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户冷笑道:“古有开封府尹包龙图怒斩陈世美,怎么到了大人这里,就不行了?大人莫不是畏惧陆家势大,不敢为民做主?”
李浩本也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耿直君子,被李千户如此一激,正义之心顿起,沉吟一番,便道:“宋时律法与本朝不同,此乃天子家事,待我写封奏折,将此事禀明陛下,让陛下亲自做决断罢。”
说完,便拿起案上的纸笔,挥毫写就了一封奏折,递给身边的衙役:“火速送往内阁。”
李千户见目的已经达到,这才道:“多谢府尹大人。”
当天的内阁,早已被陈家暗中打点妥当,李浩的那封奏折一递进去,就被转到了嘉靖皇帝的手上。
这日,嘉靖皇帝依旧半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给他念奏折的照例是大太监林安。
林安先是念了一封应天府恶霸因夺民女灭人满门的惨案,听得嘉靖十分恼火,又念了一封淮河水患之事,随后,他拿起了顺天府的那份奏折。
只念了几个字,林安就猛地顿了口,再也念不下去了。
嘉靖低声道:“顺天府有人状告贵人?是哪个贵人?快念!”
林安结结巴巴地道:“皇——皇爷,奴才不敢念,皇爷您还是亲自过目吧。”说完就将奏折呈给了嘉靖。
嘉靖拿起奏折,只看了几行字,身子就绷紧了,待到看完之后,神情冷肃,怔了半晌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真有此事?若真是陆家所为,那也太目中无人了!”
“皇爷,陆老太君是您的乳母,陆家公子又为国立下功勋,即便是他们害了您的儿媳——”说到这里,林芳就没再说下去了,他跟随嘉靖多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这人就是个不听劝的,你越是这样劝他,他越是反着来。
在温和有礼的陈家和飞扬跋扈的陆家之间,林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偏向陈家,不光是陈家的人对他态度好,更因为已故的陈皇后对他有过提拔知遇之恩。
果然,嘉靖一听此言,那火气就上来了,冷冷地道:“是朕的乳母又如何?为国立下功勋又如何?就因为这些,便可以毒杀朕的儿媳了么?他们把朕当成什么了?”
“皇爷,依奴才之见,陆家对您一向忠心耿耿,此事怕是另有蹊跷,未必真如奏折上所说,毕竟顺天府尹也只是奏明有人状告陆侧妃,并没有说案子已经断明了。反正东厂的人已经在王府安营扎寨了,不如您让东厂的人一并将此案也侦察一番得了。”
嘉靖神色一动,仔细想了想,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
林安知道他是怕事情若果真属实,他会不忍处置陆家,事情是明摆着的,裕王元妃虽然是他的儿媳,可是这翁媳二人估计连正经话都没说过几句,而陆老太君自幼将他带大,陆炳与他更是情同手足。
想到这里,林安决定再添一把火:“裕王元妃的娘家人既然已经在顺天府衙前击鼓鸣冤,又当堂申诉案情,此案很快就会天下皆知了。”
嘉靖闻言,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横死之人可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妾室,那是他天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经儿媳妇,若是这般不明不白地了断此案,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呢?唉! 看来,此案是不得不查了。
想到这里,嘉靖终于对林安道:“你去一趟裕王府,将这份奏折递给王芳,传朕口谕,叫他三日之内,断明此案。”
这道口谕很快就传到了王芳那里,王芳得了圣旨,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又派了一队人马,将采莲的抱月轩也团团围了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舆论沸沸扬扬,焦点从前日的初雪和若芙身上,转到了陆家和采莲身上。
李香玉和陆采莲争宠之事,在坊间早有传言,采莲仗着娘家势大而不把主母放在眼里,也是街知巷闻,如今李家猛地来了这一出,四年前香玉母子双亡的惨剧再一次被人们痛惜地提起。
陆家恃宠而骄,行事一向高调专横,早已树敌不少,那些平日里与陆家不合的人,更是借着这个机会拼命踩低陆家,案子尚未断明,陆家就已经被舆论定了罪。
第110章 翻案
王芳在东厂素来以断案如神著称, 这次又是秉承了嘉靖的口谕, 务必要查出真相。
在东厂那群专业拷打人的番子面前,抱月轩里的那群丫头婆子简直就像冰块遇见了烈火, 很快就融化成一滩水,问什么招什么了。
王芳带着人拆掉了幽兰苑, 仔细检视着烟道, 自然也就发现了烟道里的秘密。
在冯保的劝说下,当年修葺地龙的工匠家属也挺身而出, 证明当年的确是陆家的人花了大把银子请了这位工匠带人修造地龙, 此后, 陆家的人又他们给了一大笔银子,可是工匠却从此失踪了。
人证物证俱全,断明此案, 仅仅用了两天半的功夫。
此时, 陆府全家老幼, 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当年以为事情做的天衣无缝,谁知却还是被人识破了机关。
陆老太君关起房门, 和几个儿子商量了好半天, 最终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到宫里去求皇帝。
陆炳冷着脸道:“娘,从目前的形式来看,莲儿是肯定保不住了,可是咱们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不能跟着她一起陪葬。”
