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蹲子,拿起火钳又拨了拨炉中的炭火,然后取了暖炉之上的热水,重新灌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汤婆子,递给莫白薇。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瞧着她时好时不好的?”莫白薇摩挲着汤婆子的壁,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芭蕉弯着眉笑了笑,摇摇头,意味深长的回一句:“姑娘到底也发现了,我前儿问,她死活不认,倒说我疑神疑鬼的。”
“这倒……奇怪了……”她拖长了音节,埋头将被角又往上拉了拉。
“对了,姑娘。”芭蕉一边递茶,一边低声的又问道:“四姑娘的事,您真的不打算同老祖宗提了?”
莫白薇看着明灭不定的灯火,嗓音渐渐低了下去:“自然是要提的,不过,让四姐自己主动提起,那才好玩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牵连
雪是在半夜开始下的,窸窸窣窣的下了一个晚上。及至莫白薇醒来,外头早已白茫茫一片。
碧玉一大早就送了膏药过来,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莫白薇本想从她嘴里打探些事情,但问来问去,碧玉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四姑娘让您千万照顾好自己,莫要再受伤。
虚情假意的一句话,让她恶心的差点将早膳吃的猪蹄粥,尽数吐出来。
膝盖上的瘀伤早不疼了,只不过那一片青色,在雪白的肌肤之上,看起来难免刺眼。
芭蕉生怕日后留下痕迹,便一遍又一遍的替她擦着润玉膏。她也不阻止,任由芭蕉擦拭着,自己则缩在厚厚的棉袄中望着窗外的雪景胡思乱想。
她其实是想出去踏踏雪的,但不光芭蕉拦着不让,就连一向爱玩的樱桃也死死劝住她,等腿上的淤青好全了再去不迟。
倒是红莲,开心得像只欢快的蝴蝶。在雪地中跑来跑去,还时不时的拿出剑来在雪中比划。
她一进屋,一阵寒气便跟着喷薄而来,再瞧她的头发上,身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远远望过去,活脱脱是个雪人。
莫白薇忍不住取笑道:“日间苏公子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用功,倒是这会儿他瞧不见了,你这般拼命。仔细你再努力,他也看不见的。”
“婢子,婢子……只是许久没见过师父,生怕将之前学会的给忘了。”红莲拍着身上的雪,脸色通红。
红莲学武的地点一直是在柳宅中,时间并不固定,隔三差五的,松林负责递信。信上的内容简单直接,通常只写着一个时日。她便按照上面的时日,提前帮红莲备好马车。
一经红莲提醒,她才猛地意识到,信已经好久没来了。
“你有没有问过松林,是什么缘故?”莫白薇听出自己的声音里隐着一点凉气,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问出了第二句话,“松林怎么说?”
头顶上的雪被屋中的热浪,蒸腾成晶莹的水珠。沿着鬓角一路流下来,倒像是汗珠一般。红莲拿手背一擦,又吸吸鼻子,继而嗓音低了下来:“松林说,他也不知情。婢子前儿出去买菜,特意往柳府拐了一下,柳府人去楼空,门上落着的锁……”
窗外的雪似乎下的更紧了,混着呼呼的西风,吹来阵阵凉意。满目的白色里,翠竹的绿意便格外的扎眼些。然而,这抹绿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也渐渐隐了去。
莫白薇撑着头,越发凌乱的思想,也同那冷风一般,在躯体中游来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垂眸说了一句:“怕是临近年关,苏兄的事就格外多些……回头让松林再去打听打听。”
她虽是在劝慰红莲,听起来却更像是喃喃自语,语气里的不确定之意,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她自己是知道的。
说到底松林是刘允的人,行踪若连松林也瞒着,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刘允谋划的事情不愿叫她知道,二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困住了刘允。
她虽然多活一世,然而前世她对刘允的了解,仅限于隐约听过七皇子的名头,听说是个喜好风花雪月,不爱朝政的皇子。
至于旁的,她一无所知。
但听说终归只是听说,就凭这一世她与刘允的几次交集,她就可以断定,他绝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反而似乎在努力隐忍着,韬光养晦。
