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高湘是不是和初雪前世有着杀父之仇,今生今世,这个贱人跟自己作对是做定了。
在闺中的时候,张居正爱的是她,出阁以后,王爷王妃全都偏着她,这越发的令高湘妒上加妒,每次在正院里看见初雪与王妃谈笑风生的模样,高湘就恨不得冲上去撕碎了她。
“小姐,天气已经变凉了,窗前风大,您还是进卧房吧。”青云劝道。
高湘没有动,只问了一句:“前两天晚上,王爷都是在哪里歇的?”
青云小心翼翼地看了高湘一眼:“在闲云阁。”
高湘便再不出声了。
青云深知自家小姐的心事,便劝道:“她那样的出身,即便生下儿子,也不会掌什么权,再说了,王爷不是已经有了宝哥儿这个嫡长子了。”
“宝哥儿虽是嫡长子,可却是个没娘的孩子,占了嫡长的名分又如何?古往今来,没娘的嫡长子被夺取了家产名位的,难道还少了?”高湘苦笑道。
青云哼了一声:“就算宝哥儿将来的名位被人夺取,也该是现在的王妃的儿子夺,哪里轮到她的儿子!再说,她肚子里是男是女,还都说不准呢!”
高湘深深吸了口气,不错,是男是女,还都说不准呢,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谋算,总之,她这一生已经是毁了,不拉上初雪的一生陪葬,怎么能甘心。
青云又道:“小姐,依奴婢看,咱们还是接着笼络府中那些管事,把权力抓在手里才是真的,王妃虽然是主母,可是若管事们都不听她的,她也就没招了,凭着咱们家老爷对王爷的恩情,您在府里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高湘摇了摇头:“王妃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可是她身边的董嬷嬷那般精明厉害,怎么能让咱们轻易架空王妃,上回赵管事的事情,不就是个例子吗?”
说完,又沉吟了一会:“我看,还是从那些管事们在王府外的亲友处下手,方能神不知鬼不觉。”
且不说高湘关起门来如何打她的如意算盘,再说初雪,自从知道她再度有孕以后,裕王就天天到她的房里歇息,连若芙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初雪道:“王爷,臣妾现在不能侍寝,您还是到别处去吧。”
裕王却笑眯眯地道:“我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哪能像毛头小伙子一样日日想着侍寝这回事呢,初雪,你可真是我的福星,那么多女人都没有身孕,偏就是你,一胎接着一胎给我生孩子。”
说完,不等初雪说话,就抱着顺姐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初雪也只好由着他。
比起当日怀顺姐来,这一胎的怀得还要顺当,初雪只是在发现有孕的头两天吐过几次,以后就再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反应了。
不知不觉,冬天又来了,这年的冬天没有雪花,干冷干冷的,整天刮着北风,连阳光都稀薄得要命。
初雪早就换上了厚厚的锦袍,整天守在火炉边做针线,怀孕的妇人最怕的就是染上风寒,裕王和若芙早就派人嘱咐过她,免去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等闲不要出门。
至于那条茶树上的红丝带,初雪当然不会忘记,大部分时候,她会在阳光暖和的晌午借着去后园漫步的空当亲自去系,天气实在不好了,才会让冯保代劳。
她知道张居正每隔十天就会去茶园一次,茶树下的那些崭新的脚印说明了他是风雨无阻的如期而至。
这是个温暖的秘密,幸福的秘密,初雪从不担心茶树下会断了那行脚印。
如今,他一定是知道了她再度有孕的消息,冯保会告诉他的,他会为她高兴么?一定会的。
这日午后,初雪正围炉读书,小月突然进来道:“小姐,高侧妃来探望您了。”
初雪的脸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她来做什么?跟她说我不舒服,在睡觉,请她改日再来。”
“初雪妹妹,我好心好意地来探望你,你怎能避而不见呢!”
门帘一晃,高湘就自己走了进来。
初雪冲小月道:“高侧妃娘娘找我有事,你带着她们几个都下去吧。”
小月犹豫着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高湘和她之间,有着太多不能泄露的秘密,即便忠心如小月,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于是初雪又冲小月使了个眼色,小月终于带着荼蘼和杜鹃下去了。
“人都已经走光了,你若想摆脸色给我看,尽可以摆了!”高湘懒懒地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上,态度十分的悠闲。
初雪冷冷地道:“明知道我这里不欢迎你,干嘛还要来?”
