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 她娘家的人听说要立豹儿为太子,都来她面前哭诉, 说因为李文贵的缘故, 只怕将来皇帝百年之后, 杜家要遭灭门之祸。
连她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都颤巍巍地坐了轿子跑来宫里求她,不要让李贵妃当上太后,不然她将来一定会给自己的弟弟报仇的。
然而, 不立李贵妃的儿子,就意味着要立宗室里的支系的男孩为太子,儿子这一脉无疑是绝了后,这又如何使得?再说就算她愿意这样,儿子也绝对不会同意, 不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反传给远房的侄儿, 只要他还没疯,就不会这么做。
无奈之下, 杜太后只得极力安慰家人, 至于豹儿, 该立还是得立。
谁知道平地里一声雷,虎儿突然回来了,这下杜太后可真是大喜过望,其实,她心底也是很忌惮初雪母子的,毕竟她包庇了自己的娘家人,初雪不恨她才怪。
眼下虎儿回来了,一切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虎儿本就是嫡长子,太子之位毫无争议就是他的,支持虎儿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皇帝再偏心,也不能偏心得没了谱吧。
见儿子依旧沉吟不语,杜太后冷笑道:“怎么?莫非你真的已经偏心到了嫡庶不分的地步了?”
皇帝苦笑道:“娘,儿子并非是嫡庶不分,只是豹儿要立为太子之事,天下皆知,如今若是改立虎儿,叫豹儿以后如何自处?还有,将来虎儿登基继位,会不会危及豹儿的性命?”
杜太后喝道:“你心里难道只有豹儿?你怎么不想一想,若立豹儿为太子,虎儿将来哪里还有命在?豹儿是你的儿子,难道虎儿就不是了?他自幼给人虏去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做老子的怎么会没一点舔犊之情?”
见儿子依旧不语,她又喘息着道:“就算你不顾念虎儿,难道连娘都不顾念了么?你不要忘了,豹儿唯一的舅舅是怎么死的?李氏心中怎么可能不记恨娘,儿啊,你舅舅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是捏在你手上啊!”
“ 娘,您的话儿子都记下了,您给儿子几天时间,让儿子好好想想吧。” 皇帝被母亲这么一说,心里也是乱了。
杜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
因为虎儿归来的缘故,皇帝的身子似乎好了一些,他心疼失而复得的长子,见天的就往坤宁宫跑,初雪见状,便乘机请旨搬回承乾宫住了。
这几日,朝野内外对于太子之位的议论,冯保都很详细地告诉了她。
尽管承乾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包括冯保在内,都强烈希望自己家的哥儿能当上这个太子,可是初雪却始终对此事不太热心。
“娘娘,咱们现在可是骑在了老虎背上下不来了,要么就是寻找机会努力将哥儿推上太子之位,要么接受将来难以预测的悲惨命运,娘娘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三位小主子的身家性命想一想啊!”冯保苦口婆心地劝道。
初雪沉吟道:“若芙的为人,我还是深知的。”
冯保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娘,奴才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吧,您到底还是太纯善了,才会这般想,且不说大皇子将来会不会听母亲的话,就算他对母亲言听计从,那皇后娘娘身子向来孱弱,绝非长寿之像,万一她将来早早离世,谁又能辖制得了皇帝?”
初雪浑身轻轻一震,完全领会了冯保的意思,是啊,若芙再长寿,也活不过孩子们,到时候她们老一辈人一死,天知道坐在皇位上的虎儿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异母弟妹?
可是—— 她颤声道:“如今的形式,也由不得我啊,皇爷和太后还有那帮大臣们说了才算数。”
冯保低声道:“娘娘,事在人为,您若有这个心,总能找出法子来。”
初雪苦笑道:“我又怎能左右得了皇爷的意志,再说了,我与若芙情同姐妹,怎忍心去谋夺原本就该属于她儿子的皇位?”
冯保看了若芙一眼,顿了顿方道:“娘娘,您不觉得虎儿这个时候出来的很蹊跷么?”
初雪微微点头,是的,虎儿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偏要在豹儿即将封为太子的时候出现,还有,当年到底是谁偷走了虎儿?当年虎儿可是她带去庙里丢失的,显然此人针对的就是她,而现在针对的,更加是她了。
这世上,对她恨之入骨,又有能力布置下如此圈套的,有林家,杜家和高湘,而当年虎儿失踪之时,林杜两家与自己可以说是素昧平生,那么余下的,可不就是高湘了么。
想到这里,她与冯保对视一眼,彼此都明了对方的意思了。
冯保缓缓道:“张大人对此事极为忧心,他生怕虎儿连皇后的话都不听,只听高家的,那咱们承乾宫就危险了。
听到张大人这三个字,初雪心头涌起一股热浪,不由自主用手抚住了小腹。唉,他若是知道自己怀了他的骨肉,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冯保又道:“当日虎儿失踪之时,张大人就认定是高家所为,只是苦无证据,如今虎儿突然出现,也算是她们主动提供了线索,张大人顺藤摸瓜,还是发现了端倪。”
初雪一惊:“怎么,他查到线索了?”