莫白薇的猜想几日后便得到了印证,给他传话的是松林,神色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害怕。
比起这细枝末节的东西,真正让莫白薇心惊肉跳的,却是松林传来的话——胭脂涉嫌谋逆,被下了天牢,七皇子因此事受牵连,被拘在宫里。而苏默,日前下落不明。
胭脂?刘允?她根本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她沉着嗓子,张口便问,胭脂姑娘同七公子怎会认识。
松林淡漠的摇头,只说不知,面色苍白若纸。
松林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像是在骗她。她便不再问,只塞了银子给松林,叫他事先去打点狱卒。以便于瞅个合适的机会,她去狱中探视。
松林得了话,便赶紧跑前跑后的折腾。约莫四五日过后,他便带来了话,因为胭脂是要紧犯人,是以,想进去探视,只怕得等到腊月了。
眼下才十一月中旬,还有大半个月。如此等下去,总不免要耗上一些耐心。然而,她没有更好的法子,也只能等一等了。
半个月里,莫白薇又花重金找了几个行事稳妥的探子,千方百计想套出些与事情相关的东西。但因此事关系重大,朝廷早下令严禁外传,走漏风声。是以,这段时间她并没得出更多消息。
正在她烦恼之际,另一件事却找上门来。不过,这次是件好事
——她的生辰要到了。
这件事,是云妈妈亲自过来同她说的。云妈妈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娘亲做的糕点,满满的装了一个食盒,形状、大小、颜色各异,一看就知娘亲是花了心思的。
莫府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府中女子,即便是嫡女,生辰之时,也是不允许大操大办的。
这倒不是因为莫家的先人,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恰恰相反,这般做的初衷正是为了保护柔弱无骨的女儿家。传闻在莫家还在江陵之时,府中生的好几个千金,无一例外在过完两岁生辰后,相继死去。
当时莫家的老太太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江湖术士,看过莫宅的风水,又特意去瞧瞧莫家的祖坟。临走之时,神神秘秘的留下了一句话。若府中千金不庆生,则灾祸去已。
故而,即便莫白薇自生下来那天起,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生辰之时,也从未正正经经的办过宴席。
而她娘宋氏,出身富庶之家。一不缺银子,二又图热闹。所以,不管是大事小事,总爱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操办起来。
生辰一事,于宋家人眼里,便算得上是大事。燃鞭炮,挂灯笼,处处张灯结彩,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是以,宋氏总怕委屈了她,逢着她生辰,便会亲手做一些她爱吃的糕点来。各色各样的,入口即化,香而不腻。
第一百三十八章生辰
她一贯是喜欢吃这些的,比起那些鞭炮隆隆,举家庆贺的喧嚣,她更愿意安安静静的吃娘亲坐得糕点。
不过前世,她娘因病早逝,她拢共也没吃过几次。正是因为这种缺憾,此生便格外珍惜些。
“云姨,回去告诉娘亲,今儿晚上薇儿要宿在芙蓉园。”莫白薇咬着梅花糕,笑得花枝乱颤。
胭脂的事情,缠绕在心头总是个结。她永远忘不掉娘亲从前提起林刺史的样子,欲言又止,闪烁其词。
只怕不光认识,还了解内情。
云妈妈闻话,笑得更开心,两双黑色的眸子紧紧眯在一起,“小姐若知道了,一定开心。”
云妈妈一走,莫白薇就派芭蕉去了葳蕤园,她则坐在躺椅之上,眯着双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太阳刚挂上树梢,将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儿冰雪,也温暖的融化成一片片的水渍。水渍里倒影着天空的影子,团团白云,似一堆柔软的棉花,在天幕上飘飘荡荡。
另一边,莫长青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出现在蔷薇园的大门口。
碰巧出去倒水,见是他,恭恭敬敬的拘了一礼,忙不迭的笑道:“二爷怎么有空过来,是惦记着姑娘的生辰呢。”
自打刘氏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便一天差似一天,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深深的恐惧。刘氏惨死的模样,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在其中。
醒来了。睡梦中。
模模糊糊的全是那一张淌满鲜血,苍白若纸的脸。
他闭门不出,也不愿找郎中。连调养身体的汤药,也被他丢弃在一旁,成了残羹冷炙。清风园里,全是腐朽气息。
