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道:“不是我喜欢泼你冷水,我觉得侯爷还是做足准备为好。”
裴廷琰眉头一扬道:“你觉得娘娘会一意孤行?”
顾夕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甚至觉得你明日都未必能见得着她。”
裴廷琰的浓眉重新拧成一个疙瘩,妻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阿瑜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听得进去他话的妹妹,如今她的路数他根本弄不清楚。
只能尽力去劝服,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只能先顾自己一家了。
顾夕不想再谈论这些糟心事儿,给裴廷琰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钟离姑娘你也见到了,如果没有意见的话我过几日就托人去湖州提亲。”
裴廷琰有些意外:“这么急?”
顾夕道:“这几年你每每提到锦程的婚事就着急上火,前些日子还有报怨迟迟没有孙子,怎的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倒还嫌我急?”
別以为她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对钟离倾心有些不满意么!
裴廷琰也不隐瞒,啜了一口凉茶道:“终究是辈分……咱们总也得多替沅儿想想。”
顾夕剜了他一眼:“少拿那些借口来搪塞我,你不就是觉得钟离世家如今离朝堂太远,难以成为咱们家的助力么,实话对你说,撇开我真的是看中倾心这孩子、她又喜欢锦程的缘故,这一点也是我想为锦程求娶她的原因。
咱们家已经太过惹眼,如果锦程的妻子再出自重臣勋贵之家,陛下肯定会越发忌惮。
更何况……你总不会认为皇后娘娘做的那些个事情能瞒一辈子吧?咱们真是泥菩萨过河,早些抽身为妙。”
裴廷琰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心中愈发烦闷。
钟离世家历史久远,在前朝就是久负盛名的清贵门第。
钟离老家主,也就是先福王妃的祖父曾经做过帝师,当年也是权倾天下的重臣。
但到了先福王妃的父亲这一辈钟离世家选择了隐退,这几十年家中的子弟已经很少出仕,京官更是一人皆无。
钟离世家的嫡长女做了福王妃这件事儿算是个异数。
据说当年老家主是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最终还是捱不住福王的厚脸皮才不得已让孙女嫁入皇室。
可惜最终却也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儿子娶了钟离倾心,家世人物上倒也般配,只是钟离家的那个不成文的规矩……
有嫡子不许纳妾也就罢了,连没有嫡子也不许纳妾,这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福王殿下的例子活生生摆在那里,万一……真不是他爱说丧气话,锦程这辈子莫非也要那般孤苦?
他裴家势力是不小,但比起皇室来算得了什么?
先帝和太皇太后都拿福王没办法,他裴廷琰真没那么大的本事。
顾夕轻嗤道:“我说你还真是……前儿还感慨小王爷像福王殿下一般专情,咱们女儿真是有福气,怎的轮到自家儿子就不一样了?人呐,有时也要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别人家的女孩儿也是如珠似宝一般娇养着长大的,同样也不喜欢女婿朝三暮四。”
心事被妻子一语道破,裴廷琰老脸微红,讷讷道:“阿夕,你别总拿这些事情……那些人不早都被打发了么……”
自从那次豆豆生气并且说他讨厌之后,裴廷琰就把那些小妾全都遣散了。
这一举动让他赢得了女儿的几个笑脸,虽然还是比不上元宗之但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但在妻子这里却收效不大,似乎那些小妾就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即便他身边已经干干净净,她看他的眼神永远也回不到十年前。
顾夕正色道:“不和你扯这些了,倾心是老来女,虽然她八月才及笄但她父母早已年过半百了,且她父亲又是墨麒书院的山长,咱们在礼数上要更加周到。”
裴廷琰有些兴味索然,但妻子的话不敢不听,只好点头应允。
顾夕的预料一点没错,第二日裴廷琰一下早朝就见裴旺耷拉着脑袋候在那里。
他冷声道:“本侯不是让你去递帖子,怎的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裴旺赶紧回道:“侯爷,尺素姑姑说娘娘身子不适,不便相见。”
不便相见?裴廷琰一口牙咬得咯咯响。
皇后乃是后宫之主,比之其他妃嫔权力大得多。
其他妃嫔想要和娘家人尤其是男子会面,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皇后想召见娘家人却非常容易,从前他们兄妹每隔几日总会见上一面,商议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
今日裴廷瑜竟用这样的借口打发他!
从前祸害他唯一的女儿,让他当冤大头替她养女儿;现下又想算计他的长子,居然还拒绝同他见面,简直岂有此理!
