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累了,累得几乎闭上眼就要长久地昏睡过去,这一刻再也顾不上从前的纠纠葛葛,她的渴望和渴求都凭本能。
于他而言,仿佛凭空多出一只手,突然间紧紧握住他的心,那一刻他脑中空白,连呼吸都停止。
他没有犹豫,双臂环绕稳稳将她拥在怀里。
无人发声,这个拥抱或许根本无关情爱,只是两个受伤的人再秋风冷雨中寻找安慰与依托。
他说:“我带你走,青青,我带你走……”
而她闭上眼,泪落下来,隐匿在他柔软的衣料间,寂静无声。
她只希望这样安然稳妥的时光,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夕阳晚照,由秋入冬,日头也比从前暗淡。
宫墙内,陆晟移驾长春宫,先去西侧间看元麒。
转眼两个月过去,小家伙又壮士不少,小胳膊小腿胖乎乎惹人爱,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伸手抱一抱。
关外速来不抱子,陆晟碍着身份规矩,虽不伸手抱他逗他,但往来探望着实频繁,有时一天下来要往长春宫内一早一晚跑两趟,眼看着宫内风向又转,皇后靠小皇子一朝翻身,如今身份子嗣都紧握在手,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但宫里面,女人们忙着眼红,鲜少有人关心皇后实际如何。
眼看着这已经是今日第三回传太医,长春宫上上下下都急得眼红跳脚。
陆晟自乾政殿来,径直往西侧间去,并未惊动太多人,身后只跟一个分秒不离的周英莲,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却发现三个奶娘都不在屋里伺候,只留元麒一个躺在小摇篮里呼呼大睡。
陆晟回头看周英莲一眼,目中带火,周英莲当下明白过来,悄不声儿地退出去打算把这西侧间里伺候的都拎出来教训一顿。
为紧着元麒,长春宫的地龙提早烧起来,此时屋里头暖融融的还算舒服。
陆晟缓步上前,瞧见一只白嫩嫩的小胖子睡得双颊发红,也不知梦见什么,睡梦中一只小手还紧紧握成拳头,一副小将军模样。
他看得好笑,忍不住俯下身想去碰一碰小胖子圆嘟嘟的脸,却没料到触手一片滚烫,令他也变了脸色,顾不上仍在深睡当中的元麒,大步走到庭中喊,“周英莲,宣太医!”
周英莲正站在奶娘跟前压着嗓子骂人呢,陡然间听见这阎罗王似的声音,吓得脖子一缩,回过头苦哈哈望着陆晟,“皇上,太医院掌院胡大人就在长春宫呢。”
长春宫前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皇后忽然心悸,得有人伺候太医,还得有人去太医院抓药熬药,且皇后跟前片刻离不得人,这又正是个表现的好机会,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满福不知怎么的被送出宫去,以至于下面人个个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望前挤,就巴望着能替了满福的差事,好一朝飞上凤凰枝。
满院子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唯独陆晟一人轻松从容,慢慢从西侧见出来,踱到正房,见庭中人来人往穿梭不停,一大帮子人属刘春眼睛最利,远远瞥见一片衣角,立马跪倒在地,高呼,“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他这一声喊,身边人也都接连下跪,原本嘈杂地前厅忽然没了声响,静得让人害怕。
陆晟没理会这些,他脚步不停,后头只跟着个时刻不离的周英莲,转个向便进了皇后寝居。
皇后的屋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素净,大约是为博一个勤俭克己的好名声,多宝阁上连个珊瑚摆件都不设,一眼望过去,仿佛住是个宫中静修的姑子一般。
进门时太医院掌院也在,仿佛是刚刚探过脉,正要重开方子。老太医一见陆晟正要行礼,被他抬手阻了,“皇后的身子如何?”
胡太医弓着背,斟字酌句地答:“皇后娘娘的病乃郁结所致,非一日之功,也非一日之药可解,恐怕还需慢慢调理,这是缓症,宜缓不宜急。”
“嗯。”陆晟微微颔首,将太医打发出去,提步望屋内走,一路听见床帐内传来衣物摩擦的悉索声,大约是皇后急于换装,不愿蓬头披发示君。
两侧宫女撩起幔帐,原本半躺在床上的皇后这时候却想起身行礼,陆晟自然不允,却又是冷着脸说话,“皇后正病着,不必起了。”
见他来,皇后原本蜡黄无光的脸上总算多出两分血色,只是她心情复杂,惶惶不安,欢喜当中又带着自责,“都怪臣妾身子骨不中用,不但未能为皇上分忧,还要劳皇上亲自探望,臣妾有罪……”
原本她如此说辞,于公于私陆晟都应当出言安抚,但没料到陆晟听完,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冷上三分,“方才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得好的,朕瞧你这已经乱得没章法,实不宜再教养元麒,又因他生母身份地位,不堪此用,朕便先将他抱回乾政殿,由朕亲自照看,等皇后的病好全了,朕再将他送回来——”
“皇上!”她学了十几年的汉人规矩、德容素养在这一刻全抛到脑后,她早把元麒当自己亲骨肉,陆晟要抱走他,那就是在拿刀子剜她的心,疼得她厉声大叫,“君无戏言,皇上允过臣妾,皇上不可出尔反尔!”
