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
太皇太后却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若觉得心乱难安,不如多去几趟永寿宫。明妃不是还在诵经替我祈福吗?听听经文佛法,能静心。”
永寿宫?明妃?
元邑一拧眉,明知道老祖宗此言定有深意,却一时不解其中是如何。
只不过,她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总之是绝不许他现在妄动惊了高太后就是了。
他无奈,垂下头去:“孙儿晓得了。”
“皇帝啊,太祖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守业,至于高宗皇帝、惠宗皇帝、孝宗皇帝,使我大陈日益强盛繁荣,八方来朝,是何种盛世之象?可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又何曾与外人道?生在帝王家,一出生,就享了旁人所不能享的尊贵,那在你成长的这条路上,你自然也就该走的比旁人更加的艰难。”
元邑好似豁然开朗,愣怔了须臾,眼神深邃,一抬手,反握回去:“孙儿明白了。在您跟前一通抱怨,又叫您替孙儿操心担忧了。”
太皇太后慈爱的看着他:“我不替你操心,还去替哪个操心呢?”
还有哪个——自然,还有元清。
想到这个孙女儿,太皇太后的脸色微的变了变。
元邑这会儿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呢,自然把这样的变化看在了眼里。
他咦了一声:“老祖宗有心事?”
“也算不上什么心事。”她摇着头,渐渐的往回抽手,“这两日,荣昌总是一大早就不在寿安堂了。我叫随珠留意了几回,她都是去了长春宫寻昭妃。”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的余光扫元邑。
元邑一派了然,却只是很淡然的哦了一声:“阿姊同昭妃亲,在宫里头这么多年,如今昭妃进了宫,她走动的勤一些,也没什么。”他略低低头,想了想,才又添上一句话,“这事儿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呼吸一顿,他果然是知道的。
其实也是,这宫里头,不就是你监视着我,我监视着你的吗?
连皇后都打发人到乾清宫去打听消息了……
“荣昌她啊,为端献,心里恨极了高氏。”她长叹着,又带着些许苦涩意思,“小小的年纪,心里也不知藏了多少事儿。其实你也知道,她对徐氏……昭妃是怎么进的宫,我不过问,可我心里清楚,她想做什么,只怕你也明白吧?”
元邑顿了下,又不愿骗她,就缓缓地点头:“孙儿知道。当年徐娘娘没能挣到的,阿姊如今,想替徐家挣出来。”
“是啊。她把徐家看的高,几乎成了心魔,其实都是为了她的母妃。当年一步之遥而已,却几十年,都没能走上去,一直到死——皇帝,我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昭妃,可荣昌她,并不知道。”
这是怕阿姊走错了路啊。
元邑心下感慨万千,老祖宗对他悉心教导,精心呵护,可提及阿姊的问题时,也会带上几分的试探和揣测。
他苦笑一声:“老祖宗有话可以直说的。阿姊于孙儿而言,亦师亦母,孙儿从小在徐娘娘跟前长过,阿姊如今又是极力的拥戴孙儿,即便是她有别的心思,孙儿也都能够体谅她。”
太皇太后却摇头:“体谅是一回事,将来等她逾越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八十六章:后患无穷
“您说的逾越,指的是什么?”元邑眉头紧锁,追问了两句,“阿姊虽从小骄纵,却并不是个十分跋扈的人,她也不会学太后那一套。将来孙儿能给她的,自然都会给她,阿姊也是聪明人,又怎么会有您口中所说,逾越二字呢?”
太皇太后低声喃喃,嘀咕了两声什么话,须臾才扬声问他:“那么徐家呢?稳坐高台,容不下高氏,难道,就容得下徐氏吗?我并不是此时就教着你将来要如何,只不过,你自己心里是最明白其中厉害的。我这一辈子,历经三朝,虽不问政,却并非全然不懂。”
元邑果然呼吸一重,没有再开口。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心道她所料果然不错。
可也正因如此,她的一颗心,才更往下沉。
“荣昌看重徐家,又不待见容儿,我试过开解她,叫她认清了,容儿与你们,才算得上是骨肉,可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尾音一扬,直勾勾的盯着元邑,“你又如何取舍?真到了两难之地时,她要真的过了头时呢?”
“我……”元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丢了。
他还真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姊和容娘之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
小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好,年岁渐长之后,阿姊却一日比一日不待见她。
好像没由来的,又或者,有什么,是他并不知道的。
他干咳两声:“老祖宗,阿姊与孙儿,终归是骨肉至亲,又这样扶持着走过来的,孙儿虽然不知道,您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可孙儿能应您的,是保阿姊一世荣华。容娘是孙儿的心头肉,阿姊早晚会知道,所谓爱屋及乌,或许到那时,她即便是不能够对容娘和颜悦色,可至少,不会与容娘针锋相对。”
元氏的子孙,骨子里带着生来的王者傲骨,荣昌被先帝。宠。着长大,这样的傲气,就更胜旁人。
她一心的指望全在徐明惠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一天呢。
只怕真到了摊牌的那一日,她所有落空的希望,都会转化成恨意,冲着容儿去。
可是今日,她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皇帝的路还没走平,他所要面对的,是凶险万分的将来,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荣昌的事情,真的挑明了说,对他而言,无疑是多了一份压力。
好在她身子骨还算硬朗,再撑几年——再撑几年吧——几年后,她还能够为荣昌,求来一方安稳,就够了。
太皇太后闭眼长叹:“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跟你这说了一大车的话,我也累了,回去批折子吧——”她说了这话,睁开眼去看他神色,果然见他面色微沉,便开了口劝诫,“她装腔作势也好,做高姿态与你施舍也罢,奏折送进了乾清宫,就算再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是皇帝,也没有不批阅的道理。”
元邑这才听了话,很老实的站起身:“那孙儿不打扰老祖宗休息,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一嗓子:“看看容儿吃完了没,叫她送你出去。”
元邑眼中一亮,话倒是没有再多说,拱手一礼,蜇身往外退出去了。
卫玉容是早就吃完了饭的,一直等在花厅外不远处,知道他们在里头有话说,不好凑的太靠前,也不敢离的太远了,怕有小宫女儿没眼色的,要进去侍奉。
故而元邑一出来,她就瞧见了。
满脸欢喜的迎上去,一蹲身:“万岁跟老祖宗说完话了?”