冯保点了点头:“已经**不离十了,当年应该是高湘的哥哥在外面帮助她,找人偷走了虎儿,想叫皇爷降罪于您。”
初雪嘴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她这辈子,可真是阴魂不散的缠上我了。”
冯保道:“如今,这一切都该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初雪微微蹙起眉头:“可皇爷对她向来信任,她爹爹又是皇爷的恩师,未必肯治她的罪吧?”
冯保冷笑道:“被偷走的,可是皇爷的嫡长子!再说张大人也是他的恩师,有他在外运作,不愁高家不倒!”
第167章 矛盾
听了冯保的话, 初雪心头一阵喟叹, 高湘这一生都活在嫉妒当中,如今终于要把自己全家都给害了。
冯保又道:“张大人叫你在宫中万事小心, 他还说, 早些日子在行宫,可能有高湘的人在跟踪他,如今,高湘是非除不可了。”
初雪心头一震,不错,高湘这辈子只把眼睛盯在自己和张居正身上, 行宫之事, 她多半有所觉察,这次虎儿事发, 若是降罪,实在是罪有应得,眼下是要抓紧时机, 让她东窗事发, 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她沉吟道:“如今之计,只有我去找皇后娘娘旁敲侧击,让她出面翻起旧案,她做母亲的, 追查儿子失踪之事, 合情合理, 皇爷也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不错,张大人也正是这个意思,咱们先除了高湘,再来筹划豹哥儿的事情。“
见冯保一脸运筹帷幄,初雪颇感为难,筹划能怎么筹划?无论如何筹划,不都是要把虎儿拉下太子之位么?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若芙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等高湘之事了结之后,就去求皇后,两人一起游说皇帝,将豹儿和君哥封得远远的,长大之后永不入京,这样就安全了,虽然日后母子分离,可总好过以后兄弟相残,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反胃,极力忍住之后,发现冯保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不禁脸上一红,唉,且等到这两件事情结束之后,再来想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办吧。
她其实也明白只要皇帝还活着一天,她就绝不可能要这个孩子,她也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可这是张居正的骨肉啊,她怎能忍心,于是潜意识之中,一直在逃避此事罢了。
第二天,她就去了坤宁宫。
她并没有明说已经掌握了证据,只是旁敲侧击的提醒了几句。
对于杀死乳母,偷,若芙自然恨之入骨,这几日她沉浸在母子重逢的喜悦中,无暇顾及此事,此时被初雪一提醒,登时连连点头:““那恶人杀了乳母,又害我母子痛苦多年,自然该狠狠治罪,我明日便去找皇爷禀奏此事。”
初雪道:“此事还得找个朝中善于断案的大臣来追查,方能水落石出。”
若芙嗯了一声:“目前朝中以断案如神著称的,就是刑部的王左,而且此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我明日就求皇爷让命他断好了。”
初雪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她方告辞回宫。
第二日,宫外就传来了刑部尚书王左追查皇长子失踪一案的消息。
当年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初雪被诬毒杀他,就是王左办的案子,他是张居正的好友,最是精明不过,有他来查此案,再加上张居然肯定会将线索提供给他,自然不愁找不到真相。
可是,初雪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她倒不是担心王左查不出真相,而是此案元凶可是高庄妃,以及她背后的高氏家族,高拱身为内阁首辅,朝中自然多的是支持他的力量,就连皇帝也会偏向自己的恩师几分,最终结果如何,还真的不好说。
过了三日,冯保终于从宫外带回了消息,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是高湘假手于她娘家兄弟做的。
此案结果一出,举朝轰动,高拱原本还想封锁消息,可是张居正何等精明,早就把舆论制造的沸沸扬扬,街知巷闻了。
杜太后一听此事,勃然大怒,也不等皇帝发话,直接下令将高湘幽禁了起来。
而若芙和陈家知道此事后,自然是悲愤不已,短短两天功夫,就有许多跟陈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们纷纷递上奏折,请求严惩高家和庄妃。
皇帝是实实在在地犯了难。
对于长子被盗,他自然是痛恨不已,尤其他对高湘也从未生过男女之情,此次案发,她若被治罪,是咎由自取,自然死不足惜。
可是,高拱是内阁首辅,更是他自幼就尊重依赖的启蒙恩师。
嘉靖虽然是他的亲生父亲,可从来就没有待见过他,即便传位于他,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在感情上,他显然最疼爱的是已经死去的二皇子和景王,皇帝有生以来,实在没有尝过父爱是什么滋味。
他所依靠的,从来都是高拱,在裕王府里那段战战兢兢,看不清未来和希望的日子里,是高拱像父亲一样守护着他,抚慰着他脆弱敏感的心灵。
诚然,从能力上来说,高拱远不如张居正,可张居正毕竟只比他大了几岁,而且张居正虽然全力辅助他,却没有给过他慈父般的温暖,这种温暖,他在高拱身上感受到了。
按照律法,高湘兄妹犯下如此大罪,该当诛灭九族。
可是,他怎么忍心?他怎么能对高拱下得去手?
