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见她这般说,倒也没有不悦之意,只轻轻嗯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便退下吧。”
初雪攥了帕子,急急退出了书房,院子里的冷风一吹,她额头上的汗意登消。
惊魂甫定,想起裕王说自己身上有香味,自己也觉得奇怪,低头闻了闻衣襟,突然省悟,原来这是张家送自己的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自己日日喝那茶,对这种味道已经习惯了,可是别人与她接近时,却能清晰地闻出那特有的清香。
她走到通向后院的那个月洞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一道灯笼的光亮闪现,何英的声音笑道:“张大人,天黑,这地上的残雪尚未化尽,您可当心脚下……”
张居正见何英提醒他,便笑道:“何公公放心,这青云阁我日日来,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不会摔倒的。
一脚跨进大门,朦朦胧胧的,只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背影一闪而过,心里不由自主跳了几跳,转念又想,这个时候,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进了书房,裕王见他来了,忙叫他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王爷深夜召见,不知有何事?”
裕王想起三日前与父皇的对话,心中喜悦,面上却极力自持,只淡淡地道:“三日前,我奉召去乾清宫见父皇,此事想必先生定是知道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臣听五福公公说过了。”
“先生以为,父皇为何突然召见?”
“臣猜想,定是因为太后寿宴之时,景王殿下在服饰上头逾制,引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猜测,陛下为安大臣之心,定然要召见王爷。”
裕王有些意外:“哦?难道先生不觉得是因为皇祖母对父皇施加的影响?”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不搭腔,心中却暗想,若仅仅因为太后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素日行事,那他也不是当日那个十五岁就敢与群臣对抗的皇爷了。”
先生,父皇对皇祖母素来孝顺。”见他不以为然,裕王忍不住道。
张居正缓缓道:“太后的意思,陛下当然不便违拗,可是,王爷请想,太后素来支持早立您为太子,若是皇爷全听太后的,册封的诏书早就下来了。”
裕王一听,深觉有理,不觉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日前之事,是皇祖母的话,加上老四的狂妄举止,一起帮了我这个大忙。”
说到大忙这两个字,到底忍俊不禁。
张居正心中一动:“王爷,莫非陛下是真的下了决心?”
自己的老师,又是将来必须倚重的心腹,自然没什么好瞒的,裕王于是便把那日面圣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完以后,面色如常,淡淡道:“臣以为,陛下的心意,一直都是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对您寄予厚望,可是,迟迟不册封,定然有咱们不知道的原因。”
“民间素来有新丧不久,即刻办喜事的旧俗,先生,我今日请您来,就是想商议一下,要不要乘着皇后大丧之际,想个什么法儿让父皇早日颁诏。”
张居正摇头道:“在没有弄明白陛下为何不愿册封之前,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裕王对这个老师的才华智谋,素来佩服的五体投地,见他这般说,便知事情定是不能这样办,于是默然不语,半晌方道:“这些便笺,本是前些年,我还在宫中时,父皇陆续写给我的手谕,本想请先生帮我看看的。”
张居正笑道:“或许能从这些便笺中寻出端倪。”
说完,便起身离座,来到书案前,挪开那摞便笺上的碧玉狮子,突然,一股隐隐的香气钻入鼻孔,那香气虽淡,却熟悉无比,世上再无别家,张居正想起方才所见的背影,不觉愀然变色。
强自镇定,拿了便笺来看,只觉心乱如麻,却哪里看得下去。
过了一会,他心神稍定,怕裕王问他便笺内容,便抢先问道:“坤宁宫起火之际,听说王爷就在宫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裕王叹息一声:“皇后当年残害端妃,算不得无辜,只可惜了那数百年太监宫女。”
见他这般说话,张居正方知连日来坊间传言,竟然是真的,想到皇帝为一己之私仇,却让数百名宫女太监跟着皇后陪葬,心里满是不平之意。”
裕王道:“父皇对端妃用情之深,令人感慨,人人都说帝王家没有真情,世人又哪里知道,帝王亦是血肉之躯,如何能真的无情?”