陆老太君威严地点了点头:“不错,若是能说动皇帝,能看在打小吃奶的情分上,只处置莲丫头一人,不牵连咱们,就是万幸了。”
说完,她不由得看了自己的三儿子一眼,三儿子陆辉便是采莲的亲生父亲。
陆辉见母亲如此说,心中一阵心痛,含泪道:“娘,儿子虽然舍不得莲儿,可是也知道事到如今,只得如此,要怪只怪那丫头命苦吧。”
陆老太君见儿子神色惨然,喟然长叹一声:“”能够只处置莲儿,不牵连咱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还没有进宫,还真不知道这次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娘,皇爷对您的情分,那可是——”陆炳忙道。
“可如今被毒杀的是他的嫡亲儿媳,大明朝未来的一国之母!此事天下皆知,你叫他如何出手庇护?他若庇护了,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陆老太君说到激动处,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陆炳急忙上前给母亲捶背:“娘,若是确定皇爷不会网开一面,那么不求也罢。”
陆老太君咳嗽了一阵,喘息渐定之后,环视了几个儿子一阵,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呐呐自语道:“陆家世代书香,百年富贵,如何能毁在今日?辉儿,辉儿,你莫要怨做娘的心狠了。”
陆辉苦笑道:“娘,状告莲儿的是李家,处置莲儿的是皇爷,儿子如何能怪得您。”
“可是,若要想保全陆家,咱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如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自己将莲儿毒杀裕王嫡长子之事,主动揭发出来,以求皇帝的谅解。”陆老太君定定地看着儿子。
陆辉颤声道:“娘——娘——如此一来,莲儿只怕真的万劫不复,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陆老太君煞白了一张脸,沙哑着喉咙道:“谁叫她胆大包天,被妒火蒙了心智,居然敢动裕王的嫡长子!那可不是裕王妃!”
陆炳也对弟弟说道:“三弟,你好糊涂,就算是毒杀了裕王妃,莲儿也是性命不保了,不如娘进宫主动揭发此事,或许能感动皇帝,最低限度,可以撇清与此事的关系,也让皇帝有一个保住咱们身家性命的借口啊!”
陆辉颤抖着嘴唇,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陆家母子在密室里的这番谈话,采莲当然毫不知情。
王芳虽然是奉旨办案,可到底碍于采莲的侧妃身份,又是陆家的女儿,并不敢慢待她,只是将其软禁在抱月轩,不许她与外界接触罢了,那些番子们拷打审问的,都是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即便是她的心腹大丫头珍珠,也早就被单独关了一间囚室。
晚膳时分,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采莲心中十分得意,虽然自己被李香玉那个死鬼的娘家人告发了,被困在这抱月轩里无法出门,可是谁也不敢慢待了她不是!
当日李香玉在世时,她陆采莲就是这王府实际上的女主,现在换了陈若芙,也是一样,姓陈的必须给她让道,这不,她布下的天罗地网,先收拾姓陈的,再来收拾初雪那个贱人,到时候,凭着自己父兄在皇爷心目中的影响力,她当上王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想到这里,采莲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继续想道:“当年修建地龙的工匠早已被爹爹派人灭了口,就算他们拆了幽兰苑,无凭无据,也不能说是她做的,就算查出来了,哼!李香玉一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又有谁能执意为她伸冤?祖母和爹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古往今来,除了皇位之争和山河破碎,否则又有哪条律法能让王子受到制裁?
想到这里,采莲心中十分的踏实,她就着菜肴,吃了一碗米饭之后,就和衣躺在炕上,想小憩一会。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了,刺目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房中,采莲猛地从炕上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双眼,这才看清楚房门外站了几个东厂的番子。
采莲心中不由得怒气陡生,冷冷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为首的番子嘿嘿一笑:“侧妃娘娘,随我们走一趟吧。”
见他嘴上叫着侧妃娘娘,语气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恭敬之意,采莲心头更怒,哼了一声:“我身子不舒服,哪里也不想去。”
那番子她这般说,态度也强硬了起来,瞪起眼道:“娘娘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就休怪小的们无礼了。”
说完,朝身边几个高大健壮的番子使了个眼色,那几个番子就作势要上来拖采莲走。
采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大声喊道:“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你们如此待我,就不怕王爷和陆家找你们算账吗!”
