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吗还非得去找他麻烦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智也。”
她傲然道:“我是正宗,他是邪见;我清理门户,就算死了也是一种态度。”
他点头笑道:“对对对,你境界高。”说着偏过头若有所思。“你怎么了?”“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哎,我给你说个厉害的故事罢。”
他盘腿坐上炕,在灯下娓娓道来:“从前有个官员,负责替皇帝写史,写到一场战争;因为那时候国家在征服一个部落时,那个部落不肯屈服,于是带队的将军便将部落的人全数坑|杀了。战争嘛……总归有输赢,倒也寻常;不过后来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皇帝觉得这样不大好看,而且那名屠城的将军也十分地有名望,于是要那负责撰写历史的官员来个曲笔,修饰一下当时的情形。”
白素道:“哦,就是不让他明白写出坑杀这件事么。”
“差不多。不过这个官有点不识时务,他不肯朝任何强权屈膝,坚持直笔写史;他说,在一个血腥黑暗的时代,如果连说真话的权力都没有,连一段真正的历史都不能还原给后人,那岂非将黑暗延续后世,光明尽灭?”
白素点点头:“倒是一条好汉。”忽然如有灵犀,抬头盯着他看:“这个官该不会就是你罢。”
他莞尔道:“不是……听我讲完,后来他就被皇帝抓去,杀了头。”
白素哦地一声。
“这人是我兄弟,我兄长。”
她“啊”地一声。她是听到韩园里有个故去的嫡长子叫做韩迟,却没想到是被朝廷问斩的。
“正因为我从他身上吃到了教训,所以上面叫我给他续笔,我便不肯了。我这人天生惜命,又好面子,做□□也爱立牌坊,既不愿意身首异处,也不想编瞎话糊弄后世人,于是躲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
白素吃惊极了,原来,他就是这样得罪皇帝丢官的。
难怪他死活不肯回京城做官。
她沉吟片刻,禁不住问了个许多人都问过他的问题:“你就没有一丝的不甘么?”
其实,如果他想要回到京城,有的是大把机会。
他兀自微笑:“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是我不想啊。”一派轻松写意,将前尘往事翻了篇章。
白素想,他这个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大风大浪,最极致的荣华和最迅速的跌落,所以好像无论什么出现什么突发情况,他都平静得好像只是下雨时沾湿了裤脚一样,温柔又冷静,不慌也不忙。
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以外的打算;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别人强加给你的,牵着你走的。”
她想要的自然是萧让的命。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却又犹疑了。
他笑吟吟的站起来:“你要不然再琢磨琢磨,我去添点柴……哎,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干柴,这外面的都潮了,烧一会就熄。”
她应道:“后厨灶下面好像有。”然后缩回被子,继续咂摸他的话。
真能杀死萧让之后,要怎么洗脱罪名,回到门派拨乱反正,也是一桩难事……
韩攻回来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冷得脸色发青,白素挪了个位置给他。
晚上天寒地冻,实在没法打地铺,两人把界限一分,各占据炕一头,熬过了这冷雨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晴朗,风吹着景观河,潺潺的流水声和鸟鸣传到屋里来。
韩攻被鸟叫吵醒,看见另一边的白素,奇道:“你怎么还没变回来?”
白素有气无力,衰弱道:“本座好像中毒了。”
啊?他看她脸色双颊晕红,爬过来一瞧,极度无语:“中毒不像,感染风寒倒是真的。”她倒底是多缺乏常识,教人叹为观止。
“真的。”“你没生过病?”
这么一说,她倒显出了兴奋:“我从小到大头一回感染风寒。”
“请问你是傻子吗?”饶是他看得多,也忍不住眼睛朝上翻——他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见人生病还能乐,“我去找个医匠。”“别急,我还没变回去呢,你再等等。”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谢冰卿的声音传来:“表哥,表哥,你在不在?”
惊得两个人一下子头凑到一起,韩攻烦恼得双拳砸一下膝盖表示贼他妈倒霉,白素拼命摇头指一指窗外表示我跳出去躲躲,被他拉住使劲指她胸丫没穿衣服!白素摊开手大惊失色表示怎么办?韩攻急忙揪住她被子怒容满面别走光!
“韩攻,”谢冰卿叫了几声没人应,语气便不大耐烦了,直呼其名,“你在里面吗?”
“不在,快滚!”韩攻怕她直接闯进来,闷声闷气。
谢冰卿陡然变色,和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敲门声更急:“可不是我要来,是姨母让我来给你带话,让你回去一趟,她有事同你说。”
“那你话带到了,可以请回了。”“……你!”谢冰卿气恼,在门口一转身,忽然心念一转,又折返:“表哥,你在里面干甚么?”
