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破人亡以来,本以为这点本事再无用武之地,却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时候,竟是在教坊司。
离开乐厅的时候,杨蓁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端起门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正在望着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邋遢肮脏的绿衣,半脸乱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杨蓁的神情并不像余人那样色眯眯的,而是脸色木然,眼神阴冷。
这已经是杨蓁至少第三回发现他瞪着自己,她向月姐和赵槐他们都打听过,知道这人名叫葛六,担着一个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长。
她猜不透葛六对她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被他这般瞪视着,比被那些色鬼涎着脸窥伺还要毛骨悚然。一看见葛六又在看她,杨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张之下,刚一转身便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惊呼出来。
杨蓁连忙退步道歉:“对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面前是两个女子,被她撞的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十五六岁,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艳丽的桃花纹褙子,下配紫罗兰色罗裙,黑发斜绾堕马髻,簪着一支珠光闪耀的金花,脸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画,丽质天生,一双妙目正端详着杨蓁。
旁边的一个年纪小着两三岁,容貌与穿戴都平平无奇,一看就是个做杂役的小丫头,这时正拽着那个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说吧,她若是打扮起来,样貌怕是还在你之上呢。”
杨蓁心头微颤,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过人的女子,几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这小姑娘的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风点火。
她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这位姐姐容貌过人,简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听了那小丫头的话本也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一听她这话更是噗嗤一笑:“听说你们耿家当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竟还如此会说话,倒也少见。”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儿也没说错,你若是换下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说不定真要比我好看。”
杨蓁不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干愣着不知如何应答。
那女孩子朝乐厅里瞟了一眼,抬手携住杨蓁的手臂,硬拉着她往一旁走了几步,低声道:“聂韶舞一向待人严苛,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你惹上她做什么?将来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头吃。”
她动作语气都分外亲热,宛然已当杨蓁是个挚友一般,杨蓁更是无言以对。
那女孩看着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样很吓人是怎地?我叫画屏,是隔壁流芳苑来的。这几日听见好多人议论你,便来看看你。”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隶属教坊司的官办青楼,杨蓁一听她报出这个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鸡。
面前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见的头一个妓.女,而且她说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自卑自惭,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虽然装扮稍显艳俗,人却显得清灵纯真,没有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媚态。原来风尘女子就是这样的么?
画屏看她发呆,似乎也未多想,只是好笑,又欠身细细看她:“哎,你这头发是天生得这么黑,还是用桂花油养好的?我这十来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几坛子了,头发却还是又稀又黄,简直无法见人。”
杨蓁终于被她的纯真质朴给逗笑了,恳切答道:“我没用过桂花油,是天生这样的。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呐,要是这样都无法见人,那外头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见人了。”
画屏被她赞的喜上眉梢,抚着云鬓道:“你也如此说,看来倒是真的。”
一旁的小丫头翠儿撇嘴道:“人家说的是客套话罢了,偏你这么爱当真。”
“去!”画屏瞪她一眼,再转向杨蓁又是一脸春花般的笑容,“下月初一是我挂牌梳拢的日子,你也过来捧个人场吧。”
“梳……拢?”杨蓁一愕。
所谓挂牌梳栊,就是青楼妓馆为精心培养好的新姑娘推出见客的仪式。届时会有恩客们当场竞价,出价最高者可成为新姑娘的初夜郎君。
画屏既然尚未梳拢,也便还是个未曾接客的清倌,怪不得还不见半点媚态了。
杨蓁所不解的是:她怎会说起挂牌梳栊来毫不抵触,甚至还当那是个好日子,有所期待似的?难道她不知道自那时起,她便要过上生张熟李的卖笑生涯?
“怎么,”画屏忽闪着一双大眼,“你不懂梳拢是何意思?”
杨蓁实在好奇得厉害,又见她为人爽利可亲,便斟酌着字句道:“你当梳拢是件好事?你……不怕么?”
画屏怔了怔,又嗤地笑了出来,右手摇起轻罗小扇:“你是好人家来的,说起这事自是要怕了。我可是在五岁时便被卖进教坊来了,十年前便对自己要走的这条道心知肚明,还能有何可怕的?这回若能趁着梳拢的机会博个好彩头,闯出名声,便是于我最好的出路,将来也不愁遇见个达官贵人赎我出去,做个大户人家的姨奶奶。倒是你,”
她伸手托了托杨蓁抱着的大木盆,轻锁眉心,似是替杨蓁忧虑,“不论是做浆洗,还是调琴,都是一辈子难有出路的活计。哎,初一那天你一定要来啊,将来我若是攀上了达官贵人,也叫他赎你出来!”