第111章 定局
那为首的番子示意下属将采莲硬生生拖走,见采莲大怒之下,说出那番话来, 不由得冷冷一笑:“你毒杀了王爷的嫡长子,王爷此时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哪里还会去为你说话!”
采莲心中一惊, 嘴上却依旧强横:“你这大胆的奴才, 竟敢污蔑我,就算王爷不处置你, 我们陆家也不会放过你!”
那番子仰头哈哈一笑, 面露讥诮:“侧妃娘娘! 还做你的清秋大梦呢!揭发你毒杀裕王世子的, 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嫡亲祖母!”
恍若一个霹雳自天灵盖猛地砸落, 采莲只觉得眼冒金星,双耳嗡嗡直响, 她颤声道:“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祖母那么疼爱我, 怎么会出首告发我?你们这些奴才瞎编造谣! 瞎编乱造!”
那番子也不跟她啰嗦, 只对下属喝道:“还不快动手!”
见两个番子来捉自己的胳膊,采莲喝道:“放开你们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说完,挺起胸膛,傲然走出了房间。
来到南院的上房,只见裕王端坐在堂上,右边下首还坐着一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应该是东厂的头领。
采莲心中惊惶不定,嘴上却委委屈屈叫了一声:“王爷!”
裕王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回想起香玉母子的音容笑貌,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了,那可是他的结发之妻和唯一的儿子,居然都死在这个女人的毒手之下,想到这里,他额头上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了。
见裕王不说话,只拿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瞪视着自己,采莲忙道:“王爷,臣妾没有,臣妾真没有做那些事情!”
“你真的没有做哪些事情?”裕王强压怒火,静静地问。
“臣妾没有毒杀王妃,臣妾也没有毒杀宝儿,王爷,那都是别人诬陷臣妾。”
裕王冷冷地道:“就算香玉的家人冤枉了你,那么你们陆家呢?你的亲祖母呢?难道她也会冤枉你?”
见裕王也这般说,采莲的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她定了定神,犹自不死心地道:“臣妾的祖母怎么会如此糊涂?王爷,这其中莫不是另有缘由!”
裕王冷笑道:“若是别人出首告发,父皇还真的怀疑另有缘由,可是今日一早,你祖母身披荆条,跪倒在乾清宫外请罪,将你的恶行告知皇爷,这难道还会有假?你这个贱人,好狠毒的心肠啊!”
采莲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惨白,随即转为死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
此时的闲云阁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林嬷嬷兴高采烈地道:“那陆老太君总也有七十多岁了,身上背着一整捆的荆条,在乾清宫外跪了小半个时辰,也是真的不容易。”
皇爷让她跪了小半个时辰才肯宣召,也是在表明一种决心,叫她不要妄想再为自己的孙女求情了吧。
可是连皇爷都没想到,陆家居然狠心绝情到这等地步,性命攸关的时刻,压根就不用别人去告发采莲,自己家就先把采莲给牺牲掉了。
想到这里,初雪忍不住摇了摇头,对陆家满是不耻,这样一个家族,早晚会遭报应的。
小月一脸的喜色,拉着林嬷嬷的手追问不休:“嬷嬷,陆老太君到底是怎么跟皇爷说的,她怎么就说得出口,还有,陆侧妃是怎么设计毒杀宝哥儿的?”
林嬷嬷叹息道:“这事,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猜到她是怎么说的,无非就是管教不严,令孙女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求皇爷治罪之类的话呗。”
“那皇爷会治她们全家的罪吗?”小月满怀希冀地问。
初雪静静地道:“皇爷会治采莲的罪,但是不会治陆家的罪了,这就是陆老太君的目的,皇爷打小吃她的奶长大,与陆炳又是生死之交,当然不忍心治他们的罪,陆家就是摸准了皇爷的心思,才让陆老太君演了这么一出,如此一来,皇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整个陆氏家族从这两个案子里撇清出去了!”
小月吁了一口气,默然不语了。
林嬷嬷又道:“听说,珍珠已经招供了,杨美人就是不肯听陆侧妃的话去毒杀宝儿,又被她以全家人的性命相威胁,才不得不自尽的。”
初雪点了点头:“杨美人跟齐侧妃到底不同些,我看,采莲这次是再无生路可走了。”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啊,当年的绿叶不也是她打死的,要不是咱们家小姐福大命大,早就被她害死了。”小月恨恨地道。
初雪微微一笑:“好了,不要再提采莲了,倒是咱们,尤其是王妃娘娘,现在总算是安全了。”
林嬷嬷也笑道:“可不是么,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没想到陆老太君这么快就成全咱们了。”
初雪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外头阳光正好,梨树上的叶子绿油油地泛着光,便道“听说看守正院的侍卫已经撤了,咱们现在就去正院看看王妃娘娘吧,这番惊吓,也够她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