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请来的皮影戏班不光吸引了初雪,其余几个姬妾也正愁深闺寂寞,无法排遣时光,这下正好,天天相约着在后园看戏,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暂时和缓了不少。
这日午后,阳光出奇地好,初雪在后花园里看完《罗衫记》之后,便扶着小月回闲云阁。
绕过那座巨大的假山时,鼻中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香气,非兰非麝,却是记忆里最醉人的清香,初雪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又惊又喜:“茶花开了么?”
小月道:“已经是九月了,正是茶花开花的时节呢。”
初雪嗯了一声,咱们去看看吧。
王府花园里的茶花,是三年前初雪刚进闲云阁的时候,亲手培植的,从细瘦的茶苗长成一株根深叶茂的茶树,非三两年的时光不行。
初雪选的茶种,并不名贵,就是慈溪老家到处可见的野茶种,她幸幸苦苦培育三年,被陆采莲笑话过无数次,说她不愧是茶农本色,当了裕王的姬妾还是丢不下种茶。
然而,初雪从不理会众人的讥笑,她要把这片茶园培植起来,形成梦里那熟悉的风景,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慈溪去了,可是,她希望在花园里重现故园一角的风光,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假山后,园子的东北角,一片约莫七八亩见方的小山坡上,满是半人高的碧油油的茶树,午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一朵朵金蕊玉瓣的茶花随风摇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站在山坡前,初雪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她仿佛又回到慈溪乡间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慈溪的茶花,花朵没有这里的硕大。”耳际,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初雪大吃一惊,猛然回头,身后之人一身玉色斓衫,迎风负手而立,似一株劲柏,正是张居正。
下意识地,初雪立刻垂下眼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还好,今天的衣裳穿得宽大,根本看不出有孕的迹象,其实,她明白张居正肯定知道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
再看小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凝视着她有些惊惶和难堪的脸,张居正的眼中划过一丝悲凉,他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侧了头不再看她,只望着那些茶花,轻声道:“这里的茶花有你精心浇灌培植,比慈溪山间的长势好多了。”
初雪轻叹一声:“你为什么还要回青云阁来,你不该回来的。”
张居正微微一笑:“裕王殿下亲自去找我,求我回去,我总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吧。”
初雪摇了摇头:“若是存心给他面子,三年前你就不会走,你就是存心的——朝中那么多衙门,你哪里不好去,非要来这里!”
张居正被她说破心事,脸上的神色僵硬了起来,他紧紧抿住嘴唇,半晌方道:“你就那么的不想再看见我么?”
“当日咱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事已至此,再见徒惹伤感,你还是辞了王爷,另寻个衙门去吧。”
“衙门那么多,可是,只有裕王府里有你!”
初雪心中一酸,强自忍住了从心底泛上来的泪意,涩声道:“我就知道,那日我不该一时冲动,去秋远居找你,我若不去找你,你慢慢的也就将我视同陌路了。”
看着她娇怯怯的身子裹在一袭湖绿色的宽大缎袍之中,弱不胜衣的模样,张居正心中一阵疼痛,他沙哑着嗓子道:“你可知道,王爷又要纳王妃了?”
初雪点了点头,苦笑道:“早晚的事情,王府中不可能没有女主。”
“可是他完全可以将你扶正,他若肯顾念你,顾念你腹中的孩子,他完全可以将你扶正啊!”张居正的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懊恼。
“你明知道的,他从来没有顾念过我,他的心里,只有银欢一个,银欢死了,估计他的心也死了,皇爷叫他娶谁他就娶谁了吧。”初雪平静地道。
“对!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张居正转回头,逼视着初雪,一字一顿地道:“他若是真的疼惜你,爱护你,那我从此远走天涯,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他这般对你,初雪,我不放心,我不放心,我真的不放心!”
一连几个翻来覆去的不放心,终于把初雪的泪给催了下来,她猛地用双手掩住面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再也顾不自己的肚子是否显了形状。
张居正见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乌油油的鬓发,嘶声道:“初雪,我没有别的念头,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只需要知道你过得好,没有人欺负你,给你罪受,然后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初雪,别赶我走,好么?”
初雪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理了理鬓发,待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方静静地道:“你的心意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我身在王府,吃穿不愁,也没有人虐待我,王爷马上就要封我为侧妃,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就放心吧。”
“和你一道被封为侧妃的,还有一人,你可知道么?”
“还有一人?那是谁?是杨美人么?她性子一向柔弱,不会掀起什么风浪的。
张居正冷冷地道:“不是杨美人,是高湘!”
“啊?”初雪登时目瞪口呆:“高湘,她怎么会?”
高湘一直都是深爱着张居正的,怎么会突然嫁给裕王?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甘于做妾?