所以,当杜太后把他叫进慈宁宫,疾言厉色地问他该当如何治高家的罪时,他竟然期期艾艾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杜太后叹息着对儿子道:“母后知道,你对那高首辅有着非同寻常的情分,庄妃若是犯了寻常罪过,你包庇他们也就算了,可是你想想这叫什么事情?虎儿可是你的嫡长子啊,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儿子,可若不惩治高家,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你?你对自己的亲生嫡子尚且无舔犊之情,又如何做到爱民如子?”
听着母亲的数落,皇帝低了头,心中翻江倒海,无数念头涌起,却抓不住一个。
杜太后又道:“总之,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盗走我孙儿的人逍遥法外,此事满朝皆知,你若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昏君的骂名的话,你就尽管包庇高家好了。”
回到乾清宫后,皇帝独自坐在书案前,苦苦思索着此事到底该怎么办。
高拱并没有来求他,也许是知道求也无用吧,难道,就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旨意下么?
他的儿女做下了这等事情,可是他却并不知情啊,况且,虎儿也是好端端回来了。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于是高声叫道:“来人,摆驾咸阳宫,朕要去见庄妃。”
第168章 谈话
由于宫门被封, 皇帝便带着五福从后园的角门走了进去。
咸阳宫被封才不过短短两日功夫, 宫里的气象就显示出颓废萧条了,仿佛院子里的草木也懂得人性,知道主人大难临头, 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
宫里的奴才们都窝在下房里不出来,只有高湘身边的青云正提了个铜吊子给廊檐下的鹦鹉换水。
见皇帝来了, 青云心中一慌,差点将铜吊子失手掉落在地, 定了定神之后, 她上前行礼:“皇爷万福。”
皇帝道:“庄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青云答:“只是闲坐, 奴婢这就进去给娘娘通传。”
说完,便急急走进殿去。
皇帝也不等她通传, 直接走入殿中, 五福紧随其后。
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殿中光线格外黯淡,高湘坐在窗前的一把圈椅上, 眼睛盯着窗棂上的浮雕花纹, 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脚步声并没有让她转移视线。
青云来到她身边,低声道:“娘娘,皇爷来了。”
谁知高湘听了此言,居然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到一下,依旧发她的呆。
见此情状, 皇帝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气:“怎么, 庄妃在这里很逍遥么?”
高湘默然良久, 方淡淡地道:“皇爷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帝哼了一声:“你也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高湘将头微微昂起,慢条斯理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下,连五福在一边看着都沉不住气了,他素来看不惯这高庄妃狐媚邀宠的德行,此时见自己主子几乎被高湘噎得直翻白眼,便道:“庄妃娘娘,皇爷面前,可不能无礼。”
高湘冷冷地道:“有礼又怎么样?有礼了,皇爷就能不治我的罪了么?横竖是个死,想必皇爷也不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是否有礼罢。”
听着她语气中明显流露出来的桀傲之意,皇帝恨恨地道:“不错,横竖是个死,可是难道你就不怕朕将你高氏全族凌迟活剐而死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咣当一声,高湘手中握着的银杯顺着她的裙裾滚落在地。
她猛地回转头来,面色惨白,瞪视着皇帝,眼中尽是恐惧之意。
空气刹那间似乎凝固了,只听见她嘶哑着嗓子颤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我家人何干!”
“你犯的本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按律法,该当如此!”
见高湘一张脸由白转青,最后终于呈现绝望的灰色,皇帝暗想,看来她对家人尚有亲情在。
于是又道:“庄妃,朕如此决断,你心中可服”
“哈哈,哈哈哈哈!”高湘仰起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
皇帝见她状若疯癫,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你,你莫非是疯了不成!”
高湘不可遏制地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方停了下来,用手擦拭着眼泪道:“你问我心中可服 就凭你,还想叫我服你?”
皇帝怔了一怔,随即便道:“在你心中,朕既然是如此不堪,当年我在你家醉酒之时,你又何必那般行事。”
见高湘不答,他又道:“朕便是想不明白,虎儿一个年幼的婴儿,如何招惹了你,让你巴巴的叫人偷了去,你既无所出,又不见你对皇后之位如何热衷,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你犯下如此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