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爸妈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思想是爸想要妈留点钱,妈有点舍不得,“家里还有两个要养呢!都给她咋办?”
“多少给点。”
“老太太又不缺钱。”
“给钱!是不是又给你兄弟了!”
“没给!没给!”过了一会儿,从门缝里塞进来二十块钱。
我不想拿,奶奶一直怼我,“拿着!拿着!他们该(欠)你的。”
我接过了钱。
妈妈想要摸摸我的手,我把手缩到了背后。
过了很久,门外安静了,奶奶敞开了大门,拉着我进了屋。
“奶奶,您说谁会要饭啊?”
“他们俩。”
“啥?”
第6章 “从头再来”
一年之后
我笨拙地骑着“二四”女式自行车往家里走,刚一进院就看见我爸妈的车并排停在院子里。
村里的长舌妇、长舌公,在最讨人厌的三婶带领下,没事儿就会问我“想不想家啊?”“想不想爸妈啊?”“你爸你妈好还是你奶奶好?”每次我都会斩钉截铁地说不想,不回家,奶奶最好。奶奶也总会因为我的答案露出满意的笑。
可他们的车子我始终记得是什么样子。
推开对开门的铁皮屋门,屋里满满的都是熟悉的香火味,东屋跟外面是一扇玻璃窗,一进门就能清楚的看见里面,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爸爸背对着我坐在奶奶对面,妈妈坐在爸爸旁边,弟弟坐在爸爸怀里左顾右盼,姐姐拘谨地站在地上,我低下头摸了摸锅沿,是热的……掀开锅一看,锅里煮着二米粥,盖帘子上蒸着咸鸭蛋和早晨上供的烧鸡,我把咸鸭蛋捡出来放到碗里晾着,这才拎着书包进了东屋。
“奶,我回来了。”
“嗯,走累了吧?上炕。”一直垂着眼皮抽烟的奶奶见我回来了,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把烟袋从嘴边挪开,招呼我坐到她旁边,“跟你爸妈咋不说话。”她摸着我的头毫无责怪之意。
“爸,妈。”我叫了一声,坐到奶奶身边不说话了。
我爸妈脸色很不好看,不过肯定不是因为我,我爸搓着裤子喊,“妈……”
“嗯。”奶奶抽了口烟。
“我说的去贩粮……您觉得这条道儿行吗?”
“行啊,你命里占着呢。”
“妈……那个……本钱……”
“你们俩这几年没少挣吧。”
“没存下啥钱。”我妈小声说道。
“多多她姥姥家条件不是挺好的吗?舅舅还是开修理部的,能挣不少钱呢。”奶奶的语气我听得出来,全是嘲讽。
我觉得气氛无比的尴尬,忽然很可怜爸妈,“奶奶我渴了。”
“西屋有水果,你自己拿去……”奶奶又看了眼我爸妈和姐姐弟弟……“多拿点,人多。”
“诶。”我点了点头,看着局促不安的姐姐,“姐,跟我一起去呗。”
“嗯。”姐姐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们俩个出了东屋,先到了“外屋地”(厨房)“咋地了?爸妈咋没上班?”
“粮库跟妈的厂子都黄了,不上班了。”姐姐说道。
“黄了?”国企啊,粮库啊,村里人都羡慕得要死啊,大爷和三叔都嫉妒……说黄了就黄了?奶奶说的讨饭吃是这个意思?
“嗯。”
“他们来干啥来了?”
“借钱。”
这些年想跟奶奶借钱的人不少,但没人真借到过……包括我的大爷、三叔、两个姑姑……
我推开了西屋的门,扭过头却看见姐姐站在原地不动了。
西屋一整面墙都是九十年代中期难得一见的实木神龛,据说是过去县里大地主家的,土改的时候分给了几户人家,奶奶拿粮食换回来凑成了一整套。
每个神龛上都供着黄铜的像,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香炉也是黄铜的,但是各式各样有圆有方大小不一,奶奶家的香火终年不断,屋里满满的都是檀香气,今个儿是初一,佛家的供的是供果、清水,道家的是三牲和酒,现在三牲之一的烧鸡正在锅里热着呢,只剩下了鱼和猪头。
这些都是早上供的,晚上我放学回家想吃的话就拿过来吃了,三牲更分别当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午饭,如果是夏天的话供一个小时就全撤了放到冰箱里。
“这些都是啥啊。”姐姐问道。
“奶奶供的。”我从小见这些东西习惯了,知道别人家没有还觉得奇怪呢,“你不敢进我去拿。”
我熟练的从柜子里拿了果盆,把水果倒进盆里,端着离开了。
姐姐接过盆,我带着她去水缸旁接水洗水果,“你不害怕?”