陆晟见她陡然如泼妇一般大喊大叫,不由得皱起眉,但语速仍是不急不缓,“朕方才先去看元麒——”
“皇上……”
“不过三个月大的孩子,独自待在屋内,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朕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发现他额头滚烫,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皇后听得咬牙切齿,“是哪个奶娘同宫女今日当差,竟敢如此怠慢皇子,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陆晟不怒反笑,“今日西侧间原有两位奶娘当差,一个告假去找同乡商量,要从安阳老家给皇后带一帖治心悸的偏方,另一个说是懂几分药理,被叫去给皇后娘娘看药材。长春宫是锦绣堆,人人都想在皇后跟前谋一份前程,这原也是人之常情,但倘若越界就该受罚。两个奶娘朕已命人杖毙,长春宫总领太监刘春,在其位不谋其事,打发去浣衣局当差,至于皇后……”
他的话止于此,欲言又止的姿态几乎要把人折磨得发疯。皇后红着眼,赌咒发誓,“皇上,臣妾若知道那起子贱人敢如此对待元麒,臣妾绝不轻饶,臣妾现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筋、抽他们的皮好教他们一个个的都知道厉害……咳咳咳……”
话说得很了,身子却当不住。皇后弯下腰一阵猛咳,听得陆晟都有几分心软,亲自伸手将她扶好,面上更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皇后有病在身,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此时本不该怪罪于你。只不过元麒对朕而言有多重要,想必皇后也清楚,朕老了,再经不起失子之痛,也请皇后体谅朕拳拳爱子之心,勿要与朕计较。”
“可是皇上……元麒也是臣妾的孩儿,臣妾对元麒的爱护之心绝不比皇上少……”
“朕方才不是说过,等皇后病愈,朕再将元麒送回长春宫,如此朕与皇后都能安心。”
“皇上……臣妾离不得元麒啊……”
“皇后病着,与元麒亲近得多了,不怕过了病气给孩子?皇后不怕,朕怕。俪妃也正病着,若此时将元麒送回去,想必她就连隔着窗子都不敢见的。”
陆晟的话仿佛将将磨过的刀,狠狠扎在皇后心上,她红了眼,死死盯住陆晟,“皇上这是说不是亲生不知心疼了?元麒虽不是臣妾生养,但臣妾爱子之心绝不比他那一眼都愿看他的亲娘少!”
“皇后慎言。”他眸色冰冷,面沉如水,看得皇后也不禁打个哆嗦,想要当即跪在地上求饶。
却不料他未再深究,只说:“皇后且好好养着,哪一日痊愈,哪一日就是你们母子团圆之日。”
预毕深深看她一眼,再不愿多留。
月初显,万物沉湎。
陆晟回到乾政殿时,元麒已服过药,此时正睡得酣畅,小拳头也松开来,想必是个好梦。
周英莲奉茶,陆晟与胡太医在前殿问话。
“皇子如何?”
胡太医道:“偶感风寒,奴才开了方子,连服三天即可。”见四下无人,他等陆晟闭目不语时低声问:“皇上,给娘娘的方子还继续用吗?娘娘的身体比预料的弱一些,恐怕要减量。”
陆晟左手撑住额头,闭着眼,十分疲惫模样,“你酌情减量,只将她困在长春宫即可。倘若真腾出位置来,也未必是好事。”
胡太医心中了然,缓步告退。
不知不觉夜已深,他独自坐在书案前,轻轻抚着腕子上翠绿欲滴的碧玺珠子,想着那人手上原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串,只不过她狠心,走时连一根簪子都没带上,怎还记得定情之物。
珠子渐渐被抚得温热,他睁开眼,忽而嗤笑,“没良心的丫头……”
一走两个月,竟一丁点留恋之意都没有么?
一走两个月,竟一丁点留恋之意都没有么?
☆、第72章 73章
青青第七十三章
酸涩与心疼在他胸中交织,陆晟一时间停步不前,不敢去打扰她的安稳幻梦。
元安与周英莲守在门外,周英莲咬牙道:“元总管,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这又是何必!”投入有代会发
旁人为他着急上火,元安却只一笑置之,“心之所至,情之所钟,从未想过何必。”
陆晟仍然盯着她嫣红似火的嫁衣,立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他大约是头一次意识到,她想要的,他原来给不了。
不知隔了多久,他终于叹出一口气来,侧身坐在炕床上,两手撑住双膝,目光落在面前一张椅上,并不去看左手边安静无声的青青。
两个人都在苦熬,但喜帕遮盖下,青青似乎更多出三分从容。
她问:“雪下的大吗?”