说着热络地拍了拍杨蓁的肩,画屏便与翠儿携着手走了,一路还叽叽呱呱地说笑着,那烂漫快活的劲头,与外面自由的小丫头们全无两样。
杨蓁目送她们走远,不禁暗暗感叹:真是各人自有各活法。
想起月姐,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在这种腌臜地界里,竟然也会遇见这些热心纯善的人们,当真是难得。
正文 11|凶嫌迫近
当日回去浆洗处,杨蓁把“巧遇”聂韶舞调琴、被其看上的事告诉月姐,月姐没有一丝嫌她另攀高枝的不快,反而一听便替她欢喜,连说这是于她大有益处的好事。另外也如画屏那般,担忧聂韶舞过于严苛,跟了她未免受苦。
段梁赵槐每日早晨或是傍晚过来看望她一回,听说了此事也是同样反应,聂韶舞的威严可见一斑。
杨蓁分别宽慰了他们几句,心里并不以此为意。倘若聂韶舞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好人,她去投奔也就毫无意义了。如今她所缺的,就是个无人敢惹的厉害人物替她撑一撑腰。
就像……他一样。
徐显炀安排了手下每隔三日便与段梁赵槐碰头一次,向他们问询状况,之所以不是每日碰头,为的是避免过于频繁引人注目。
但杨蓁并不想事事都去指望锦衣卫撑腰,他们的势力一时半会儿伸不到教坊司内部来,大事小情都去求助于他们,难免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当晚张克锦便着人传了话过来,让她次日去乐厅找聂韶舞报到,无需再担别的职差。
也不知是不是这条消息起了效用,当夜就再没见到有猥琐小子在她住处外面闲逛窥伺,杨蓁深信自己是走了一步好棋。
夜间躺在床上就寝,杨蓁又不免想到了徐显炀。
她回来教坊司好几天了,也不知他闲暇之时有没有再想起她,若是想起,想必也是在巴望着她能查到些案情进展吧……
为节省蜡烛灯油,寻常人家大多天一黑便上床就寝,教坊司也不例外,是以杨蓁睡下的时辰甚早。
在此同一时候,徐显炀才刚与李祥、卓志欣二人自酒楼上吃罢了酒出门。
徐显炀无家无室,又不好女色,闲时所好的仅有邀约好友吃酒这一项。因刘敬担着宫里的差事不能常来,大多时候便只有他们三个锦衣卫。
丽正门一带灯火辉煌,三人一路闲逛聊天,忽然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跑过来,递了张单子给他们道:“三位大爷请看看,流芳苑下月初一有新姑娘挂牌梳栊,大爷若是有闲便来耍耍。”
那单子制成喜帖的模样,为青楼妓馆宣传所常用。酒色之欲常常连为一体,徐显炀时常出入酒肆地带,这样的喜帖接过无数,他拿到手看也不看,便丢给了两个同伴。
“流芳苑?”李祥拿起单子来看了眼,“不就是教坊司直属的那家青楼么……哦,我也是这几日得你差遣留意教坊司才得知。”
徐显炀已无心理他后半句话,当即踅身一个箭步,将那刚走出几步远的小孩子揪住了脖领子,向他急问:“你们这回的新姑娘姓字名谁?”
小孩子吓了一跳:“姑娘的名儿叫画屏,姓什么……哦,好似是姓杨!”
画屏本不姓杨,是收她养她的龟公姓杨,当朝杨是大姓,遇见与杨蓁同姓之人也算不得多大的巧合。
可徐显炀正有所惦记,闻听就是心里咯噔一下,转而又想:不对,那里的人都以为她姓耿,应当不知她姓杨……可是,入了烟花地界的男女大多不用真名真姓,若说她被改了名姓也不奇怪。
他又问:“那姑娘容貌如何,年岁如何,是何来历?”
