫鬟穿戴还强些, 赵如意就知道这沈家富贵了,她们也极会说话的, 笑道:“这是我们公子爷的分例,公子爷说, 叫送来给姑娘挑, 喜欢哪件就留下哪件,若是不喜欢, 赶年下有了好的再送来。要是都喜欢,便请姑娘都留下最好。”
侯宝如笑道:“你们公子东西都送来了,还想着要拿走吗?小气, 打开我瞧瞧!”
那丫头就忙上前打开来,见是两张皮子,一张紫貂一张白狐,都丰厚光润,另外还有几条毛条子和零料,还有一包野山参,倒也均匀,根根都有大拇指粗细。
侯宝如笑道:“刚好两张皮子,见者有份,如意姐姐,我们一人做一件斗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