见初雪一脸的不可思议,张居正哼了一声:“她到底是怎么和裕王定下这婚事的,我并不知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她直到现在都在恨我,更加恨你,以后,你们两人共事一夫,她定然会算计你,陷害你,你叫我如何能不担心!”
初雪唇边露出一丝讥讽:“她不至于那么记恨我吧?毕竟,我也是一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么?她拆散了我们,我尚且没有去想着报复她,怎么她倒记恨起我来了?”
张居正轻叹道:“你就是这个样子,才让我担心,你太淳厚了,压根不明白人性的丑陋与恐怖。”
顿了一顿,他忽然想起一事,便用手指着山坡正中一颗最大最高的茶树道:“以后,每过十日,你都要在茶树上系一条红丝带,以示平安,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援助,你就把丝带换成黄色,我自会想法子助你,记住了么?”
看着他关切的眼眸,初雪心中一热,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当晚,明亮的烛光下,初雪盘膝坐在炕上,凝视着炕上整齐码放的红黄两色的真丝布匹,良久良久,方拿起银剪刀,将真丝裁成了一条一条。
小月站在炕边,对于下午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只默默看着自家小姐的脸,牛油制成的蜡烛亮度很高,可是,小姐那双晶莹的眸子里映射出的柔和光芒,依旧将烛光压了下去。
时光冉冉,秋去冬来,天空中终于又开始飘舞起了雪花。
离后园和张居正会面,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每隔十天,初雪就会早早地去茶园,将一条红丝带系到那颗最高的茶树上,十天之后,再去换一根新的红色丝带。
她知道,园子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尽管肚子已经很明显的隆起了,可是她依旧坚持做这件事,因为她明白,她相信,那个人是不会嫌弃她这番模样的。
有时候,换完丝带,她也不会立刻回闲云阁,而是静静躲在假山边的梧桐树后,窥视着茶园里的动静。
有两次,她刚走出茶园不久,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颗茶树边,用手抚摸着那根飘舞的红丝带,很久很久。
日子依旧过得平静如水,因为这个秘密,初雪的心彻底的安定了下来,午夜梦回,她不再彷徨,不再凄楚,不再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行走在荒野上。
这种彻头彻尾的安全感让她对周围的人越发和颜悦色起来,裕王也越来越喜欢往她的闲云阁跑了,虽然不过夜,可是总要将手搁在初雪的肚子上,静静地听一会儿,然后再和初雪拉拉家常。
那天,雪沸沸扬扬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地又是一片纯白。
初雪穿上棉衣,披上紫貂大氅,拿了一根红丝带就要往园子里去,小月却一边拉住了她:“下了这么一夜的大雪,路上一定很滑,您要做什么,奴婢代劳就可以。”
见初雪不以为然,小月又道:“小姐,你可要为肚子里的小哥儿着想一下啊!”
初雪犹豫了,终于,她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红丝带塞进小月手中:“你去后园,将这根丝带系在最高的那颗茶树上,把原先那根替换下来。”
小月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就拿了丝带出了门。
不到半柱□□夫,小月便回来了,她一边跺着脚上的积雪,一边道:“荼蘼,赶快去烧炉子,海棠,杜鹃,你们去后院扫雪去,林嬷嬷,麻烦您去厨房帮我切姜丝做梅饼,您老人家的刀工我可是万万赶不上。”
待众人都走光之后,小月关上门,来到初雪面前,给她倒了一杯茶。
初雪笑道:“人都已经打发走了,有话就说吧。”
小月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之后,抽出里面的一张字条递给了初雪:“这是系在那根旧丝带上的。”
初雪轻轻展开字条,只见上面的字迹熟悉无比,那是刚劲有力,凤舞龙翔的八个大字:“雪大,路滑,切勿亲来。”
合上字条,初雪看了一眼窗外,晶莹的冰凌在屋檐下映射着灿灿阳光,冬日里的阳光,依旧是那么温暖动人,再也不令人觉得寒冷。
第82章 王妃
裕王元妃的三周年忌日很快就过去了。
在简单的祭奠仪式之后,裕王府的人就开始为裕王的大婚做准备。
陆采莲自从听说了裕王订婚的消息以后,就一直就很萎靡,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操办此事,初雪又是大腹便便,杨美人和齐侧妃一个带着孩子,一个压根不是理家的材料,于是蒋太后就派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女官何姑姑,住在裕王府操办婚事。
十二月二十二,是个黄道吉日。
裕王是准太子身份,这次的婚事虽然是续弦,可是却比几年前娶原配要风光热闹的多,据出去看热闹的荼蘼和海棠说,光是皇家给新王妃配的嫁妆,就浩浩荡荡地塞满了整条西大街,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初雪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做她手中的小虎头鞋,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鲁太医说,估计就在这几天,作为母亲,她一直坚持亲手做婴儿的衣服鞋袜,这几年里裕王赐给她的有限的几匹天水绢,全部化成了婴儿的衫裤。
按照风俗,拜堂的时候,是没她们这些小妾什么事的,王府虽然开了流水席,招待成千上万的贺客,可是她们四个却只能在后院里静静地吃着自己的晚膳,等着明日一早上正房去拜见主母。
当她拿起象牙筷子,夹着一块南瓜酥往嘴里放的时候,腹中突然一阵绞痛。
林嬷嬷是生过孩子的人,一看初雪的面色,就急忙跑过来紧张地扶住她的肩膀:“小姐,怎么样了?你该不会是要发动了吧?”
