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冰卿而言,韩攻那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气死人,这会听见她抱怨小丫鬟,反而缓和了口吻:“泼丫头宠坏了,挨点揍就哭鼻子。”
话虽这样说,却收手一搂,将白素紧紧按在怀里,像搂一只小猫小狗。
谢冰卿气炸——这不是摆明跟她对着干么!
他还卖乖:“啊呀管教无方,真叫人见笑。”明明一脸纵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闺女。
谢冰卿冷哼一声转去看舞狮。不过话说回来,勾心斗角的时候还真适合看戏,倒不见得戏多精彩,只是看看戏,缓解尴尬却是绝佳。
白素软软地趴着,说来也怪,韩攻他身板不厚,算不得什么魁梧壮汉,可贴在他胸前,听见那暗沉遥远的心跳声,她的心也似得到感染,获得一丝丝宁静。
她垂头偎着他,将情绪强按下去,于是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落。
一场采青大赛看完。
……
回到家,白素被韩攻带回屋,一顿劈头盖脸——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戢鳞潜翼、蓄志待时啊?那你又知道什么叫做韬光养晦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听过罢?刚刚你那么想都不想跑出去,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嘛!这国法里有一条叫做株连,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难得她低着头站在桌边听他教训,闷声不响。
韩攻见她貌似自知理亏,喝了口水润润桑继续:“话说回来,他倒底和你有甚么冤仇,哦,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杀了你师父,又把你害成这样的仇人罢?”
白素点点头,严峻的小脸掠过一丝愤懑。也难为她一代宗师,会被臊眉耷眼站着听他呼呼吼吼。
韩攻啧了一声:“还真瞧不出来,我看他风轻云淡的像个世外高人,倒是你妖里妖气。”
这话太刻薄了,白素不能接受,当即气炸:“你见他好,还要言语激他干甚么,同他好去啊。”
“他欺负你,我自然整治他啊。”他脱口而出,极为理所当然。
这么突然给她来个峰回路转,莫名其妙却又顺耳至极,她有气也中道泄掉了,白素不吭声。
再听他道:“嘿,话说回来,你们江湖中人,特别是自诩名门正派的,不少似他这般,又酸又拧;看我不顺眼吧,又不能出手揍我,怕做低了他名流身份,话又说不过我,呆头呆脑的小白脸,活该受这份窝囊气。”
白素:“……你又知道我不是坏人了。”
“护短不行啊?只有你是韩园的丫头一日,我便脱不了干系。现在好了,如今我留你也不是,放你也不是,很两难啊。”他两条腿架在圆桌边上,抱臂歪头地打量白素,眉头皱来皱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白素道:“我同你保证,决不用这幅面孔去见他,一定会恢复真身再去。他不会知道我同你的关系。”
这还差不多,韩攻点点头:“总算你良知未泯。不过我瞧他武功挺高,你这般离去,只怕去也是送死。不如养好了伤,胜算也大些。”
白素沉吟道:“一直摸不着这门功夫的门道,难道要等一辈子。”
“再琢磨呗,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你说你武功高,都是吹出来的。”
她咬牙切齿,从头到尾,他好像对自己的实力一直充满了质疑:“自然不是,我很强的。”
韩攻啧啧:“随你吹,反正老子也不懂武功。”他拿她当逞能的小屁孩,那眉眼神态看着气人。
白素默默无言,不去同他一般见识。
晚上用罢饭,韩攻带了些东西来白素房间,给她做了点安排:
“既然知道你是个大姑娘,就不能和我睡一屋了,以后若不小心没控制住变了,就穿这些,别光着身子到处裸|奔,不是每个人都跟大爷似的,是个头一流的正人君子。”
白素爬上凳子,扒着桌沿看韩攻带来的大人衣裳。
有丫鬟的套装,有黑色的夜行衣,还有力夫的皂衣……好大的一堆,大户人家就是能把身上佩饰都穿出花儿来,连夏天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白素从小到大,只穿过道装,没见过这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里面挑出一件:“这件太过引人注目,用不着的。”
那是一件莹白的鲛丝流仙裙,韩攻从库房里面找的,前些年族内一位堂姐出嫁忘了带去,留下的闺阁之物,因尘封不动又保存完好,跟新的没甚区别,提起裙摆依旧如鱼鳞般熠熠生光。他瞥一眼道:“留着罢,万一哪天你想穿出去浪呢?”女人的心思都活络花哨,拿不准的。
方才在库房里找东西的时候,他一眼瞅见这条白裙子,想起她名字叫素素,定然天生配白色了。
其实白素决没这个需求,她若变了身,逃避人群还来不及,哪里会穿这打眼的衣裳。她一眼望去,又见一斑斓织带,拿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她话说出口,便后悔了。
因为把整条带子扯出来,竟是一条一尺长两头系细绳的棉布月带。
白素:“……”
韩攻问:“大小合适么?管它呢,你凑合用吧。”
白素尴尬了,极其小声地说:“我现在用不着这个。”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个女人?韩攻拿眼睛打量,明白了,啊,她现在变小了。
“留着呗,万一哪天你极其不幸突然变大,又极其不幸地……那甚么,然后极其不幸地,手边没一根这玩意,你说,那得多不幸?”
