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抵便是如此了。
侯誉风理清思绪,终于扛不住汹涌的困意,沉沉坠入梦乡。
******
春沐刚过,恢复早朝的第一日,几位御史大夫便给户部尚书李培和工部尚书朱平启两人狠狠参了一本,皇上见那上头罗列的罪状与查证事实,气得险些撕了奏折,立刻下令将他们革职,封府查抄。
不出半月,刑部尚书李大人将查获的罪证一一呈上,罪名确凿,李培畏罪潜逃暂且下落不明,朱平启则抵死不肯认罪,被大理寺的人抓进牢里亟待审讯。闻说殷右相为此事与皇上谈了好几回话,不理政事的太后也旁敲侧击劝过他,皇上皆未应承什么,只道查出来有便是有,无人污蔑刁难,也无人能包庇他们。
这话一出,殷家兄妹便无话可说了——
再说可就成“包庇”了,依大虞律例,包庇与主犯同罪论处,折进去两个老不死的就算了,他们可不想陪着吃牢饭,顶多与吏部尚书打好关系,多给点油水,再换两个自己人去顶替不成问题,日后该如何办事还是如何办,伤不了根基。
岂料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好,皇上却不按套路出牌,当着朝堂众臣的面道“朕心里已有合适人选”,让他们不必费心,过几日便会拟诏,并令吏部着手安排相应事宜。
六部尚书直接受命于皇上,由皇上亲自任命合情合理,只不过多数时候皇上忙于政事,无暇顾及,便交由吏部选定,之后再由皇上过目,无不妥便正式拟诏委任新官。
殷世谦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步,有苦难言,也寻不出好的理由提异议,对面的谢明瑄还装模作样地奉承皇上道,尚书乃六部的重中之重,自是由皇上来选为好,省得某些人办事有失偏颇——这明嘲暗讽的话叫他整张老脸都垮了,若非看皇上听后无甚反应,还温和地笑说“谢爱卿多虑了”,他真得当堂气吐血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了,殷右相实在待不下去,甩袖回府上寻人出气,倒是左相大人和靖国公没走成,被皇上叫到御书房继续商议政事,又多熬了半日才得以解放。
“侯兄,这回我不单被你连累,还替你顶了罪,打算如何谢我?”
可不是嘛,侯誉风这回又除掉了两只老狐狸,愁坏了想不着人替补的皇上,于是找来这罪魁祸首给他出主意,因着他谢家也掺了一脚,自然也被皇上逮去御书房了。
侯誉风淡淡道:“谢大人官拜左相,为皇上分忧理所应当,何当我谢?”
谢明瑄一愣,转眼倒是笑起来了:“侯兄在外数年,不但军功赫赫,口才也精进不少啊。”
“客气。”
彼此都是聪明人,两句玩笑话自不会放在心上,谢明瑄与他一同走在宫道间,难得四下无人,说话也轻松些:“对了,后日是庆哥儿的周岁宴,听我夫人说给苒小姐递过话了,昨儿她又托我与你提一提,到时可别忘了过来啊。”
“嗯,记得。”日日被侯老夫人在饭桌上耳提面命,他能记不得才怪,“祖母连周岁礼都备好了,生怕我说不去。”
谢明瑄作为知情人之一,心道他要是晓得这周岁宴有什么在等着,想必他绝对不会去的,可惜岳母大人得罪不起,他没法说,只得拍拍好友的肩,同情道:“那便好。”
“不过你是头一回见我这小儿子吧?”
侯誉风点头,前些年回京倒是见过谢明瑄的长子,看起来乖巧听话,是个性子沉稳的孩子。
“他啊,皮得很,学会了走便老往外窜,他娘亲都管不住他,每日我下朝回府就被他黏着,上哪儿都得拎着这个油瓶儿,太累人了……”
果真是当爹的人话不离自家崽儿,谢明瑄说着抱怨的话,眉眼的笑意却骗不了人:“不过累归累,有个儿子当真挺好的。有时被公务搅得心烦,又怕扰了夫人休息,也就这半夜不肯好好睡的小崽子陪我解解闷了。”
侯誉风若心烦便只想独自冷静,难以理解道:“不麻烦?”