初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阵新的剧痛袭倒,她一张俏脸顿时变的惨白,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林嬷嬷忙叫道:“小月,快!快去禀告何姑姑传太医,小姐马上就要生了,你亲自去!”
小月不敢怠慢,破门冲了出去,这里林嬷嬷一边叫荼蘼帮着她将初雪扶上床,一边叫道:“海棠,杜鹃!快去烧开水!”
初雪躺在床上,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用嘴狠狠咬住床上的被褥,一声一声地闷哼着。
林嬷嬷一边拿热毛巾给她擦拭满头满脸的汗,一边轻声道:“小姐,您实在痛就叫出来吧。”
这时,小月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对林嬷嬷道:“何姑姑早就命人预备下了产婆,马上就要和太医一道来了。”
林嬷嬷忙将小月拉到一边,悄悄问:“你有没有让何姑姑去告知王爷?”
“我说了,可是何姑姑说,今天是王爷的大喜日子,王爷现在正在拜堂,等下还要入洞房,不能在这个日子里触了新王妃的霉头,所以,王爷那边,暂时还是不告知了。”
这话说的,倒是真替新王妃着想啊!
想想也是,新婚大喜之日,和丈夫的合卺酒还没喝,别的女人就要为他生孩子了,换了谁谁心里不堵得慌呢!
宫中之人的势利嘴脸,由此可见一斑。
林嬷嬷越想越气,女人生产,就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她家小姐在王府中无依无靠,如今危急关头,若是遇见大小难以两全的事儿,谁能当家作主?还不是做丈夫的裕王么?那杯合卺酒,便晚一些喝下去,他过来踏个脚踪儿,跟太医和产婆嘱咐几句,能怎么地了?
难不成就为了新王妃的兴致,就不顾她家小姐母子的死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也不能怪王爷,他现在压根就不知道小姐快生了!
想到这里,林嬷嬷哼了一声,毅然拿起一件大皮袄,披在身上,恨恨地道:“你们看着小姐,我去找王爷!”
说完,便一头冲了出去。
到了正院,只见院子里披红挂彩,树上悬挂无数大红灯笼,亮如白昼。
她来到正房门前,一脚便要跨进去,守门的小太监却不乐意了,上来道:“这位大婶子,您这是干嘛?这是王爷的婚房,乱闯不得的!”
“这位小公公,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老身是闲云阁的人,有急事求见王爷。”
那小太监双眼一翻:“今儿是王爷王妃大喜的日子,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进去,再说现在王爷不在里头,你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林嬷嬷又气又急:“闲云阁里的主子马上就要生产了,若耽搁了,出了事情,你担得起?”
小太监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王爷不在房里,你叫我跟谁通传去!”
林嬷嬷登时气结,她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宫里派来的,怎么宫里的人都是那一个德行呢!
正彷徨无计间,一个身形苗条的小丫头突然出现在门口,对林嬷嬷客客气气地道:“这位嬷嬷,王妃娘娘让您进去说话。”
林嬷嬷忙答应了一声,再也不理那小太监,随著小丫头进了正房。
新房之中,红烛高烧,处处金碧辉煌,硕大无比的大理石嵌八宝罗汉床正中,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身穿霞帔,头上顶着个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除她之外,房中并无旁人,看来小太监还真没撒谎,裕王的确不在新房中。
“小姐,我把这位嬷嬷带来了。”小丫头轻声道。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伸手,便将头上的红盖头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如明月般皎洁美丽的面庞来。
林嬷嬷呆了一下,急忙跪倒在地:“老奴林氏,参见王妃娘娘。”
“嬷嬷请起来说话,王爷此刻正在大厅里陪酒,有什么急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王妃的声音不大,却脆生生的好听无比,林嬷嬷暗想,这王妃的美貌,比起自己家小姐来虽略有不如,却绝不低于陆侧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