白素才晓得,他这个嘴要闭不上,才叫不幸中的不幸。只得飞快收好,道了声:“劳你费心。”
韩攻不以为意:“不客气。嘿,你们江湖中人不是都自诩真性情吗,怎么也尽说一堆没用的客套话。”说罢继续捣鼓,把他能想到的,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一箩筐推荐给她——
从针线木梳到干粮匕首,只要白素能想到的,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心思细微倒真叫人咋舌。
这一下,就算她遇到突发情况,也有了很多应急的法子。
韩攻忙着给她打包干粮:“最后咱们约定一件事,倘若你突然变身,我又不在时,你别乱跑吓人,就来祠堂神龛下面的柜子躲好,记得带好吃的。我回来若见不到你,自然去那头寻你。”
……
自从那回见过萧让之后,白素亲眼看到他武功身手又比从前精进,心中不安得很,夜晚练功也加倍勤快,与之而来的便是各种麻烦——不是在茅房附近撞见阿武;便是在后厨附近撞见采薇和红菱等丫鬟;更有一回她不慎撞破二郎韩筹和丫鬟香罗偷情,吓得二人当场昏死过去,第二天清早便被整个韩园的人围观了主仆俩,西苑翟氏和素娥一齐闹腾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大家都说韩园有飞檐走壁的鬼影,请了几批看香道士都治不好。
韩攻找来白素,怒气冲冲:“姑奶奶,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收了那神通?”
白素很不好意思:“那我换个地方。”
从这日起,韩园变得清净了,而且神奇的是,白素白天作为丫鬟的伙计一点也不差,鸡鸣便同采薇一起起来做浇花锄草喂鸟的活;日落韩攻从书院回来,也能喝到她亲手端的羹汤。
这么一来,韩攻反倒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安排的时间。他当初稳住白素,其实也是缓兵之计,他心中最忌惮的便是白素以韩园丫鬟的身份去开罪萧让,这些武林人士和官场中人不一样,他们讲究的是另一套规则,寻常钱权利益动摇不了他们,反倒常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义气结成死仇,他才不想陷入其中,惹来无穷尽的麻烦。
这日春雷滚滚,整个韩园都笼罩在暴雨中,密集的雨线在房前屋后溅着大朵水花,从傍晚下到夜里。韩攻关在屋里翻书,阿武打把伞从院里经过,嘴里念念叨叨:“这半天了怎么没看见小蜡烛?”
阿武揣着一肚子的疑虑回屋睡觉去了,韩攻站在窗前观雨,心烦了一阵,书也没心思再看,便收拾东西就寝。
直至中夜,雨声小了,却还没停,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他起了个夜,好死不死经过偏房,心念一动——小不点回来没?看一眼也就看一眼,然后会去睡觉,她爱回不回也不关他的事,便推门进入。
谁知看了这一眼,他便睡不着了,屋里黑黢黢没人。
这么晚了能上哪去。他马上在韩园里找了一圈,没影子;又想起这些日以来白素练功都没闹出岔子,莫非去了外面。
韩攻撑伞便出了门,打算在家附近再找一圈。
一路上冷风冷雨,街巷道路上湿泞凄清,他被寒风吹得十分恼怒,真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大包大揽,把这麻烦给接下来,如今淋的雨就是当初收留她脑子进的水,真该就那么把她留在云林书院的雪地里……云林书院?对了书院!
在许昌城里她认识的地方没几处,十有□□去了书院。
韩攻赶到书院,竹林间细雨缤纷,他一路穿行来到茅舍。
擦亮纸捻子,油灯一照,炕上果然裹了一个人。
“素……素素?”他想起上回听萧让那么叫,于是也喊了一声,很是拗口。
乌龟壳似隆起的棉被上面,白素回转头,嘿,真是她!却又转回去。
韩攻就像找到了离家出走的熊孩子:“哪里不好睡,非得上这来,冷风冷雨的有人帮你烧炕没?”伸手一摸炕沿,果然冰得刺手,又嘁了声:“冻不死你!”