小孩子笑了笑,颇自豪地道:“画屏姐姐美若天仙,年方十五,正值韶龄。来历什么的小人便不知了,大爷既有意,等到那日自己来流芳苑问她不就好了?画屏姐姐见到大爷这般英武俊朗,必定倾心,大爷来了必会一举夺魁,做上我家姐夫。”
青楼为清倌人办梳拢仪式处处仿照民间婚礼,待竞价完后就又是拜堂,又是摆酒,还要送入洞房,事成之后,青楼上的人便将这初夜恩客称作某某姐夫。
若换做平时,被青楼中人叫上一声姐夫,徐显炀非动手打人不可,此刻他却无心计较,见多问不出什么,便放了那小孩子离去。
李祥与卓志欣也都听了他与那小孩子的对话,明白他在忧心什么。
李祥道:“那些青楼妓馆时常便有新姑娘推出见人,不见得就是她吧?”
卓志欣不以为然:“时候赶得这么巧,还又是美貌,又是十五,不是她还能是谁?”
李祥挑挑眉:“不是安排了那两个小子去关照她么?若是张克锦安排她接客,那两个小子纵是无力阻止,也当来报咱们一声。既然消息全无,可见不是她。”
卓志欣道:“那两个无赖怎生靠得住?咱们在教坊司内又没有密探人手,说不定因奉銮下令送那姑娘去接客,他们无力阻止,又怕担责任,才对咱们隐瞒。”
“那应当还不至于……不过,”李祥愣了愣,挠了挠头,“万一真因咱们照应不周,害那小姑娘受了恶待,也便无法指望她来替咱们查案了是吧?”
“人家都要接客了,你还惦记着查案!”卓志欣转向徐显炀,“显炀你怎不来说句话?”
徐显炀没好气道:“话都被你们说干净了,我还说什么啊!”
刚这一会儿那两人所说的也正与他心里颠来倒去的念头相合。这好几天下来,他也曾翻阅锦衣密探的录档,想要找出一个与教坊司沾边的下属好去照应杨蓁,却是一无所获。
要说本司胡同龙蛇混杂,决计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很适宜他们安插密探。
可惜那种地方没人爱沾,即便是平日也去寻花问柳的人,也大多不愿把这行径公然昭示于人,更不可能乐意以此为业。
锦衣密探们分布于各行各业,既拿着锦衣卫的俸禄,谁又会情愿去做绿帽乐户呢?
况且国朝近些年来虽是对户籍管理得松弛了,却从未放松对贱籍的限制,他空为锦衣卫指挥使,若是硬逼手下去纳入贱籍,也不好掩人耳目。
除非他也有样学样,等到有新人进去时来个偷梁换柱,可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想要就有。
无法将自己人安进去,又顾忌着隐蔽消息,眼下所能指望的仅有每隔三日一次与段梁赵槐的碰面。如今距离上一次碰面才过了两日,依那两人所言杨蓁的状况平静,绝没有被送去接客的风险。
可是,如果真如卓志欣所言,是他们两人阳奉阴违呢?难道还要像当日缉捕段梁时一样,派人潜进去行事?倘若那两人当真是存心说谎,此时必已做了准备,再想如上次那般出其不意就难了。
“到下月初一还有几日,明日便又到了与段梁赵槐碰面的时候,届时我亲自去向他们问个清楚,谅他们也没本事蒙的过我。咱们先不必瞎猜。”徐显炀用这话制止住那两人的争论,也安抚了自己,踅身走去。
卓志欣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说了句:“纵使接客的不是她,焉知她在那边有没有其它风险?就说她来过北镇抚司衙门这回事若是泄露出去,那换她的人又会做些什么?”
徐显炀没有接话,此事他一样想到过,但不得不说,他着意留杨蓁在那里引蛇出洞,本就是在企盼着对手能来做些什么,自露马脚。
他们若是得悉她来联络厂卫,又会做些什么呢?会想杀人灭口么?
回想起杨蓁对他侃侃而谈的模样,徐显炀再次自我安抚: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真要遇见难关,想必至少会来给我送个消息,我先无需过虑。
*
次日一早,杨蓁便到聂韶舞处任职了。
调琴并不是什么重活,只需早晚两次各忙上一阵,中间偶尔来插上一手,大多时候都可闲着,比做浆洗时轻松了许多。
可杨蓁却像个乖顺孝敬的小徒弟,有事没事都跟在聂韶舞身边,端茶递水兼打打下手,话也不多说,处处尽力妥帖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