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会这样,你便不去做?”
吴宣月一愣,仔细地想了想,“我不知道,那个怀玉几次三番地害人,孙女只是看不过去,出言教训几句……”
“你自小跟在我身边长大,也读了不少书,比之男子亦不差,可知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看着孙女被泪水洗过的眸子,虽然清澈,却少了在西北时的纯真。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谁也不能替她走。
“你看不惯那个怀玉仗势欺人矫揉造作,可知自己的行为也与她并无区别,若你不是我吴家的孙女,不是圣上亲封的乡君,可还会说那些话?换做是你,又是否愿意被一个小辈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既你做了,便没有可辩解的,做了就是做了,多说无益。”
说罢他放开吴宣月的手,走了出去。
“做了便是做了。”留下吴宣月独自坐在那里,喃喃道。
她不知道今日所做是对是错,但自从遇见齐琛伊始,她做的那些事情,又何谈得上是对?祖父却从没有怪过她。
因为做了就是做了,再去追究对错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祖父才会什么也不说,走上了一条曾经使他绝望愤恨过的路吗?
吴家因夺嫡败落,她却为了一己之私再次让吴家走上了这条路途,现在才来说对错才来害怕和悔恨,岂不是可笑……
收了泪,想起白日里宋氏的嘱咐,吴宣月起身坐在妆台前,只见昏黄的烛光里,镜中人儿浮肿了一双眼,面上惊恐褪去,只剩下清冷的一抹水光。
小椒惦着步子,探头探脑地从外间往里瞧。只见自家姑娘怔怔坐在那里,没有了往日的鲜活。
“怎么了?”吴宣月头亦没回,出声问道,倒将小椒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反射性地回了一句,继而想到什么,又开口道,“姑娘,你吃点东西吧?”
她面上的担忧很明显。
吴宣月点点头,“放在那里吧,这就来,傻丫头,别担心。”
不管祖父有多失望,却没有责骂过一句,更是为了她的请求极有可能毁了一世清名。小椒呢?永远只关心自己的小姐,若听见有人说自己的闲话,还会撸了袖子上前理论。
现下她却在这里可悲地自怜自艾……
想毕,吴宣月拂了拂跑动时衣襟沾上的些微尘土,绽出一抹浅笑来,“走,咱们去吃饭,祖父吃了不曾?”
小椒便跟在自家姑娘的身后,笑着回道:“老太爷刚刚回府,还没吃,不若姑娘和老太爷一道吃些吧?今儿有您和老太爷都爱喝的菌子汤。”
主仆二人一行说着话,一行往吴老爷子的住所走去。
待进了屋,吴宣月瞧见祖父正背了手来回踱步,使了个眼色给小椒,小椒便悄声儿去了厨房。
她则上前两步,故意带了欢快地道:“祖父,孙女儿来陪您吃饭。”
见她眉间没了方才的郁色和惧怕,吴老爷子心底悄悄舒了口气,“好端端地想起来陪祖父吃饭,定然不是什么好事,说罢!”
祖孙二人都仿佛忘了方才的事。
“不说,先吃了饭。”吴宣月狡黠地拉了他的袖口,“小椒说,今天厨房炖的是您最爱的菌子汤,再不走可要被孙女儿喝光啦!”
“你爱喝便喝去,祖父一把年纪了,难不成还为这个别扭。”
话虽如此,脚下步子却随着孙女儿往外走去,一直皱着的眉头亦放松下来,另一只手摸了胡子,“慢点儿,祖父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他年纪大了,也无旁的族人牵挂,原在西北时,便一心想着为孙女儿挑个如意郎君。到了京里,吴宣月自己看中了齐琛,虽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只要孙女儿欢喜,吴老爷子也未曾想过反对。
却不料吴宣月胆子恁般大,为了得到宋氏和齐继如的认可,借了自己的名义私下去送信……
往事种种,吴老爷子本不欲再卷进去,如今却不得不为。有些事,不是你想抽身,别人便愿意放你的。
吴宣月来时,他正在想着甘肃一事,三皇子吃了那么大的亏,既损兵折将,又吃了圣上的训斥,定然不会轻轻揭过,叫大皇子得意,也不知谁会成为他反击的对象。
他刚刚梳理了近期几户和盛国公一系十分亲近的人家,齐家亦在其中。
今日圣上召他在御书房说话,言谈中提及贵妃近日得了个稀罕物件,本就知晓吴老爷子为宝贝孙女儿求乡君名号用意的他,只淡淡地带了一句,“朕听闻齐爱卿是从南方迁居而来,不知在江南富庶繁华之地,这种七彩珊瑚是否常见,还请先生代朕问问齐爱卿。”
只差将东西扔在吴老先生这张老脸上了……
若不是顾及他的脸面和对吴氏一族的愧疚,也许圣上早已经直接撸了齐继如的官职,哪里还会特意让自己带话?