裴旺身子抖了抖,小声道:“侯爷,那奴才……”
“你再去递帖子。”
“那……万一娘娘还是不愿意召见。”
“一直递,递到她召见为止,如果她不愿意见本侯,你也不用回来了!”
裴廷琰怒气冲冲撂下一句狠话,一甩袖子上了马车。
裴旺可怜兮兮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狠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终于在第三日上,裴廷琰等来了好消息。
下朝之后他连官服都没换,直接就去同裴皇后会面。
裴皇后冷清清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向自己行礼问安的,唯一的嫡亲兄长。
她轻嗤道:“武宁侯好大的架子,难为您还想得起来世上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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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兄妹决裂(二)
终究是嫡亲的兄妹,裴廷琰虽然恭敬地给裴皇后行了大礼,却并没有等她唤起。
他自行站直身子并抖了抖官服的前摆,抬眼凝视着那张同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庞道:“本侯着人一连递了三日帖子才换得这次召见,娘娘的话说反了吧。”
裴皇后呵呵笑道:“侯爷乃是恒儿的嫡亲舅父,从他出事到现在一个多月,侯爷非但没有去陛下面前求过一次请,没有联络过与裴家交好的臣子上过一次替恒儿请封的奏折,甚至都没有来探望安抚过本宫一次,这难道还不是架子大?”
裴廷琰耐下性子道:“阿瑜,大哥对你和恒儿究竟有没有用过心你自己清楚,可你觉得这个时候我出面合适么?非但帮不了恒儿,甚至还会引起陛下更大的不满,最终受苦的还是恒儿。
那一日祖父求见陛下,快八十岁的人在烈日下晒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最后直接晕倒被人抬回府里,陛下心软了么?
而且你扪心自问,祖父为了你们母子都做成那样了,你依旧不肯说出恒儿触怒陛下的缘由,你让我这个做大哥和舅父的想帮忙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就算豁出命去陛下面前求情也得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吧?”
裴皇后扭过脸道:“既如此,大哥这几日急于求见本宫意欲何为?”
裴廷琰真是怒了。
去年调包计事发后,他就对裴廷瑜有了很大的怨念,兄妹俩多少有了些隔阂,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
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儿上,他并没有彻底绝了照顾妹妹和外甥的念头,甚至对妻子儿女们的态度稍有不满。
没想到,都什么时候了妹妹还在自己面前装!
这几十年来的用心全然都白费了,裴廷瑜的良心是喂狗了么!
他凉凉道:”阿瑜,你究竟要把大哥逼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裴皇后低头摩挲着杯盖,像是没有听见裴廷琰的话一般。
裴廷琰厉声喝道:“这一年多来沅儿的事情始终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日日不得安宁。不能替妻子女儿讨个公道,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可我愣是忍了。
沅儿好好的,还能安稳地生活在父母亲人身边,我愿意用余生所有的能量来关爱她弥补她,尽管这一点能量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也未必稀罕。
难道阿瑜你就看不出来我是为了什么而隐忍?我裴廷琰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一而再再而三,妻子女儿那边我犹自亏欠良多,你又开始算计我的嫡长子,你当我裴廷琰真是个窝囊废,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裴皇后的手顿了顿,依旧冷清清地看着裴廷琰:“大哥,你可以不必忍的,去吧,去陛下面前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顾夕和元沅心里有多少不满和委屈便全都可以一次发泄出来,只是本宫和恒儿没本事,就算下了黄泉也过不好,依旧需要大哥大嫂的照拂,需要侄儿侄女的陪伴。”
“你这是在威胁本侯?”裴廷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裴皇后凄凉地笑了笑:“岂敢,本宫这是破罐子破摔而已,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不能惹的人也惹了,要死就大家绑在一起死吧。”
裴廷琰一噎,伸手指着高高在上的女人:“你……你这般自轻自贱,对得起谁?”
裴皇后道:“大哥是想说娘亲吧……说句实话,本宫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可她临终前对大哥的嘱咐本宫却记得清清楚楚,大哥……你还记得那些话么,还记得你在娘亲的病榻前说过的那些虽然稚嫩,但却又铿锵有力的誓言么?
娘走了几十年,可她还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大哥……”
裴廷琰心里又酸又苦,怒道:“你还有脸提娘亲?说这些话你屈不屈心?”