“麻烦啊。”谢明瑄坦白承认,随即又无奈笑道,“可谁让你是他爹呢?再麻烦也得顾着他,照看他,还时时怕他受委屈……不说了,等你往后当了爹,自然就懂了。”
侯誉风活了两世都不曾经历,无法感同身受,听了许久只觉颇麻烦,心道还是不要懂的好。
第58章
晚上回府用饭时, 席上侯老夫人又跟他提了一遍,连侯苒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笑着与老人家保证后日去的时候定会拉上他一起的, 侯老夫人才勉强放了心。
两日眨眼便过了, 因周岁宴办在午时左右,赴宴的宾客一早便陆续往兴平侯府去了, 侯苒惦记着事情,今儿早早便让丫鬟叫起了, 洗漱更衣, 由着丫鬟给她梳妆。
待收拾妥当, 侯誉风也正好从宫里下朝回府,两人在府门前打了个照面,他身上还穿着正儿八经的官袍呢, 匆匆回屋换了身常服出来,与她一同离府。
约莫两刻钟到的兴平侯府,已有不少宾客在场了,大老爷儿们聚在前厅谈论政局, 女眷则在后院的花园里三两凑一起扯扯闲话。
景王妃作为荣安郡主的亲娘、庆哥儿的外祖母,自然是要早到的,刚被亲家母兴平侯夫人牵走了小外孙儿, 正愁找不着乐子,抬眼却见乐子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哎哟,这不是靖国公府的苒小姐吗?真是的,可把你盼来啦。”
侯苒刚随着引路的丫鬟进到后院来, 只觉这满园的夫人姑娘可真多,还未来得及认一认眼熟的面孔,反倒先被眼尖的景王妃拉到了贵妇堆里,开始给她逐一介绍。
听景王妃的口吻,与这几位夫人相交颇深,想来便是先前说要给她相看的“好人家”了,侯苒虽无此意,但认识多几个京中勋贵也无甚坏处,于是边听边默默记下,面上也不扭捏,得体地向她们一一问安。
几位夫人也笑着回了她,平日里不常见到这姑娘,但闻说是靖国公府的苒小姐,那可是出了名受候家二老宠爱的人儿呢,自然已是高看一等了,再瞧她模样标致,身量纤长,举手投足间既有名门闺秀之风范,又不失几分小儿女的羞涩,皆是满意得不行,轮番关心小姑娘这的那的。
侯苒在心里哭笑不得,只是看在景王妃的面子上无法拂她们的意,于是该答的答,不想答便佯装害羞让景王妃给她挡,真挡不下了,她也答得避重就轻,反正多余的话半个字也没说,免得叫人家存了不该有的念想。
不过这些夫人才不管什么该有不该有的,闻说苒姑娘尚未定亲便足够了,相视几眼,转头便各自思量着待会儿的宴席如何让自家儿子与小姑娘见上一面了,只要两人都看对了眼儿,剩下的还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吗?
侯苒可不晓得这些夫人们的心思,被景王妃拉着认完了人,待话题渐渐不再围着自己转以后,便借口去看看荣安郡主先走一步了。
距上回见面已有月余,瞧着荣安郡主隆起的腹部似乎又大了些许,见着侯苒也走不快了,站在原地等她过去才唤了声:“苒苒来啦?可是见过我母亲了?”
侯苒点头:“是,刚从景王妃处过来的……瑜姐姐累吗?要不到凉亭坐着歇会儿?”
荣安郡主却摆摆手示意不用:“我啊,自怀了肚子里这个,日日被我家那位瞎紧张的看着不是坐便是躺,也就今儿能出来走走,累不着的。”
说罢四下看了看,奇道:“你家大哥呢?没与你一同来?”
“他应该在前厅吧。”两人进了府便分开两处走了,约莫要等开宴时才再见到,“怎么了?”
“哦,也没什么。”方才明瑄到她房里随口提起没见着侯将军,她还以为人在后院,兴许是有事到了别处吧,“来,我们去那边走走,有几株新花是南阳移栽来的,开得很是好看……”
侯苒对赏花兴趣不大,若是药草可能更吸引些,但面上仍微微笑着陪荣安郡主缓步走过去,听她说自家相公是如何辗转托人寻到的南阳花,跋山涉水运回京城栽在这侯府的花园内,只为当初她途径南阳城曾提的一句喜欢,听得侯苒有些走神,既羡慕又替郡主高兴,连前面下台阶都未曾留意,脚下踩空的时候心里咯噔一跳,只来得及松开荣安郡主的手,以免拖着她摔下去——
“唔。”
侯苒觉得自己似乎撞上了什么人,腰上一紧,但她依旧止不住要往下倒,连带着想接住她的那人也被撞倒在地,结结实实压在了她下面。
“侯……侯姑娘,没事吧?”
说话的声音年轻得近乎青涩,还略有几分拘谨,侯苒一睁开眼对上了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孔,轻易便认出对方是何人了:“祁公子?”
祁连也微微一愣,愈发结巴道:“侯姑娘还……记得在下?”
侯苒点点头,正欲说话却发现两人还衣衫凌乱地坐在地上,有失体面,忙从他身上起来整了整衣裙,祁连也很快站了起来,拍拍衣袍的灰尘,垂下的脸仿佛还有点儿红。
“你们俩没摔着吧?哎,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荣安郡主扶着肚子走下来,祁连转头冲她叫了声表嫂,他是谢家兄弟的远房表弟,来京城帮着谢骏一同打理生意,上一回在谢家谈要事,恰巧撞见了前来探望郡主的侯姑娘,不知怎的,心里总记得她,只没想到她原来也记得自己,莫名地受宠若惊。
“没事,多亏有祁公子护住了我。”侯苒心下感激,若真摔下去怕是要鼻青脸肿了,冲祁连浅浅一笑,道,“谢谢祁公子,要不是你……你流血了?”
祁连恍若未觉地“啊”了一声,顺着侯苒的视线看到自己衣袍后面确实沾了些血,正奇怪哪儿来的,侯苒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伤处:“右手是不是擦破皮了?”