“那么,王爷您,也有真情吗?”张居正凝视着裕王,突然问道。
裕王楞了一下,想了一想,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情之一字,刻骨蚀心,男子能够做到无情,方能建立功业吧。”
第19章 侍寝
三九天气,滴水成冰。今年的京城,比往年更加严寒难耐。
蒋太后只出宫往佛堂走了一圈,回来就染了风寒,犯了旧疾,嘉靖无奈,只得将母后送到热河的行宫里避寒,希望热河的温泉能让母后的旧疾痊愈。
同时,裕王也接到了旨意,护送皇祖母去热河。
旨意一出,王府里登时就热闹了起来。
且不说下人们如何忙碌为裕王备办行装,单是这随行人员的安排,就大有学问。
首先,裕王妃是不能随行的,偌大王府,总得有人留下来镇守打理,还有宝哥儿那么小,离了娘亲可不成。
再说那三妾,自然是心思踊跃,一门心思想贴身随侍王爷。这一去,少说也有个把来月,这么长的时间,就等于是独个霸占了裕王的宠爱。
裕王其实并不是个过分沉湎于女色的男人,每个月之中,他最少有三五天功夫在书房里苦读到天明,也就是独寝,其余二十余天,才会进这一妻三妾的房
由于陆侧妃的受宠,雨露均沾是不可能的,然而,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裕王也不好做得太过,王妃那里,每月总要去两晚以尽夫妻之义,齐侧妃和杨美人又都是各具风韵的美人儿,裕王定然也会在这两人身上耽搁个三五夜。
陆侧妃心里总是哀怨,自己生得那般美貌,却做不到在后院独宠。
最最关键的问题是,除了王妃,其余三妾都还没儿子呢,说不定这一趟热河去过了,肚子就有了消息呢!
然而,让谁随行,不让谁随行,却不是她们自己说了算的,陆采莲虽然受宠,却终究是个妾,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王爷,您可想好了,此次陪皇祖母去热河,让谁去伺候您?”正院里,王妃乘王爷用过晚饭,正喝消食的六神茶消食的空闲,明明白白地问道。
裕王楞了楞,后院妻妾不合,争宠内斗之事,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妃嫔争宠心肠之狠毒,手段之诡诈,再看自己后院,便觉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了。
都是自己的女人,叫哪一个陪同,其余三个都会不高兴,父皇对自己心怀厚望,自己的后院,还是让它安安静静,不起风浪为妙。
想到这里,他便道:“去泡个温泉还要带妾侍,传扬出去,那帮大臣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口舌是非了!”
“可是,王爷身边,总得有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呀。”王妃见他不肯带三妾,尤其是不带陆采莲去,心中暗暗高兴。
“你随便叫上两个侍女婆子去便是了。”裕王说完,又自顾自喝茶。
王妃想了想,便道:“我房里的罗嬷嬷在大内伺候过娘娘们的,粗细活儿都来得,至于侍女——”
裕王放下青花盖碗茶盅,突然道:“说起来,青云阁里初雪做的点心,我倒是吃惯了的。”
王妃唇边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那便让初雪随侍好了。”
初雪即将随王爷去热河的消息,很快就被那三妾打探到了。
听说王爷此行只带这么一个侍女,便傻子也都明白,初雪定然是要侍寝的,不然,那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王爷还能禁欲不成,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儿,已经成婚,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都难禁一两个月不近女色,何况王爷。
抱月轩里,陆采莲一听到这个话,就啪地一声,将手中一杯滚烫的热茶砸到了地上。
珍珠顾不得收拾那四处飞溅的瓷片,忙着上前给她抚背:“娘娘,可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为一个做点心的丫头,可不值得。
“王爷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上次给了那么重的赏赐,我就说不对劲,这不,现在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陆采莲咬牙道。
“娘娘,上次宫里的雍妃娘娘不是打发人跟咱们家夫人说过了,初雪是陈家外甥看好的媳妇吗?”珍珠提醒道。
“不错,我现就想法子让雍妃知道此事。”
主仆二人正计议间,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娘娘,不好了,王爷在青云阁里晕过去了。”
第20章 浅草蝶
青云阁里,王妃与三位侧妃美人齐聚,张居正和高拱见状,只得避出了书房,在院中守候着。
书房里间,是裕王平日里休憩的地方,此时床帏低垂,裕王躺在枕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王妃坐在床边的绣花褥瓷凳上,一脸焦灼地望着鲁太医给裕王诊脉。
鲁太医将裕王的双手脉搏都细细把过,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鲁太医,王爷他,究竟得的什么病?”陆采莲见太医面色不好,心里也是咚咚直跳,七上八下的没个底了。
按礼,王妃在座,是没有她一个妾侍说话的份的,可是她自持家世,素来藐视王妃惯了,如今危急关头,更是顾不得这些。
王妃倒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拿眼瞧着鲁太医。
鲁太医向王妃拱了拱手:“敢问娘娘,王爷今日,可进了什么饮食?”
裕王昨晚一直歇在青云阁,王妃见鲁太医这般问,便转脸对春儿道:“传五福进来。”
五福进来后,王妃便问:“五福,你贴身伺候王爷,可知王爷今早都进了些什么饮食?”