“睡觉。老子脱光了别进来!”
丫鬟灵芝连翘在门外听得:“姑子,要不然咱们走吧。”
谢冰卿却不以为然——韩攻,你以为这样就能躲我?今天我抓也要把你抓回去。
谢冰卿奋力推开门,带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冲到里间。
她正要张嘴说话,突然呆若木鸡,两个丫鬟都惊叫捂住眼。
——韩攻还真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背对三人,露出上半身的裸背。
谢冰卿脸唰红到脖子根,赶紧背过身。
韩攻继续叫嚣:“好看吗?看爽了吗?老子身材太好,看不够是不是!”
“你……你无耻!”谢冰卿掩面飞奔而出。她窘死了,这传出去她怎么见人!
听到人去得远了,韩攻松开手——靠墙的一侧搂了个白素。他触电般地弹开:“快快快穿我衣服……丢死个人。”
他扭头避嫌不看,听着白素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心里有些纳闷……她怎的这般淡定,一般姑子都会知道害臊,谢冰卿就跟点着火的蚂蚱一样乱窜,她怎么就坐怀不乱呢,看着很有阴谋的味道。
“本座穿好了。”白素道。
她生来颜色好,一颦一笑皆入画,而且冷中带魅,别有一番从容,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韩攻见了她这表情,内心十分怀疑,感觉她这气态马上就要来支配自己了,连忙道:“我丑话说前头,这叫情况特殊权宜之计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你可别抓住今日这茬,以后想要逼着我娶你。”
他搭救纯属好心,可别这小娘们春|心荡漾看上了他,那烦还来不及。
白素偏过头,眉目冷艳动人:“本座何故要这么做。”
“因为想嫁给本大爷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不得不防。”他说着赶紧起身,他的单衣都给白素穿走了,自己只穿下|身的,直接扯过披风,爱惜羽毛地裹裹紧——和她保持距离,以免她为自己美色所迷想入非非起了贪心,这小娘们武功高强,又和他同一屋檐下,万一对他霸王硬|上|弓,他可吃不消。那天晚上的噩梦,他可记忆犹新。
“不会的,本座知晓你是为了助我解围。”“你说的,那样最好,你可记着,日后别自个打脸。”“而且,我等习武之人,以气正神清为美,以刚强不屈为美,不会喜欢你这类雌雄莫辨的……我这么说没有贬低的意思。”她好心解释。
“你说什么!”他震惊了,不可置信地扭头回来,上下打量,似乎明白了什么,“哦,你故意的跟我抬杠,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故意贬低我?你是不是故意装特别无视我想要引起注意,对不对?”
白素便继续同他解释,像他这般对武功一窍不通的男人,放在门派中,就算最低级的弟子也能一拳打倒他,没有人会喜欢。“打个比方,就算本座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看上你,按照门规也很难通融,因为差距太过悬殊。”
“你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她穿上开裆裤了没有?”自己才几岁?吹牛。韩攻不爽极了——原来她那个门派审美标准是比蛮力的?什么牲口标准!
不由得万分地鄙弃:“哼……那样最好。你欣赏能力有限也非我之过,大爷懒得跟你解释什么叫做君子斗智不斗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上者伐谋智者攻心,你们江湖草莽的审美我是不敢苟同,你就尽管去欣赏你的肌肉壮汉罢!不聪明也不漂亮,而且性格也不可爱,实在没得救。”
白素听了,顿时不悦:“可是你昨天还夸赞本座漂亮又可爱。”“……老子有吗,你听错了。”
——吹捧这种事显然是相互的,更应礼尚往来,你骗骗我我蒙蒙你才会一团和气相亲相爱,她吝于欣赏他的美,他凭什么慷慨大方,收回!
白素盯着他气冲冲出门去添柴烧炕的背影出神。
他的身长颈直,姿态却算不上玉树临风,懒洋洋的态度里,似乎总带着一股玩味世情的冷嘲,每一步晃出去,都吊儿郎当,却又稳稳当当。
屋外还能听到他好似在跟谢冰卿的两个丫鬟交谈:“叫魂啊,给老子等着!”扯着嗓。
不自觉地,她微微扬起唇角。
……
一直等到中午,白素变小,韩攻将她送回韩园。
白素跟阿武回后厨吃饭,韩攻倒不饿,他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走过正厅时被母亲的贴身丫鬟红菱叫住。
谢氏已在正厅等了儿子多时。
韩攻知道,今天又有一场狂风暴雨洗礼他,于是耷拉眼眉,在太师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坐掏耳朵,不听不听老娘念经。
果然谢氏开口,语重心长地头句话便是:“攻儿,你又捉弄冰卿了?”