见白素没声音,他纳了闷,怎么了?两句还说不得么,挨炕坐下,往后仰头去看她动静,只见她顺着脖子下面没衣裳,若隐若现一片雪白……他连忙转头避嫌。
原来是她半夜上这来练功,突然变大了却又没换的衣裳,在这躲着等变回去呢。
他找地方把伞收了,出屋去拿柴火烧炕,因没干过那下人的活计,擦了半天火折子才烧起来。
屋里慢慢升温了,他搓着手坐回炕上,也蹭一点暖气儿,问她:“好点儿没。”
白素不说话,韩攻将她扳过来,只见那瑰丽妩媚的眼睛垂着,没什么神采,睫毛沾着一串雨水,把眼睛都打湿了:“淋雨了?”屋里暖了,他脱下斗篷,来给她擦头发,却发现头发是干的。
原来睫毛上面挂的是眼泪啊……
这倒教他新奇了:“嘿,你也会哭啊,快让我瞧瞧新鲜。”
白素心再大,也恼得很,垂着头不理他,他越过份,弯了个小拇指来兜她的眼睑,刮了一滴眼泪去端详,跟珍珠翡翠似的在那鉴定真假。
“真哭了……你为的什么,今个练功不顺利了?”白素摇摇头。
“天太冷?”韩攻探头看一眼窗外,风声紧响,雨打着窗纸,倒春寒的时候天气的确变化无常。
白素又摇头。
“总得有个原因,”他费琢磨了,“你不说,我怎知道为什么?”
白素张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却又艰难不发,双唇抖动,韩攻盯了她半晌,却听她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说人话!!!”
她默然一瞬,颓丧:“本座现在是个怪物了。”
韩攻表示,没听懂。
“见不得光,只能夜里出来,就像过街的老鼠,害怕见人……”
“脸上还长了毒疮……”
“我看看。”韩攻给她拉过来要看,白素不让,他非得捧着别人脸,一阵端详后无语了:“哪里是毒疮,这是痘,每个人都长。”白素怔了怔:“那你为什么不长。”
“是么,”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手感绝佳,感慨良多——别人以为老子的美貌是天生丽质,但同样也是后天努力保养的结果好不好,“我又不似你天天熬夜,我睡得多足!”
哪知道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沮丧了:“本座如今不人不鬼,就连路人见到也会嫌恶;就算回到门派,也会被视为怪物……”这几日她藏头露尾地躲起来练功,既惊吓了别人,自个也不时担惊受怕。
她说着,将脑袋埋进双膝,缩成了一个委屈的小点。
他有点愣住,不晓得是不是夜深了天气又恶劣的缘故,平日里看起来像个凶残的小团子,现在变得极其虚弱,就像一只入秋的毛毛虫。
白素肩膀抽动起来,她竟然哭了,真教他吃惊。
她哭着哭着,他愣愣地看着,突然之间,好像看见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
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她也爱漂亮,知道羞耻,也会恐惧,也有超强的自尊心。
“路人嫌你是因为你神出鬼没,他们不知道你何方妖孽啊,似你这般长相,只要好好打扮,白天出门,有几个人会不喜欢,你自己搞错了……”
“是这样吗?”她突然抬起头来问,目中闪过怀疑和希冀,却突然想到什么,沉下脸,“你该不会和他们一样,皆是拍本座的马屁……”
他嘴角一抽,却见她眼中波光莹莹波动,又似天真又似邪恶,心忖她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想必听得多的都是恭维之语了,心态膨胀,难怪成长得这般扭曲。
“唉哟你有马屁啊,我们都没有马屁的,我们都是人。”
白素愠怒:“放肆,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欸!”
冷不丁被他捏了一下脸:“你看,你有时候可以很美艳,有时候又可以很天真,谁能比你千变万化啊小可爱。”
她呆若木鸡,还没从这更加轻浮的举动中醒悟恼怒起来,他已经离开炕头,从桌上拿了个什么物件推门出去了。
白素被这番不遗余力的夸奖和调戏惊呆了,受伤地捂住自己被他捏过的半边脸颊——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举动太过失态,才教他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如此随便地拿她取笑。
她愠怒地调整好姿势,重新裹好被褥,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警告一番,不许乱碰她。
他回屋的时候,手里捧了个七宝暖炉——原来刚刚装炭去了。“给。”他把暖炉塞她怀里。
白素抱着热乎乎的暖炉,一时又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他打量这间屋子,好久没回来住,欠打扫,也没吃的,张望下道:“赶明儿你也拿套衣裳备在这里,省得又像今天这样。”说着打了个哈欠。
朦胧灯光下,他眉眼柔和清润,笑容也是懒懒的。
她不由得道:“你累了。”“嗯,”他伸出手,帮忙整理了下她散乱的头发,端详道,“明天我搬回这住,你跟着我,省得每个晚上跑来跑去麻烦。”
她又是一呆,心头有股热流,竟比那暖炉还要烘人,低下头默了阵,闷闷道:“其实……我怕是好不了了,这门武功心法我一日参透不得,就一日恢复不了,就一日打不过萧让。”想到萧让这个人,又是呲了一下牙,恨不得现在他就在嘴上一口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