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对着机器点单,随口说道:“抱歉,生巧卖完了,可以为您……”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抬起头来,在看到黄濑的一瞬间,剩下的半截话忽然就被卡在了嗓子里,瞪圆了眼睛确认了半天,“你……你是……”
黄濑弯了弯嘴角,轻车就熟地露出了温和的笑眼,随即点了点头。
女孩子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可以……可以和我合照吗?我我我……我是你的粉丝。”
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像是一只烧开了水的茶壶,黄濑接过了她的手机,为他们两个人拍了一张合照,随即侧头看了看一旁的玻璃柜,说道:“那最后一份生巧,可以买给我吗?”
“啊?”女孩子还沉浸在欣喜之中没缓过神来,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随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黄濑君,抱歉啊,那是一位常客预留的。”
“唔。”黄濑点了点头,“虽然很想要,但是也不忍心看你为难,那么我就下一次再来买吧。”
他的声音很轻,说得似乎也是稀松平常的话,但配上他那双弯弯的桃花眼总觉得有点耐人寻味的意味,实在是容易引得人浮想联翩,段位不够的店员小姑娘差点被他勾去了魂,看着他傻笑了一下,然后立刻勤快地去给他打包巧克力了。
黄濑接过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又朝着小姑娘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下次见。”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时候玻璃门上的铃铛又响了一下,黄濑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穿着帝光高中部的校服,衬衫的袖子被挽到手肘,皮肤略微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低头时被长发挡住了小半张脸。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黄濑闻到了她身上略微有些冷淡的白松香气,像是冬天针松林的薄雾,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气味和热情洋溢香气甜腻的巧克力店格格不入,黄濑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那个侧颜,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略微垂眼,思绪未完忽然便被打断了,只见一个男人抱着一大束百合花百无聊赖斜倚在门侧,另一只手插着兜,看到他的时候也有些惊讶:“黄濑?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久前被毫无人性的魔鬼训练折磨了两个小时黄濑忽然有点胃疼。
“宏村前辈。”他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随后扬了扬手上的巧克力:“我来帮姐姐买零食。”
“哦,这样啊,小孩子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瞎晃。”
莫名其妙变成了小孩子的黄濑敏锐地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宏村前辈的眼神似乎有些闪躲,对上他探寻的神色立刻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随后目光飘向了黄濑背后的巧克力店。
背后的小铃铛又响了起来,虹村修造的反应和店员一模一样,立刻挺直了后背,差点就要抬手敬礼了。
黄濑凉太在心里地叹了口气,很想告诉这位杯弓蛇影的队长,前辈,谈恋爱不丢人的,虽然对方攻气太足,但是真的不丢人的。
从巧克力店里走出来的月岛琉衣透过镜片扫了有些紧张的虹村修造一眼,意识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随即掀起眼皮看向一旁的黄濑,随即不轻不重地“呀”了一声。
黄濑被她这一声搞得一头雾水,她却并不解释,反而是看向了虹村修造,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我早就说你这篮球队长当得不怀好意,都是挑好看的选人。”
虹村修造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月岛琉衣似笑非笑,两人之间无端迸发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杀气。
片刻之后,月岛琉衣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黄濑:“他以前当流氓习惯了,耍起无赖来你别和他计较。”
虹村修造被当众揭短,终于忍无可忍:“月岛,你很想打架吗!”
“你不是说你不打女人吗?”
“你算是女人吗?!”
月岛琉衣眯起了眼睛:“你确定你要问这个?”
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话的黄濑只想脚底抹油,有些弱弱地开口:“那个,前辈……”
话刚开了个头,便被月岛琉衣接了过去,分外“乖巧”地点了点头,“嗯,听你的,不和他计较。”
不,我还什么都没说。
随后淡定地扫了一眼快要气炸了的虹村修造,丢下一句“先走了。”就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黄濑忍了半天,没忍住嘴欠了一句:“队长,那位前辈是?”