自古上位者最厌恶的,便是结党营私,尤其是与皇子结党……
也罢,多思无益,明日他便去齐家一趟,既是奉了旨意,倒没什么忌讳,现下还是陪着孙女儿好好吃一顿饭。
吴老爷子收了思绪,接过吴宣月替他盛的菌子汤,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甚为满足地道:“咱们从西北带过来的可还有?”
“有呢,明日还叫厨房做这个。”吴宣月也喝了一大口,笑嘻嘻地回道。
☆、140 困境得解
吃过饭停了筷子,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吴宣月便眼巴巴地望着祖父。
“吃饱喝足就容易犯困,再不说祖父可回屋了。”吴老爷子作势起身,嘴上念叨着,“孩子大了,有些话便不愿意和我老头子说,也罢!”
“哎哎,孙女儿说!”
吴宣月连忙起身,转了大半个桌子,拉着吴老爷子重又坐了下去。
“祖父,咱们来京已有半年了吧?可真快呀!再过半年又要春闱,齐家伯母担心齐公子的学业,想让您接他来咱们俩,也好日日指导……”
她越说,声音便越低了下去。
自古以来大概也没有这样的事情,让一个还未定下名分的男子日夜住在自己家中。
吴宣月也知道于礼不合,只宋氏求他,说怀玉在齐继如面前使手段,害得齐琛这些日子一直被禁足,这两日就要送回南山书院去了……
还说南山书院十分寒凉,缺衣少食地,齐琛这些天身子不好,哪里受得住。
“就住几天,伯母说等齐家五姑娘一出嫁,家里清净些了,就让齐公子回去。”
宋氏的原话是,家中有喜事,齐琛定要回来的,只要在人前露了面,把话说出去,便不好再硬赶着去书院里了。
毕竟齐家还是要脸面的,堂堂嫡出的公子被一个妾室逼的出门避祸,谁也丢不起这个人。
“这事你不要管了。”吴老爷子心中有了计较,摆摆手,“我明日便去齐家一趟,你一个姑娘家,少掺和人家的家事。”
却没说不是为了齐琛去的,但也安了吴宣月的心。
他把话透给齐继如,若是个懂进退的,就该知道怎么办,届时齐琛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第二日是休沐,昨夜被吴宣月缠的没法子,吴老爷子只好带着孙女儿一道,俩人坐了马车,往齐家而去。
来前已经着人与齐继如说过,他本打算与盛国公府一个幕僚去喝酒的,闻言只得叫人送了信过去,说好下次再约,便在家中等着。
辰时刚过,吴家的马车便到了门前,听到下人通传的齐继如连忙来迎,因着怀玉小产,内宅无人主事也不妥,宋氏便也跟着一道出来了。
寒暄片刻,吴宣月自携了宋氏的手往二门走,齐继如则领着吴老爷子在前院的书房坐定。
“先生今日来,是……”说了几句场面儿话,齐继如看着吴仟林,略有不安地问道。
如今圣上十分重用吴老先生,他若不是透了吴家欲和自家结亲的打算给盛国公世子知晓,都不知吴家亦是偏向大皇子的,怪道大皇子曾经言语间暗示他,要选吴宣月做自家的儿媳妇。
越是如此,两家越要避嫌才好,吴老先生这时候来,莫不是有何不妥?
果然,吴仟林收了方才的笑意,脸色肃然的很,开口道:“昨日圣上问及,是否南方富庶,因而珊瑚常见。”
他只这淡淡一句,齐继如却觉得额上背后全是冷汗。
一瞬间脸色很是难看,勉强才稳住了心神,牵着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惴惴不安地道:“江南虽富庶,齐家乃耕读传家……”
别人有钱是别人的事,我们齐家却穷的很,只有薄田几亩,绝对谈不上富庶。
这话,信或不信,却是上位者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圣上也说,齐老爷子有大才,只是如今醉心山水道学,甚为可惜,却也令人艳羡的紧,没有凡俗压身。”
当初是形势所迫,齐家老爷子不得不致仕,现今既然给了你机会,是自负才学固守一途还是急流勇退,像你父亲那样,只凭你齐继如自己的想法。
不论齐家是富贵或者贫穷,既然送的起七彩珊瑚,敢和皇子结党,就要承受天子一怒……
话至此时,齐继如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唇色都有些发白起来,战战兢兢地模样实在难看,吴老爷子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有野望,却没那个胆量,注定难成大事。
不过这也是他预料到的,只怕是几位皇子,也不敢正面对上天子的斥责,何况他们这些依附圣上喜怒的臣子呢?