“没。”此类谈话,须得装傻充愣言简意赅,以最简短的词句概括回答,不要引起任何对方继续提问的兴趣。
“攻儿,你年纪不小了,难道就不考虑一下终身大事吗。”“不。”
“母亲知晓你眼界高,可是寻寻觅觅又能等到几时呢?”“不晓得。”
“你对冰卿倒底怎么个想法,这里没外人,说给母亲听听。”“没想法。”
“今日医匠来把过脉了,母亲得了肺痨。”
他心头一个霹雳,凤目中掠过惊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男主立了不少flag,以后就会知道全都是要还的;
对了,听说喜欢一个人都是从自我审视开始的,“哇,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科科~
☆、第022章
022
白素在后厨用罢饭, 灶上的食料也蒸熟了,管灶的刘福生拿了夹铲抓起来,叫白素端下去。
那蒸碟里是均匀铺开的小米,白素从刘福生手里接过银汤勺,一点一点将熟小米捣细碎,然后将熟花生弄碎, 和熟白菜、蜂蜜一起搅拌进去, 这便是祠堂院坝里的那只翠毛鹦哥一顿的食料。
那翠毛鹦哥名字是老太君起的, 名唤“富贵”, 只因富贵是老人家的心头好,于是无论起居待遇还是食料,都要比下人的精细;鹦哥要一顿不吃, 老太君愁眉不展,负责喂鹦哥的下人们一个都别想好过。丫鬟闲来院坝上聊天的时候, 都道这只鹦哥会投胎, 活得比许多人都痛快, 有时候做人还不如做鹦哥, 只消能享富贵。
刘福生还给了白素一把生瓜子,一会儿喂完鹦哥吃主食,过了两个时辰再喂, 又见那白素矮矮小小,特别告诫她不许嘴馋偷吃。
白素来到祠堂,看四下没人,也不用搭梯子, 直接轻功跳上去摘了鸟笼下来。
正当她用银汤勺一小勺一小勺喂富贵吃鸟食的时候,韩攻从正厅回来了,府里负责看管药仓的庞管事跟在他身后,正弓腰束手地殷勤说着什么,他显得不耐,摆了摆手道:“你瞧着办吧,尽快地回信儿,出了岔子老子就找你!”
这下白素可急了,回望一眼身边的鸟儿,幸好这卵化的小东西吃食正欢,方才松一口气。
她为甚这般着急?只因这养鹦哥的规矩也是刚从采薇那受教而来——鹦哥擅学舌,能从其他鸟儿和人类口中学习声音,故而聪明的鸟能说上几十句人话。然而鹦哥又人为地分作“净口儿”和“脏口儿”,所谓脏口儿,就是鸟学了杂音。若是鹦哥学了其他不入流的鸟叫,又或是在人嘴里学了骂人的脏字儿,那就从净口儿成了脏口儿。
净口儿脏口儿,对鹦哥身价影响巨大;任它多聪明漂亮的鸟儿,学上脏口后,是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故而学上“脏口”也是养鸟人最心烦的事。白素接手这只鹦哥的时候,采薇就嘱咐过了,从前府里有个没规矩的账房伙计,跑过祠堂的时候喊了一句“娘咧”,刚好教逗鸟的老太君听见;虽然富贵没学去,但还是被撵出了韩府,自此在富贵面前,谁都须小心说话。
要说这韩府上下,谁的嘴巴最没遮拦,那头一个便是韩攻。一般喂鸟的下人都会跟避雷似的躲着他,可是白素倒霉,今日没躲开。
刚刚他就说了一句“老子”,白素怕那鹦哥学舌,着急得食物也不喂了,抱着鸟笼子就想跑跨院去。
结果还没穿过连廊,就被韩攻看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把她截住了:“小不点,怎么不去睡个回笼觉?”昨晚两人都没睡好。
白素低眉看一眼怀里的鸟笼——她如今可是丫鬟身份,哪能像少爷一样悠闲?伸出手悄悄指了指跨院,示意自己要过去。
韩攻却道:“不睡正好,陪我出去一趟。”白素原本不想在富贵面前多话,怕被学舌,这会儿只好解释:“还有许多活要干。”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完了!他说了“屁”字!白素头皮一凉,急忙看向富贵,果然说这鸟聪明不是盖的,当即不负众望,张张尖嘴叫了出来——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那鸟儿说罢,还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眼睛,扭了一下脖颈,等着白素奖励它生瓜子儿。
就那么一句话的关头,净口儿变脏口儿!
白素傻愣半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年之功毁于一旦,懵了:“你,你……你怎么教它说粗话呢?!”气得已没多余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