“有啥可怕的,奶奶要是有事出去了,我还点香上香呢。”我还是比较关心下岗的事,“下岗不挺好的吗?小品都演了,我不下岗谁下岗。”
姐姐哧地一声笑了,“你咋啥都信啊。”
爸妈都沦落到要找奶奶借钱了……确实……
我们洗好了水果端到东屋,爸爸已经把炕桌放上了,我跟姐姐把果盘端到了炕上,爸爸想要摸摸我的头,我本能的向后一闪,躲开了。
“妈,你带着多多就是帮我们了,可是……”
“一分利。”奶奶说道。
“啥?”我妈惊呼了一声。
“别咋乎,我借别人都是三分利。”
“妈!”爸爸的声音也不对了。
“咋地啊?你们俩个这些年月月领工资,孩子能花几个钱,你们自己也没买啥啊,钱哪去了?全填娘家了吧?这个时候来借钱,一分利那是看多多的面子上,要搁我过去的脾气……”
“妈,从小你就偏心眼子……老四咋地了?他不也辞职下海了吗?他那本钱……”
“别听你大哥胡嘞嘞,我一分钱都没给老四,一分利一年还清,不借就滚犊子!”
于是爸妈就站起来,一个领着姐姐,一个领着弟弟滚犊子了。
我奶奶还在后面补刀呢,“跟老大和老三说,借钱!行!给钱没门!一分利!都一样!有点钱全填娘家了,要花钱的时候想起老郑家人了,当谁不识数啊!臭不要脸的败家老娘们!”
过了七八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赖着呢,蒙蒙胧胧的看见我爸一个人又来了。
“妈!”
“两万块钱给你预备好了,借据是多多求她老师写的,你按手印吧。”奶奶总是能料敌于先,借据早预备好了。
我爸没说话,按了手印,拿了钱……
“你是我养活大的,知道我的规矩,借了我的钱没有敢坏规矩懒账的,好借好还好里好面。”
“诶。”
“别让你媳妇管钱了,八万藏也不够她填娘家的。”
“她弟弟离婚娶了个有钱的女人,不会填了。”
我爸揣着钱走了,我奶奶叹了口气,“不待听我话的,不待听我话的,多少钱都不够填,多少钱都不够填,咋娶了这么个败家老娘们!咋娶了这个么败家老娘们!”
借钱的事,开了个口子后面的就全来了,我爸拿钱走了不到三天,我大伯父也来了,坐在炕沿抽了许久的烟,“村里的砖厂……”
“你没那个命。”奶奶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你发种田的财。”
“种地不挣钱。”
“村里不是有几户人家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吗?还有机动地要往出包……”
“我是村长……别人包地没事,我包地……”
“咋地啊?咋也不是不给地租钱,谁爱嚼舌头谁嚼,岗上的那片沙土荒地也要往出包吧?你包呗,听说能包三十年哩。”
“那地没人要……荒……是块旱田……”
“整好种甜香瓜,种西瓜。”
“没钱啊。”
“一分利。”
“中。”
又过了几天……三叔和三婶也来了,三婶还难得的给我抱来了一只兔子,“我娘家养的兔子,挺好看的,抱给多多玩。”
“嗯,留下吧。”奶奶点了点头,用手搓着烤烟,奶奶抽的烤烟都是纯亚布利烟,里面还掺了香料,跟别人的烟不一样,烟味儿都不一样。
“那个……村里的砖厂……”
“愿意包你就包去呗。”奶奶说道。
三叔被奶奶的话噎住了的表情逗笑了我,奶奶横了我一眼,“写字儿去。”奶奶不识字,把写作业一直称为写字儿。
“哦。”我低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的写作业。
“妈,老三干砖厂能挣着钱?”三婶说道。
“反正赔不上。”奶奶瞅了她一眼。
“可是这本钱……”
“你没少攒钱吧。”
“我们的家底儿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够包砖厂的啊。”
“你们来晚了,我没钱了。”奶奶不喜欢三婶,正确的说是非常不喜欢。
三婶怼了我三叔两下子,你看,这就是她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我大娘在家也厉害,听说有次拿条帚嘎达打我大爷,把条帚都打断了,可她出门给我大爷这个村长面子,在我奶奶面前更是低眉顺眼的,我三婶呢……唯恐旁人不知道她能“降”住我三叔,人前人后不给我三叔面子,当着我奶奶还拿胳膊肘怼人……
“妈,都是一样的儿子……您多少……借点呗,也是个意思。”
“你们真要包砖厂?镇上新兑的饭店不干了?”我奶奶说道。
“妈……这您都知道。”三婶讪讪地说道。
“饭店不干就不干了,现在欠帐的人太多了……你们兑的那店……白条子还有十年前的呢……人家都扛不住赔,你们能扛住?”