“一个流氓。”虹村修造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平日里冷静沉稳的大队长形象早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黄濑循着虹村修造的目光追上了月岛琉衣,夏日的夜风裹挟着些许湿漉漉的凉意,月岛琉衣的长发被高高扬起,背影看起来过于清瘦了。
就在这个时候,月岛琉衣忽然停下了脚步,回眸时和站在原地目送她背影的黄濑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却似是半分也不惊讶,璀然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贴了一下,朝着黄濑抛了个飞吻。
黄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她就是昨天那个在摄影棚里盯着他看的女人,只不过今天戴了眼镜,遮住了她太过直白的目光,再加上身上那种矫枉过正到近乎虚伪的活泼,才一时没有认出她来。
虹村修造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对黄濑说:“我先走了,明天见。”
随即胡乱摆了摆手当做告别,快步朝着月岛琉衣的方向跟了上去。
虹村修造和月岛琉衣的路线渐渐偏离了繁华的商圈,沿着一条小道转进了逼仄的窄巷,昏暗的路灯发出电压不稳的“嘶嘶”声,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跳上墙头,陪着他们两个走了一截,随后又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最近你要照顾伯父很辛苦吧,就不用每天送我回家了。”
虹村修造原本略微凸起高低不平的马路牙子,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嘴里结巴了一句:“什、什么?”
“嗯?”月岛琉衣看了神色诡异的他一眼,说道:“不然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小伙子,每天独行陋巷我也很担心啊。”
“有用如花似玉形容男人的吗?!”
“有啊,我。”
正好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地方,月岛琉衣有夜盲症,轻车就熟地伸出手去搭在了虹村修造的小臂上,走了无数遍的小径,尽管是摸瞎前行也没有慢下速度来。
虹村修造感觉手腕上的触觉有些发烫,闻着怀里百合的馨香,拿着嫌麻烦丢了又舍不得,皱着眉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总是一惊一乍地搞这出?”
月岛琉衣有一瞬间的茫然,以为他在说她搭他手的事,想说平时不都是这样吗,很快敏锐地注意到虹村修造话音里的气急败坏,月岛琉衣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却是被虹村修造一把抓住了。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便放松下来,任由他牵着,在黑暗中前行。
月岛琉衣轻笑了一下:“你每天准点做护花使者,我当你是当真很喜欢花呢。”
黑暗之中的虹村修造忽然停住了脚步,脚尖在地上花了半天圈,才撩起眼皮直直地望向她,压低声音轻声说,“我若是说,我确实很喜欢花呢。”
月岛琉衣愣了一下,保持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却是下意识地心虚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虹村修造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态度,像个被数学题难住的大男孩一样挠了挠后脑勺,偏着头笑了:“当年是我自以为是,非要让你做篮球部经理什么的,因为总觉得你身上缺少了点生气,就是那种……”他有些无措地比划着:“和整个世界都分隔得太过泾渭分明,但是现在回头来看,我,我是不是太打扰你了。”
月岛琉衣宽和地笑了笑,屈指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什么呢。”
无框眼镜遮住了她流光溢彩的眼眸,叫人看不清情绪,只是语气里有一点面对撒娇小孩子的无奈,倒是被人听了个分明。
虹村修造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敛目沉默了两秒,又恢复了往日里正经八百的队长形象。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月岛琉衣家,那是一栋有些破败的筒子楼,背后便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五光十色的灯光映照下黑压压的一片看起来仿佛是被遗忘的幽灵,虹村修造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五指微微弯了弯,随即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家?”
“下个月三号,黄道吉日。”
“一个人住?”