如果不是为了娘亲对他的嘱托,他需要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
纵然无法身居高位,但侯府嫡子的身份足以保证他一生衣食无忧。
他并不是个喜欢弄权的人,却不得不走上了这条弄权的路。
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寒心之极。
“看你这样子,我今日这一趟也算是白来了,就这样吧,裴家的事儿也不用你再操心,你的事儿我也管不了,好自为之。”裴廷琰挺拔的身躯竟有些佝偻,转身朝殿外走去。
“大哥这是要去哪儿?”裴皇后出声呼喊。
裴廷琰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道:“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哥此举太过鲁莽,毕竟赐婚圣旨尚未……”
“等到那时再去不嫌太晚了么?本侯乃是锦程的父亲,绝不会让他憋屈地过一辈子。”
“大哥,你们这是公然藐视皇室,瑞华毕竟是陛下的骨肉,怎容人挑三拣四。”
“无所谓了,就算陛下要褫夺本侯的爵位,把官职一撸到底,本侯这一趟也非去不可。”
“大哥——”
“娘娘留步,好自珍重,微臣告辞。”
裴皇后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哥的爵位是自己用命换来的,和威远侯半分干系都没有。
一直以来这都是他们兄妹引以为傲的地方,比起威远侯府的其他人,他们多了一重保障。
自从祖父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大哥弃武从文接替了他老人家手中的权柄。
为此身为威远侯世子的大伯父以及众位堂兄多有不服,大哥用自己的能力和手腕证明了他们中谁都不配同他相争。
难道就为了这么点事情他就要放弃手中的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她的本意是试探一下皇帝对裴家到底是什么态度,并不是真的要同裴家决裂。
而且很明显,陛下的确是有想要打压裴家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继续重用裴家人。
锦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当然也不愿意看着他就此埋没,可这一切不都是暂时的么!
只要恒儿能够坐上那个位置,锦程将来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何必着急呢?
活了三十多年,大哥一直对她无限宠溺要什么给什么,怎的这次……
她一时情急,抓起手中的茶盏朝裴廷琰身后砸去。
裴廷琰身怀武功感觉灵敏,只觉脑后一阵恶风袭来。
他身子往左边一侧,“咣当——”
光洁如玉描绘精美的茶杯在金砖地上砸得粉身碎骨,一如兄妹之间的感情,再无转圜。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出乎预料
皇后娘娘同国舅爷会面,自是无人敢旁听。
直到裴廷琰走远了,守在大门口的尺素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方才娘娘和国舅爷具体说了什么她不知晓,但国舅爷铁青的面色足以说明这次会面两人多半是谈崩了。
那一声响可真是脆得很,不用看都知道娘娘一定是气坏了,只盼着事情莫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好。
她走进殿内一看,那只精致华美的瓷杯果然碎成了无数片,静静躺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仿佛在控诉不久之前的那一场争吵有多激烈。
“娘娘——”尺素不敢耽搁,紧走两步来到了裴皇后身边。
“尺素,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裴皇后看起来像是十分疲倦,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句。
“是。”尺素不敢多问,迈步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刚走出两步,裴皇后又唤住她。
“娘娘请吩咐。”尺素顿住脚转过身来。
“大哥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是,国舅爷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从奴婢身边走过时都没有半分停顿。”
“那你看清楚他往哪边走的?”
“具体去哪儿奴婢不知,但绝不是出宫的方向。”
裴皇后摆摆手:“去吧。”
看来大哥这次是真豁出去了。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
反正事已至此,不能为她所用的人说不定就会成为绊脚石。
绊脚石越早搬开越好,但在搬开之前也得物尽其用。
瑞华再不好,她身上流的也是陛下的血,在陛下看来全天下就没有她配不上的男子,一个裴锦程而已。
裴家人是日子过得太顺了,最近这些年视自己这个皇后如同鸡肋一般,是该让他们受些挫折的时候了。
再说裴廷琰,同裴旺会合之后还真就去了御书房。
他毕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知道今日同皇帝陛下这一场谈判犹如刀尖上起舞,绝对不能带着一脸的怒容去面君。
迅速调整了情绪之后,他心里又把待会儿可能会遇见的情况仔细盘算谋划了一番。
裴旺看着自家主子脸上渐渐散开的阴霾,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却怎么也不敢放松。
世人都道武宁侯生而富贵少年得志,娶了京中最出众的美人为妻,嫡妹又是一国之母,一双儿子俊美优秀,女儿又嫁了尊贵无比的霍小王爷,此生可谓顺遂之极,可说该是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