“您老真是……”
“你别觉得你能,你啊,不是发财的命,消停地在家呆着别折腾比啥都强,老三这些年用早年间在部队学的开车的手艺,给人卖手腕子(打工)一个月也不少挣,你不折腾家底就不能薄。”
“妈,不借钱就不借钱呗,咋那么多话……我知道您最不待见老三……”
“别,我谁都不待见。”奶奶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子,“老三最傻,当年我替他相中了一个城里姑娘,家庭也好,人模样也好,性格也温顺,老三跟她结了婚就是城里人了,退伍了能分到城里车队给人开车,人家都答应得一妥百妥的了,结果半路杀出你这么个程咬金,害得我儿子一辈子只能在地里刨食……”奶奶又开始针对三婶的死穴发功了,我三叔跟三婶这一段姻缘只能用“爱情的力量”来形容了,奶奶说的是大实话,当年城里户口和农村户口是天地之差,可我三叔这个平时最听话最没声音的男人却生平第一次拿出了勇气忤逆我奶奶……主因浪漫的想是因为爱情,不浪漫的想就是我奶奶念叨了一辈子的钻被窝……
三婶一听见我奶奶说想当年的那点事儿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当我奶奶说到她钻我三叔被窝的时候,气得狠狠拧了一把我三叔,“你是死人啊!咋不吱声啊!是我钻你被窝了吗?是我钻你被窝了吗?”
“别,别……孩子搁这儿呢……”三叔小声说道,三叔长得挺高挺壮的,却由着三婶家暴,感情啊……
这一对被轰出去之后,奶奶家里平静了一阵子,在那年的冬月里奶奶过生日那天,两个姑姑用亲手给我做的新衣裳,把我哄到了因为没有炉子寒冷结冻的西屋。
“多多啊……”大姑期期矣矣地说道……
“大姑,你是不是要借钱?”我摸着新衣裳的袖子说道,大姑跟老姑(二姑)手艺真的很好啊,做的衣裳比外面买得还好看。
“这个……”大姑有些为难地扭了扭手指……
“大姐,你怕妈,也怕多多啊?”老姑推了推大姑,“我们是想借钱,厂子……”
“我听说你们厂子工资挺高的……”卖给南方老板之后的服装厂,大约是县城里工资最高的企业了。
“多多,你不懂,南方老板不把工人当人使唤,你大姑本来就有腰肩盘突出,原来还能干点轻省活……现在……我身体也不好……我自个攒了点钱……可……去年你大姑的婆婆得了癌症,家底全掏光了不说,我攒的钱也全借你大姑了……你大姑夫的厂子也快黄了,一个月上不了半个月的班……”
“大姑,那为啥奶奶问你的时候,你不说啊?”
“多多……你不懂。你大姑夫好脸面……不让我说……再说你奶奶都没借你三叔……”
“唉呀,都这个时候了,是脸重要还是人重要啊?现在厂里是计件工资,达不到件数还得倒扣钱,你那腰……”
“大姑……你跟奶奶说呗。”
“多多,要不你帮我跟你奶奶说……你奶奶最稀罕你……”
“好吧。”
奶奶最后借了大姑和二姑一人一万块钱,没要利息……这事儿只有我知道,那一年是我们这座东北小县城,乃至整个东北最风雨飘摇的一年,很多人坚定了一生的信念在那一年催毁,原来国企的金饭碗不是金的,随时可以被打破,原来工人阶级老大哥是随时可以被打落尘埃的,原来安逸的能看见前路的一生,变得茫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