“嗯,到时候请你来家里吃暖房饭。”她本来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到嘴边却又忍回去了。
虹村修造明显一愣,背后的霓虹在他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光晕,他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否则我恐怕又要继续送你回家了。”
他把那一大束百合花塞进了月岛琉衣的怀里,说道:“知道你有钱,但是明天别给我送花了。”
月岛琉衣点了点头:“好。”
随即又欠揍地加了一句:“反正我也看你看腻了,换换口味,不再垂涎你这种运动系笨蛋类型的冷门性感了。”
虹村修造毫不掩饰地朝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随即双手插兜,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反身回来问她:“所以,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月岛琉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反问,却又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取下了眼镜,捏了捏眉心,说道:“没有,本来之前在杂志上看到黄濑凉太,金发,还有单边的耳钉,我以为是他,但是之后去了摄影棚见到真人,却又觉得不太像,我也说不准,毕竟,我也记不清到底长什么样,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
她甚至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不过是当年太过弱小的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已。
☆、第 4 章
虽然说下个月要搬家,月岛琉衣的屋子里却是没有半分主人要离开的气息,家具都在原位,四处都是生活的气息,唯独墙角的一个小纸箱里整理了她所出版的漫画还有画具。
屋子非常逼仄,总共一室一卫,每一层楼梯间里有一个公共厨房,平日里置于屋子正中间的那张折叠方桌兼具了餐桌和茶几的功能,到了晚上便被折叠起来放到墙角腾出空地来铺设行李铺盖。
周五不需要完成作业,月岛琉衣把书包随手一丢,从餐桌上拿了个苹果,清洗干净之后取了个干净的盘子,慢悠悠地削掉了苹果皮,再把苹果削成了小块,往上面插上了两根牙签,走到了屋子西北角陈设的简易灵堂前坐下,插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在空寂的房间里发出“沙沙”声,直到把清甜的苹果咽下去,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老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直线,显得脸上更加沟壑纵横。
她挑选的苹果个儿大,如今和她分食的人不在了,她已经能够预感到自己会吃撑了。
月岛琉衣把无框眼镜取下来放在了一旁,打开了电视机,含着小半口苹果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林良子女士,今天有一部经典推理剧重置,我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要不我们商量一下,不看韩剧了,那部推理剧的男主角也很帅的。”
她扫了一眼放置在小桌上的黑白照片,彩色照片上笑眯眯的人精气神十足,仿佛下一秒就能跳起来和她抢遥控器。
她等了两秒,没有人回答她,月岛琉衣却似是投降了一样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说道:“好好好,看韩剧。”
小林良子女士,六十高龄依然热爱着邻国花美男的少女心,梦想是到歌舞伎町的牛郎店里喝最烈的酒,泡最帅的头牌,可惜等到她的孙女成为了知名漫画家能够帮她实现愿望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里靠着呼吸机度日了。
在临走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她把月岛琉衣叫到了身边,虽然语速依然缓慢,却是条理清晰地让自己的孙女来执行遗嘱。
“别在那个破房子里呆着,一到夏天厕所臭得跟个牛棚似的。”
“好。”
“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恋爱都不谈,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坐在隔壁制霸高校的最强高中生自行车后座四处兜风了。”
“……好。”
“鲜肉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我都得看见,所以你每天要陪我看半个小时的韩剧。”
“……”月岛琉衣想要收回之前说的条理清晰那句话。
“你一个丫头片子,整天脑子里都是些杀人放火的主意,不过管他的呢,能赚钱就行,但是你这样早晚心理变态,所以赚了钱多去歌舞伎町转转,那里会给你家一般的温暖。”
“……外婆你嘴里还有没好话。”
“我就这一口气了!你能不能不打岔。”小林良子女士说这话的语气,颇有跳起来再大战三百回合的气势,随后眼中的精光又在昙花一现之后迅速衰败了下去:“你平时也别老来打扰我,过个四五年去看一次就行了,毕竟都是单线联系,你打扰到我不太好,一次多烧点钱,头牌都贵。”
月岛琉衣为小林良子女士到阴间也要坚持自己梦想的精神震惊了,只听到她接着问:“你听好啊月岛琉衣,我要求也不高,你起码再活个六十年再来见我,否则我的别墅是不会给你住的。”
她这话似乎有点开玩笑的意味,枯瘦的手却是紧紧攥住了月岛琉衣的手腕,浑浊的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听见了吗?”
月岛琉衣勾起嘴角想要笑一下,却在对上那样的眼神之后,最终沉默了下来,无框眼镜背后的目光有些复杂,浅浅的琉璃色似乎划过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那我赶不及参加您和裴勇俊的婚礼怎么办?”
“哦,没事儿,我二婚的时候你再来。”
她这么说着,松开了月岛琉衣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渐渐浮现出颓败的气息,那种肉眼可见的生命流逝看得人心生凉意,像是赤脚走在茫茫风雪里,脚下无路可走,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灰白。
十六岁的少女,独自对抗生命的腐朽,到底还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她走到病房的窗边,拉开了窗帘,天已微亮,地平线上那一点熹微的白光迅速发酵,渐渐弥漫开来,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树木、疾驰的列车,沉睡的世界慢慢苏醒过来,露出被黑暗遮盖住的颜色。
“好。”月岛琉衣轻声说,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搬到大房子里去住。
好好谈恋爱。
活到七老八十。
所有的这些,都会做到。
“遇到阿良的话替我问好。”她没有往床上再看一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