眼瞅着要过年节,老祖宗委以重任,叫他全权负责府上的采购事宜。他本想拒绝,然而老祖宗舌灿莲花,字字珠玑。
一句句,一字字,全是要命的话,哪里有他辩解的余地。
他只得硬着头皮领了命,钱拿在手里,像是烫手的山芋。因着老祖宗说让他亲自去负责此事,所以,他也不好将事情委托给阿三。
然而他的精神状态终究是太差,连眼光也跟着退化了。前儿他买的一批绸缎,拿回来仔细一看,里面的根本就是粗布。
他气的紧,回头就去找了那黑心的店家。然则,店家说他空口无凭,转身又将他告上官府,说他栽赃陷害。
官府的捕快昨儿就找到他,问了问情况,直接便说要拿人。他欲哭无泪,只得又赔了几十两雪花银,这才勉勉强强的作了结。
他左思右想,觉得再这般下去一定不行。犹豫了良久,还是决定来找莫白薇。
女儿师从李郎中,医术虽说不上多高明,但开一些调养精神的药方,应当还是没问题。
谁料,被一提醒,他才猛然间醒悟,明日是女儿的生辰。他没备礼物不说,压根儿他都没想起来女儿的生辰。
他一时有些错愕,尴尬的笑了笑,“礼物倒落园子里了,我明日再来。”他叹了口气,调头离开时的步子,飞快如跑。
微凉的风轻轻拂过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云雀早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就已迁徙。冬天的世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萧瑟与孤独。
“婢子方才在门外见到了二爷,二爷倒奇怪的紧……”端着面盆走了进来,满腹狐疑就将见到莫长青的事情,尽数告诉了莫白薇。
手中攥着的小石块,此刻已有淡淡的余温。她摩挲着,然而往空中一抛。“铛”的一声,砸在水潭中。水花飞溅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颜色。
再下一瞬间,一切又都消失不见,归于无形。
“定是他将我的生辰忘记了,听你说起,忽然才想起来。”莫白薇望着水潭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漫不经心的道。
只道她是伤心,兀自后悔不已,忙放下面盆,斟酌着句子:“清风园里的下人们都说,二爷他最近记性不好……所以……所以……”
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她虽则不出入清风园,也抵不住府中的人言纷纷。她早听说他爹精神不济,萎靡不振,是否用过汤药,别人不说,她也不问。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危及性命,她爹做什么,同她毫无干系。
不过,他今日亲自登门,定是有求于她。于是,她淡漠的笑了笑,心中已明白了五六分。便伸出手来,用力摇了摇,示意不必再说下去。
而后,起身回了里间,薄薄的白纸一铺,提笔写起了药方。
拿着药方刚走,芭蕉后脚就回来了,同时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老祖宗去了海棠园。
第一百三十九章迁怒
她今日派芭蕉特意跑去葳蕤园,不为旁的,就为禀告一声。明日的生辰,因为腿脚不便,她要晚一些去请安。
腿脚不便,这种理由。换做是谁,自然会忍不住问一句,腿脚怎么了?
老祖宗活了大半辈子,操心操的惯了。听芭蕉这么一说,当时眉毛就往上挑了一挑,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她几乎是心惊肉跳的问出了那句话,“薇儿怎么了?”
然而,芭蕉的回答却十分稀松平常:“下雪那日,六姑娘不小心滑到了,膝盖上磕得乌青一片。六姑娘一向细皮的,疼的姑娘倒有十天没出过门。到今天,才勉强下了床。”
“你们这些做奴婢的,日间里也不好好侍奉着。”老祖宗皱起了眉心,心疼道:“可涂过膏药了?”
“用了一些,总不见好……”芭蕉沉下了脸,声音轻细的像蚊子,越往后去越低,及至到最后,几不可闻。
那日下的雪,厚得像棉被,再加上身上所穿的厚厚的棉衣,轻轻跌上一跤,根本伤不到皮肉。
但芭蕉的话里行间,隐隐透出来的意思,分明是伤势极重。若非如此,那些淤青合该早好全了才是。
这般一想,老祖宗盯着芭蕉的脸,看了许久。而后,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芭蕉,是谁教你说谎的?”
她的语气分明柔而淡,轻而细,却自有一股摄人的威力。
芭蕉自小在她跟前儿长大,比谁都清楚。但凡她用了这般口气,八成是胸有成竹。
那一瞬间,她便软了下去。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的注视之下,缓慢的跪了下去,俯在地上一动不动。用着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解释着:“婢子知错……临来之际,姑娘特地嘱咐婢子不要说漏了嘴,所以,所以……婢子不是有意瞒您,请您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