元邑扶着她起身,在她鼻头上轻轻一点:“就你最机灵。”
两个人肩并着肩的行了一小段儿路,却都走的极慢,离开花厅稍远些时,元邑才侧目去看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把你支开,不叫你听?”
卫玉容小脸儿扬起来,眉心处的花钿衬的她娇俏又不失柔顺。
元邑看的心头一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还以为,你要生气的。”
他这样一说,卫玉容才嘟了嘟嘴:“您就当我这样小心眼吗?您支开我,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不想叫我知道了瞎操心,又不是刻意的要瞒着我。您要真是事事都想瞒着我,上回来老祖宗这儿,我自个儿要退,您也不会拦着了。”
这果然是个最贴心知意的人,他的心思,不必挂在嘴上,她就全部都懂。
这样的感觉,再舒服没有了。
他忽而想起明妃来,老祖宗突然提起永寿宫……
他捏了捏卫玉容的脸颊:“倒是有个事情,正经的要问一问你,且同我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卫玉容偏着脑袋躲他的手,又笑着退两步,端的毕恭毕敬的深一礼:“但凭万岁金口一问,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邑爱看她闹,带着与众不同的稚气,心尖儿上的人,连撒娇耍无赖的样子,都是可爱的。
他长臂一捞,把人带回身边来:“老祖宗方才跟我提起了永寿宫,说我近来若是不能静心,不妨多去永寿宫坐一坐。明妃眼下还在诵经,替老祖宗祈福,叫我去她那里,多听一听佛法经文。你说,这又是有何深意呢?”
明妃啊……
卫玉容小脸儿皱巴了下,倒是极其认真的思考起来。
元邑也不急着催她,就侧目欣赏着沉思中的她的侧颜,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能美的过眼前这人这景。
须臾后,她扭过脸儿来,刚要开口,就先与他四目相对的撞上视线,脸不知怎么的,就红了。
她干巴巴的别开眼,又觉得这样的行为更可疑,就正了目光,盯着他看:“明妃这茬吧,一则,老祖宗可能是想叫您去坐一坐,听一听,看她如今是不是收了心敛了性儿,需知道,让哥儿的事情,一开始就是她起头怂恿翊坤宫的,如今孩子送出去了,老祖宗又不好降旨责罚她,明面儿上反倒要多抬举,她要是不收心,将来的麻烦事,只怕还多着。”
☆、第八十七章:一箭双雕
元邑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你这么说,那便是还有二则了?”
卫玉容浅笑微露:“是,我还有二则要说。”
于是元邑干脆就站定住,也不再往宫门的方向走,好整以暇的盯着她:“咱们两个说说话,老祖宗不叫你出慈宁宫,送到宫门口,才多大点儿的路。”
“您说的像是将来没有说话的日子了似的。”她手里的绢帕在唇边轻掩一回,垂下来的那丝缎,微风拂过时,随着清风而摆动。
元邑不吱声,只是看得有些出神。
卫玉容察觉之时,又觉得害羞,嗔怪了一声,赶忙岔开了话题:“二则呢,明妃当日会找上靖贵妃,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或是留条后路。她的心思,如今我也明白了,让哥儿是她全部的指望,可她的这份希望,自然是落到了寿康宫去的。”
元邑不置可否,许久后才应了一声是:“她想借着太后,扶让儿上位。”
卫玉容一抿唇,心道那就是了,只是眼中又闪过一丝可惜。
那抹神色被元邑捕捉到,他一怔,扬声问她:“可惜什么?”
卫玉容冲他摇摇头:“只是觉得明妃挺可惜的。其实细想来,您的后宫里,没有愚不可及的人。明妃,明妃——她从前,也是个明艳不可方物的人物吧?”她一挑眉,赞赏却是打从心眼儿里生出来的,“这样的人,却要挣扎在这深宫中,为了权力,为了生存。她是走错了路这不假,可深宫之中,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走过,她总要为自己寻一个靠山的。”
她其实多少能够理解胡媛的苦衷。
元邑这边,连皇后都指望不着,更徨论是她了。
更何况,高太后气焰这样嚣张,她又不是到了耄耋之年,行将就木的人。
圣贤所教,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若换了她是胡媛,此时大约也会去寻高太后这棵大树。
她未必不知,终有一日,元邑会跟寿康宫撕破脸,可她还是要赌这一局。
赌高太后还有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气数不尽,赌高太后会在短短几年内,扶持元让上位。
在胡媛的心里,已经将高太后看做了最后的赢家。
如此想来,元邑和老祖宗也算得上脾气好的,或许是为了元让的事,对她住多包容,又或者是认为她成不了事儿,才没放在心上。
不然胡媛今时今日的做法,就是死上一百回,只怕都难消元邑心头的恨意。
她抬了头,看向元邑:“二来是,老祖宗叫您去永寿宫,也许是想叫您给明妃定定心。让哥儿送出了宫,她的希望只能落空,而太后和靖贵妃在此事上,却并不曾出力。且孩子送走后,太后抱病,靖贵妃避而不出,明妃心里难免会有些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