五福道:“回王妃,王爷今儿早上进了鸡肉粥,藕粉糕,火腿片,另外又饮了一杯乌龙茶。”
“烦劳公公,把剩下的残茶和残羹都拿来给我瞧一瞧。”鲁太医道。
五福面露难色:“点心房里的初雪是按照王爷素日里的食量做早点的,那些已经被王爷用完了,只有乌龙茶,还剩下小半盅。”
“那便把残茶端来给太医瞧瞧。”王妃道。
五福答应了,转身出去用金漆托盘端了残茶,太医接过了,自袖中取出银针细细检验,又将茶盅端起来,迎着亮光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思酌良久,突然道:“娘娘,王爷用过的鸡肉粥的碗盏,可洗刷了没有?”
这下不等王妃开口,五福就忙道:“奴才这就去点心房看看去。”
一时,五福果真捧着一个青花瓷碗回来了,碗里尚有些残粥。
鲁太医接过瓷碗,放在眼前轻轻一嗅,脸色立变,忙神出手指,沾了点碗中残粥,放进嘴里细细尝了,方长吁了一口气,对王妃道:“娘娘,王爷是中了浅草蝶粉之毒,虽然凶险,但是还能救。”
王妃颤声道:“那还不快救!”
鲁太医也不说话,只飞快地取出袖中一包银针,往裕王脑门和胸口各处扎了下去,只过得片刻,那些银针尾端,居然流出了黑黑的汁液,原来那银针中间乃是空心,而原本毫无知觉的裕王竟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
鲁太医面露喜色,又转回身提笔开了一张药方,交给王妃:”娘娘,每日里只需银针拔毒,再配上这副药,王爷七日之内,就可痊愈。”
听太医这般一说,王府众女眷都是心头一松,王妃笑道:“鲁太医果然是大国手,今次真是多亏你了。”又扭头对春儿道:“出去告诉两位先生一声,就说王爷已经没事了,他们可以放心回府了。”
说完,脸色冷凝,对鲁太医道:“究竟王爷中的什么毒,还请鲁太医告知。”
“看王爷脉象,中毒已有一段时日,这浅草蝶粉味道异常鲜美,若是与莲藕混合,可致人死命,只是王爷今日莲藕吃的不多,若是再多吃上一块,只怕今日就……”
“娘娘,我早就觉得初雪那丫头不对劲,怪不得做出来的东西那么好吃,原来是用了毒物,这不,现在事情出来吧,王爷——”陆采莲这些可来了劲。
“住嘴!”王妃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你们三个。”她的目光掠向三妾:“你们都给我回房老实呆着去,此间之事,我自会决断!”
陆采莲一口气憋在心里,却终究不敢与王妃明着顶嘴,只得不甘不忿地紧咬着小手帕,和齐侧妃杨美人一道去了。
这里王妃咬牙道:“何英,你带些人,现在就去点心房,把房里的人给拘了,然后给我细细地搜!”
何英领命而去。
张居正与高拱一起站在院中,等待良久,只见王妃身边的侍女出来道:“传王妃话,王爷已无大碍,两位先生可以安心回府了。”
高拱闻言,彻底放下了心,拉了拉张居正的袖子:“张大人,这里忙乱,咱们回府去吧。”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高拱的手,他方才分明看见五福跑进点心房端了一个满是尚有残粥的碗去房内了,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会不会关系到初雪?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隐约不安起来,向春儿道:“这位姐姐,敢问王爷生的是什么病?”
春儿了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被他俊美无匹的容光所摄,呐呐道:“太医说,王爷是中了叫什么浅草蝶粉的毒。”
“那么,太医是从何处验得此毒”张居正心头大震,面上却极力保持镇静。他知道浅草蝶粉被御厨混在食物里以博上位的故事。
春儿正要答话,就见何英从房里出来,指着院子里的几个小厮婆子,细细的嗓音尖利刺耳:“王妃有令,你们四个,去把点心房里的初雪和小月关起来,再随我去搜点心房!”
几人轰然称是,径直随何英往后院去了,何英身后,还跟着鲁太医。
张居正大急,不由自主就拔脚就跟了何英一行往后院,却被高拱一把扯住:“张大人,此事定然大有玄机,此时王爷尚未醒转,咱们不方便参与王府内务。”
张居正一怔,猛地省悟过来。是啊,初雪是万万不会刻意毒杀裕王的,这里头定然大有文章,即使初雪被拘,如此重大的案情,也要细细审问,初雪暂时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随高拱往院外走,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又回转身对春儿道:“烦劳姐姐带句话给王妃,点心房的人,务必要看好了,以防有人杀人灭口。”
点心房里,初雪坐在桌边,正拿了把小铁锤细细地敲桌子上的核桃,小月坐在她对面,一边剥杏仁,一边跟她说些上次雪地里堆雪人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