怪不得,定是方才被她撞倒时以手撑地,于是擦破流血了,拍灰尘时又沾上衣袍,侯苒是大夫自然敏感些,见他手上有伤便拉过手腕看了,并未顾忌太多:“只是皮外伤,我先帮公子包扎止血,让下人寻些药膏来涂了便好。”
……当然也未曾留意祁连被她握起手时,那张清俊脸上泛起的微红。
荣安郡主吩咐丫鬟去取药了,侯苒手边没有干净的布带,只好扯了自己的手帕给他的伤口包扎,手势很轻,没碰疼他半点儿,边习惯性叮嘱道:“药膏一日涂二三次,右手尽量莫要沾水了,以免发炎……”
后面的话不知听进去多少,祁连的目光压根儿无法离开眼前正为他包扎的姑娘,只到他胸口的高度,头微微低垂着,温声细语,叫他很是想抬手摸摸她……
“好了。”
侯苒抬起头,同样看不见他在前一瞬已骤然收回的右手,又冲他感激一笑,等丫鬟取药来给他了,才点头道别,搀着荣安郡主继续走。
祁连目送她远去的纤细背影,张了张口,终究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自知配不上她的,又何必说呢。
他叹了口气,回头时忽觉背脊一寒,仿佛叫人盯了许久似的,等转身再看,四处也无人往这边望来,摇摇头,只当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犯懵罢了。
……却不知在他转头前,那凉亭中曾站着一个人,由始至终,将对面台阶上发生的种种尽收眼底,一语不发,冷着脸便大步离开了。
第59章
荣安郡主身边亲近又能随意说话的姊妹不多, 难得逮到一个小妹妹,自然便关不上话匣子了,直到宴席快开始才被前来寻人的谢大人给哄了回去, 侯苒失笑, 与郡主夫妇二人暂别,独自前往主厅入席就坐。
谢家功高权重, 宋家又与当今圣上沾了亲的,这周岁宴的排场当然也不同寻常, 邀请的宾客虽多, 但皆是一人一席, 酒菜俱全,几乎全府的下人都聚到主厅来忙活了,没法给每位宾客都配备一名丫鬟伺候着, 只得尽可能随叫随到。
侯苒与侯誉风算作同一家,安排在相邻的坐席,但侯苒一直没看见他去哪儿了,等其他宾客几乎全都入座后, 才见他姗姗来迟。
她瞄了旁边的男人一眼,惯常是面无表情的冷脸,起初未觉不妥, 可后来总听见他叫下人来添酒,桌前的小酒壶前前后后满了不下十数回,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大哥……大哥,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侯苒往他身侧挪近了几寸, 低声问他道,见他神情冷淡似没有听见,于是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正欲再问,却被他拿酒杯的动作甩开了手。
“我有分寸。”
侯誉风的语气很冷静,脸色也与平常无异,甚至瞧不出半分醉红,侯苒从前未与他饮过酒,因此不知他的酒量如何,听他说有分寸了,只当是军中男儿的酒量比寻常人好得多,便没多管了,转头继续应付那前来敬酒的张公子。
景王妃这媒人当得可真是良心,说要给她相看便真的推了这么多公子过来,容貌才华少说也属中上乘,别说配她一个外头捡来的苒小姐,就是配国公府正经的嫡小姐也不在话下。
可惜她并无那个心思,又不好拒绝得过于明显打景王妃的脸,只得象征性地与他们闲谈几句,喝点酒,然后再礼貌地将他们打发走。
哎,光是应付这些张李王周……什么公子就够费神了,侯苒听旁边那席还在不停地添酒也没有机会去说,直到宴席将尽,这些公子们终于消停下来了,她才抽出空去与侯誉风说句话。
“大哥,别喝了。”她按住他还要拿酒壶的手,皱眉劝道,“再喝你便醉了。”
侯誉风停住手,目光却缓缓转向她,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些许不快:“……你叫我什么?”
好啊,先前还说喜欢叫他将军的,这会儿被一堆公子哥儿围上来了,她便急着要与他理清关系,难道怕旁人生出什么误会吗?
侯苒不明所以,这四下都是外人,即便她再有某些心思,名义上也还是他的妹妹,称呼别的反倒让人以为他俩关系不和了:“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他气闷地撇开视线,被她按住的手也倏地抽了回去,“不许叫。”
什么不许叫?不许叫他……大哥?
侯苒看了看周围陆续离席的宾客,大多都喝上头了,摇摇晃晃让女眷或下人扶着出去,鲜有人留意这边,于是凑近他耳边轻轻唤道:“……将军?”
“嗯。”
侯誉风应了她一声,面色稍有缓和,听她再说要回府的时候,自个儿撑地站起身来,起得猛还不小心晃了一下,被侯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手抓着他手臂一手抱在他的腰上,不敢放松:“走吧,马车已经在外边等了。”
侯誉风随着她往外走,视线重新落在她低垂的头顶上,本来有小厮想过来帮把手,但被他瞪过来的一个眼刀子吓跑了,没敢扶,侯苒就扶着他出了兴平侯府,小心翼翼地上马车离开。
“苒小姐,现在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