陆晟答:“铺天盖地,怕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青青说:“我打小儿就不喜欢下雪。”
他抬眉,“噢?怎么说。”
“落雪时一切都静,总让人觉得孤零零的,活得害怕。”
“没人陪?”
“没人陪,人活于世,皆是孑然一身。”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实在奇怪,从前的剑拔弩张爱恨痴缠在这个远离宫城的雪夜,似乎都被埋在雪中,静谧无言,隔着一块鲜红喜帕,他们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聊起往事,三言两语,竟心有戚戚,如逢知己。
她隐约笑起来,轻声感慨,“小时候总想着要嫁人,穿红衣,戴凤冠,风光于人前,到如今真穿上了,却只想大哭一场,真是命运弄人,什么都料不准。”
陆晟起身走到她身边,缓缓掀开那片红得端方周正的盖头,露出红影下一张流着泪的脸,他长叹着抚她眼角,她却始终低垂眼睑不肯相见。
“朕……我对不住你。”
她紧紧咬住下唇,哭也不肯出声。
陆晟无奈,坐在她身边,生生将她下唇拨开,上头已有一排显见的压印,怕是再晚一点就要被她咬出血来,“怎么那么倔……”他大拇指指腹温暖粗糙,来回抚摸着她的嘴唇,眼底透出的是藏不住的怜惜,“元麒已经接回来,朕许过你的事情,一定办到。”
眼泪似串珠一般不停往下落,她甚至分不清哭的是自己,还是命运。
陆晟揽她肩膀,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哄,“元安是你的奴才,你不发话朕不会动他。你若在宫里住不惯,往后朕给你在城内置办一处宅子,若与朕置气就住在里头散散心,气消了再回去。只一条,不能再大晚上游水,把朕吓得寝食不安,不知多少人遭殃。”
她不说话,只哭。他缓缓替她拍背顺气,真像个哄孩子的长辈,“皇后身边那帮老臣,也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料理了,往后即便她病愈,也不敢伸手到景福宫去。元麒还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朕宁愿刀子捅在自己身上,也不会去割你的肉。你这丫头,怎就不能信朕一回……”
他抚着她后背,隔着厚重嫁衣也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身体,忍不住感叹,“又瘦了,没人看着,连饭都不会吃是不是?”
许久没见,多少话藏在心里,他一时间变成絮絮叨叨老婆子,连自己都未察觉。
青青终于哭够,将少女时代的梦幻全然打碎埋进土里,仿佛在与往日的自己作别。
她离开陆晟肩膀,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哑着嗓子说:“天高海阔,彼此放手不成吗?何苦折磨我呢?”
他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泪,莫可奈何地说道:“没有你折磨朕,朕才是日夜受折磨,两害相较,只得教你绝了那念头,留下来与我度此余生。只不过……”
他抚她头上凤翘,喟然道:“我与你年岁相隔,不能许你凤冠霞帔,只能许你后半生荣光,余生安稳。”
“我若是不应呢。”
“那……朕亦有别的法子。”他语气软和,声音温柔,但青青直到,他所谓的别的法子有多狠辣,他素来如此,无论她接受或拒绝,沉默还是抵抗,他都有办法逼得她走上他替她选好的路,绝无遗策。
“四叔就不怕逼死我吗?”
“朕知道你的性子,朕不死,你绝不会自戕。”
他眼中深邃如墨,若看得久了,一个不小心就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从此痴心决意都随他。他已将一切看透,自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将其余人等玩弄鼓掌之中,要说这场棋局他唯一的疏漏就是入戏太深,动了真情,从此感情上总要输她半子,无奈之下只能在其余地方补齐。
“今夜就走吗?”
“除夕夜,总该一家团圆。”
青青无力到了极点,居然扯一扯嘴角,逼出一个笑来。她扯下喜帕,抬手去拆凤翘,却被陆晟一把按住,“算了,这样好看,朕想多看几眼。”
青青道:“我这个样子进宫,被旁人瞧见了不好。”
也不知这一句里哪个字触到他逆鳞,他竟勃然大怒,杀意徒生,“多嘴多舌者,一律杖毙。朕偏要如此领你回去,看谁敢出声!”
青青依旧我行我素,她拔下凤翘,默然看他许久,等满头珠翠都拆个干净,才喃喃道:“你会后悔的。”
陆晟却说:“明日事明日再计,朕如今只想把你抢回去。”
“不杀元安?”
“朕不杀他,但京城他不能再留。”
青青大约放下心来,她虽恨他,但也清楚他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
窗外雪渐渐停歇,偶然听见遥远爆竹声,热闹喜庆,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她忽然问:“是谁?”
不必言明,陆晟已知她意图,“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