曾今吴家宁死不屈,便落得伶仃孤苦的下场,诸如齐家这样的,倒还能留个全影。
书房中二人静默良久,吴仟林端起几上的茶水吃了一口,才听见齐继如粗重的喘息声后,深深地长叹一声。
“多谢老先生告知,汝沦知道该怎么做了。”
“汝沦”是他的字。
吴老爷子是长辈,他自然不敢托大,但此时才这般自称,亦是真心地感激。
齐继如心中明白,若不是看在吴家的情分上,堂堂天子,如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因而虽心中苦涩,却仍道:“晚辈多有怠慢,先生不介意的话,中午便在家中用饭,恰好琛哥儿近日有诸多疑惑,又要劳烦您了。”
不用吴仟林说话,便已经解了齐琛的禁足。
吴老爷子自然没有意见,于是唤了小厮去叫三少爷过来,宋氏知晓后,亦眉开眼笑地,带了吴宣月四处走动,叫上齐瑜齐珏,一定要陪好了吴宣月。
她这下可是事事都顺心如意,再没有不称心的地方了,怎能不喜欢?
吴宣月一来,怀玉就小产了,自己也能重掌家事,儿子更不会再受掣肘,这桩桩件件,就缺一个做了齐继如也不能拿她如何的人来,宋氏的两个宝贝女儿肯定不行,如此,吴宣月当然是不二不选。
“你一来,娘亲就高兴的不行,月儿妹妹,你以后没事可要多来几次,我也能少招娘亲的心烦。”齐珏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拉了吴宣月道。
“还有,谢谢你。”
她以为吴老爷子是被吴宣月请过来帮弟弟齐琛说话,又能解了宋氏的境况,自是十分感激。
齐瑜则安静的多,不知是不是临近婚期心中紧张,还是对父亲实在失望不已,手上还在做着绣活,只跟着妹妹的话,亦对吴宣月道了谢。
几个姑娘家在一块,倒也养眼的很。
宋氏越发觉得,这个儿媳妇挑的好,比小姑子家的那个娇娇女不知好了多少去。
好端端坐在家中的路子昕,忽地就打了个喷嚏。
倒将青檀吓了一跳,“姑娘快进屋吧,入了秋,外面凉的很。”
☆、141 微臣愿意
八月末的时候,齐继如上了折子,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隔日圣上便下了旨意,降了他三品太常寺卿的职位,改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等于一夕之间官降两级。
太常寺卿的位置,则由三皇子手下一个从三品的官员顶上了。
这也算帝王心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两个儿子都没落到好处,这下该消停清静一段时间了。
宋氏知道后,本要发些牢骚,但见到齐继如黑如锅底一般的脸色,缩了缩脖子,便将话都咽了回去,毕竟是吃过教训的,就怕又被那个怀玉得了好。
就在众人本以为今年能平静地迎来重阳佳节,结果九月初的时候,忽地传来一个消息,甘肃巡抚李时言以死相谏,列出盛国公战时曾经在西北一地重重罪行,其中不乏买官卖官草菅人命等。
据说李巡抚一头撞在大理寺的鸣冤鼓前,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到底是怎么逃过大皇子的层层围堵一路来到京城,自不用言明。
齐氏听到路景修回家说起此事,不免十分唏嘘。
李时言人到而立才中了进士,如今儿女还年幼,上有老父老母要奉养,他这一去,整个李家便如山倒,一大家子人整日在宫门前啼哭不休,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这么损的阴招,绝人生计和子孙后路,也只有三皇子那个扭曲的性子能做的出来。
李时言投了他,也算悲哀。
“这一家老小,亦不知以后该怎么办……”齐氏颇有些不忍。
路景修知道赵麓为的脾性,怕是用完了这一家子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去了,却不能告诉齐氏,只道:“圣上今日在朝上大发雷霆,堂堂二品官员的亲眷,餐风露宿地到了天子脚下,亦不知是在打谁的脸面。”
“那这事,会如何处置?若不给一个交代,只怕整个西北都不甚安稳。”
这话是路景修一进家门就说过的,齐氏复又说道。
“还能如何,只怕盛国公这一次,不好过啊!”路景修长叹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苦了甘肃百姓,秋播已经开始了,粮种一事还未了断,如今又没了一地主官……”
夫妻两俱都心有担忧。
此时的韩均,也正与四皇子赵居为说着此事。
“不知会由谁接替下任甘肃巡抚一职。”他往常并不是喜欢揣摩圣意的人,只是这次情形特殊,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赵居为还是那身儒雅里透着清贵的装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描山画水的折扇,好像是前朝谭大家的手笔,此时正被他轻轻点在楠木的三角矮几上。
这动作表明他心中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
“父皇怕是被那二人气过了头,只说让两位阁老立时处置李时言死谏一时,并没有提及其他。”
赵居为的担忧不比旁人少上一分。
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尊荣富贵的皇子,可这些年在锦衣卫的历练,并没有让他变的更加冷酷,反而愈发觉得民生微艰。
百姓的生死贫富,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那木杆族虽然仍旧纷争不断,但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如今入了深秋,正是草原上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刻,往年他们便常常掠马越过边界,在西北地界抢劫一通,而后扬马而去,深入草原腹地不见半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