“我听说你有身孕了,心里很是高兴,特意来瞧瞧你。”
“奇怪,我有身孕,干你什么事,要你来替我高兴!”初雪呲之以鼻,在这个女人面前,她连起码的客套和掩饰都不想做。
高湘柳眉一扬,略略提高了音调:“我当然高兴!把你推到王爷怀里,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你越是多子多福,儿孙满堂,就越是不可能离开王爷,跟着那个谁远走天涯,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看着她那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里闪着得意而又促狭的光,初雪只觉得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人!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人!高拱不是当世的才子么?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的女儿来!
定了定神,初雪一字一顿地道:“我固然不可能再离开王府,可是,别忘了你也一样,有种的话,你跟谁私奔试试?看那个谁肯不肯要你!”
高湘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炭火怔怔地出神:“我小时候,江南的姑妈带着表妹在我们家小住,我姑父是个大盐商,非常有钱,表妹脖子上,就挂着一块非常珍稀的田黄玉锁,那锁我一眼就爱上了,真是朝思暮想,可是表妹却死活也不肯让给我。”
“原来你打小就喜欢觊觎别人的东西。”初雪讥刺道。
高湘却没有反唇相讥,自顾自地道:“后来,我终于在表妹熟睡的时候,拿起那块玉锁来把玩,然后假装不小心,把玉锁给摔碎了,看着地上玉锁的碎片,再看看表妹醒来后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模样,我心里居然觉得畅快极了,比我得到了那块玉锁还要畅快!”
说完,高湘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美丽的贝齿。
初雪见了,虽然面对着温暖的火炉,却依旧觉得后脊梁有些发冷,眼前的女子,有着一颗疯子般令人难以理解的心。
她实在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憎恨,忍不住切齿道:“好了,现在我永远也离不开王府了,你如愿以偿了,可以回去慢慢体味这份畅快了!快点滚吧!”
高湘摇了摇头,依旧温柔地笑:“想到你,我当然是畅快的,可是,想到张居正,我还是不畅快。”
见初雪垂下眼帘,再不理她,高湘依旧好脾气地微笑:“初雪,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你很快就要儿女双全了,可是张居正呢?他快三十岁了吧?嘿,他今年三十,一个人过日子当然没问题,可是三十年以后呢,等他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呢?你的孩子能给他养老送终么?”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一颗心开始慢慢往下沉了下去。
张居正老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那个时候,张夫人不在了,他的外公和舅舅肯定也不在了,那么他还能有谁?有谁会照顾他的晚年?就算张家富可敌国,可是主人一旦老迈昏聩,后果依旧是不堪设想啊!
高湘站起身来,曼声道:“你是个明白人,自己会想,瞧,你的爱把他害得有多惨!”
说完,她转过身,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第99章 劝婚
高湘走后,初雪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思之中。
男子三十而立,说的毕竟是少数家境贫寒娶不起亲的先贤先圣们,家里稍微有口饭吃的话,谁会等到三十岁了才娶媳妇?
就算是三十而立,张居正的岁数也到了山梁上了,也该娶妻生子了。
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张夫人一定日日催逼吧。
想到这里,初雪的胸口微微一酸,眼眶也温热了起来。
她想起了小时候,村里有个给村民们放牛的老马,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儿,在一个大冷天里,死在了自己的小屋中,尸体被人发现时,还保留着下床穿衣的姿势,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只有他平日里养的一只小花狗,不相信主人就此离开人世,咬着他的裤脚,呜呜咽咽地哀嚎着。
等到有一天,他老了,病了,下不了床的时候,会不会像老马一样的结局?
闲云阁里满室的温暖如春,初雪的一颗心却越揪越紧,越揪越疼起来。
火炉里的火苗明明灭灭,一如初雪起伏不定的思绪。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明知道高湘来跟她说这些话,是不安好心,可是初雪只能乖乖中她的圈套,只因为她不想张居正孤独终老。
乳娘抱着顺姐来到房内,顺姐伸开两条胖胖的小胳膊冲她怀里扑,她不耐烦地道:“抱出去玩去!”
天黑了,小月来摧促她用晚膳,她也懒得吃,只闷闷地上床歇息了。
一夜的深思熟虑之后,初雪终于下定了决心。
吃完早点之后,她支开众人,独个把冯保留了下来。
冯保情知初雪必有话要说,也不询问,只是低头默默地拿熟铜火钳拨炉子里的炭灰。
“冯保,你大概多久出府一次?”
“回娘娘,有时一个月出去三次,有时候会更多些,奴才的姑母家住京城,奴才经常出府探望她。”
初雪低声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张大人一定也经常去你姑母那里吧。”
冯保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张大人对娘娘的爱护,足以让世上所有女人生羡。”
“冯保,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他对你有过恩惠?”
见初雪提到此事,冯保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此事,说来话长,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和我娘逃荒逃到了京郊,我娘病重,就剩下一口气了,为了给她治病,我沿街乞讨,受尽屈辱嘲笑,张大人遇见了我,给我银子,叫我给娘治病——”
“那后来呢?你娘的病治好了么?”
冯保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虽然我娘的病最后还是没好,可是我却用张大人给的银子风风光光地安葬了她,后来我被宫里强征去做了太监,经常随着公公们出去传旨,这才又邂逅了他。”
初雪点了点头:“看来,你很敬爱他。”
“娘娘,这世上,乐善好施的人有很多,可是,绝大多数的的施主们都是抱着做好事为自己修来生的目的去做的。他们可以施舍给穷苦人银钱财物,却未必肯把我们这些人当成平起平坐的朋友,可张大人给了我这份尊重。”
是的,精神上的尊重比银钱上的施舍更加令人铭记,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冯保能参透这一层,他的境界还真不低。
想到这里,初雪越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缓缓地道:“冯保,我和你一样,曾经领受过张居正的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娘娘过得好,就是对张大人最大的报答。”
初雪自嘲地一笑:“如果我过得好,是因着他孤独一生的缘故,那我的宁愿不要这种好。”
冯保迅速地抬起头,看了初雪一眼,他是个话头醒尾的机灵人,自然明白初雪话中的含义。
见她的眼神里盛满了酸楚,冯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初雪又道:“冯保,你说,他不娶妻不生子,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
“娘娘,我听说今年夏天,张夫人几乎以死相逼,想让他娶一位侍郎家的女儿,后来他不吃不喝了几天,张夫人吓坏了,才退了那头亲事。”
初雪闻言,心头一痛,牙齿慢慢咬紧了下唇,泪水一滴滴自脸颊滑落到炭火中,发出一阵嗤嗤的轻响。
见她哭了,冯保有些慌,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于是语无伦次地劝道:“娘娘,您不要伤心,对于男人来说,娶个不如意的媳妇,真的还不如不娶,他——他不娶妻子,压根就是为了他自己心里好过。”
初雪伸出手背,擦了擦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冯保,我想让你去劝劝他。”
“劝他?”冯保先是讶然,然后立即摇头:“张老夫人这般逼迫,都不能令张大人改变主意,奴才怎么可能劝得动他呢。”和小月一样,冯保说话有个习惯,凡是诉说心事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称自己为我,一旦恢复清醒,才会自称奴才。
“不管怎么说,冯保,你得去劝劝他,而且你不能说是我授意的,等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以朋友的身份劝劝他吧,把孤老的种种遭际告诉他,劝他尽快娶妻生子。”
冯保嘴上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暗嘀咕,张大人绝顶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懂孤老的际遇还用得着我巴巴的告诉他,劝他娶妻生子?唉!侧妃娘娘平日里那般通透的一个人,如今却变得如此糊涂了,难怪世人都说,男女情爱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初雪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她一直盯着冯保的行踪。
这日,她整整一上午都没见到冯保,就猜到冯保一定又出府去探望他姑母去了,问了林嬷嬷,果然如此。
晌午,她一听说冯保回来了,立刻就把他叫进房里来。
见了冯保,初雪一肚子的话反倒问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冯保到底有没有劝过张居正,更不知道张居正会怎么回答,她的一颗心跳得有些厉害,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话来。
冯保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奴才在姑母家里见到他了。”
初雪沉声道:“可曾按我的吩咐劝过他了么?”
“没有直接劝,只是拿我家一个远亲做例子,跟他说了些无妻无子之人的悲惨收梢。”
“那他怎么说?”
冯保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道:“他说,等一个人真老迈昏聩到那般地步的时候,离死也就不远了,何必为了那短暂的日子,娶个不如意的妻子,一辈子郁郁不乐!”
初雪顿时气结,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保依旧自顾自地道:“娘娘,张大人说的很对啊,奴才看他一个人过也挺不错,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有的是伺候的人。”
“好了冯保,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保暗暗叹息了一声,想起自己张口欲劝张居正的时候,他那冷冽的表情,摇了摇头,下去了,这两位都不是一般人,自己还是少掺和这种事情为好。
他低了头,只顾想着此事,迈出门槛的时候,冷不丁就和一个欲要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一看,此人正是小月,只见她用手摸着被撞的额头,一脸愠色:“冯保!你这个小猴儿,存心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