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攻放下帐子,对那纸上的文字忽然来了兴趣。他是做学问的,而且做得极专极深,年少时便称霸太学,讲席博士们随便说一段文字,没有他不知道出处的,这张纸像是莫名给他加了一个无名对手,他便要研究一下其中涵义了。
他将油灯放回原位,坐下,摊平了那张纸继续往下读。
渐渐读下去,却又觉像是气功口诀,什么丹田啦,神照之类……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韩攻捻着眉心思考良久,终于确定这绝非寻常诸子百家典籍中的任何一段文字,想来那小不点原本便来历神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她会武功,这大概是什么练功的口诀罢。
一念及此,想到那武功各有各派的法门,互相都会保密,自己无意偷看了这些,已是极大的不妥,便将纸条重新放回。
他要拿走油灯,便在房中找压纸条的物件,刚站起来,却听见女子的呵欠,又柔又魅,声音勾人魂魄。
他觉得奇怪,便朝帐中望去。
烛光灯影里,隔着沙罗帐子,一个身材妩媚的女子从帐中坐起,揉了揉眼睛,然后又躺下翻了个身。
一刹那,空气都凝冻住,他双眼差点脱眶。
韩攻绝不信鬼神之说,此刻不敢置信,便举着灯过去,一口气捞起了纱帐。
——柔如月晕般的灯光下,一个冰雕玉琢的女人倚在枕上沉沉昏睡,通体雪白,皎洁修长的脖颈上,极其刺眼地系着那颗他亲手所赠的虫玉。
轰!眩晕、崩溃、打击……他的广博认知受到剧烈冲击,脑袋瞬间化作风箱,无数种解释排山倒海,左脑涌进,右脑涌出——
怎么说?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法家阴阳家,论语道德战国策,史记春秋黄帝经……他内心呼啸狂奔过一万只悬梁刺股挑灯夜战的小人儿,热闹程度堪比一座十层楼高国学藏书馆,查不到查不到,没记载没记载,没有纪录,没有描述,没有先例!先人呐,谁他妈能来解释解释这倒底是怎样?
震惊抑或颓废,崩溃或者怀疑,都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韩攻一手擎灯,一手按胸,强行呼吸一口气,只怕随时会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男主的画外音:惊不惊险,刺不刺激?
☆、白素的解释
019
他一生从未惧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刻,真当是全身僵硬,冷汗从后背急速涌出。
难怪人言常道话不可说得太满;好比前些日程放当着几人面夸耀他身体如何强壮健康从不染病,这几日便感染风寒只能身缠棉被手捧药炉与那麻黄连翘金银花为伍了。自己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好死不死为何非要挑战鬼神之论呢?
——操,子不语怪力乱神,莫非是因为真的存在怪力乱神!
韩攻下意识地向后挪脚,就这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朝着门,冷汗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汗水低落地板,细而无声;帐中女人如有感应,猛然坐起。
韩攻头皮一炸,瞬间石化。
女人揉揉眼,闲散瞥来,道:“少主人?” 一脸睡意婆娑,倒是别有一番美丽风情。
啊呸,这会去他娘的什么美丽不美丽?女鬼都是越好看的越凶残,自古红粉堆皆英雄冢,要说妲己褒姒那样的妖精不连累人,怕是纣王幽王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他的血液迅速抽丝剥茧,分离成了两股,冷的向上顶,热的往下灌,视野空茫四下虚幻,他是谁他在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东西南北中发白,有没有哪路神仙大发慈悲出手来救救他,快收了这妖孽啊。
妖孽见他一脸如丧考妣,温柔关切:“少主人,你脸色不好,是否病了。”说着便下了床。
白素这一起身,忽觉症结所在,自己长手长脚,立刻去摸脸颊,果然已经变身。
她蓦然一惊,第一反应便看向韩攻。
韩攻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转身拔腿向外跑。
他哪知道,没两下子还想从白素眼皮底下溜走无异于没翅膀还想飞的鸟人,茅坑边上打地铺,离死不远了。
白素一脸睥睨,八风不动,脚步都懒得迈,抽下系帐子的丝绦,信手甩出,那丝绦如同灵蛇般缠住韩攻脚踝。
她一拉扯,韩攻便扑到门上。
幸好他的手已摸到门栓,稳住还有希望!他奋力向外打开,救赎的清新晚风扑面而来,燃起一线生机,但马上听背后轰隆一声,有掌风呼啸而至,门轰然关闭。
韩攻被绝望支配,简直如堕地狱。
他僵硬地转过身,白素倏然逼近,轻轻一戳,点住他穴道。
白素双手一撑,把韩攻卡在自己和门之间。
他个子高,俯身垂眸朝下望去,两人目光相交,只见她眼中有数道光渐次闪过,犀利的、阴沉的、冷艳的、温柔地……哪里还是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不点。
又一滴冷汗从他脑门缓缓流下。
“你不要怕,本座不是鬼。”白素凤目微抬,恢复真身的她自带大冰窖气场,周身无死角全方位环绕,森然让人觉得冷。
韩攻木然地偏过头,看见白素撑在自己身边的手。
五根纤细如玉笋般的手指,全部钢钉般抠入门板,幽幽的五个黑洞。簌簌、簌簌……木屑还从缝隙里掉落在他脚边。
他喉咙咕嘟滚过一声闷响。
白素见他面无表情,觉得他定是极迫切地等待自己的解释,于是也颇真诚地道:
“本座之所以变成这番模样,只因为被那奸人所害,其中的过程曲折得很,一时半会也同你说不清,但本座并无加害你的意思……”
正说话间,灯影剧烈晃动,油灯从他手里滑落。
白素伸手接住,右手挥出,桌上的纸捻子嗖飞入手中,她将灯芯拨亮了,随手扔出去。油灯仿佛一只轻快的纸鹤,平稳落于桌面,屋中光明大盛。
不知觉地就表演了一手隔空取物的白素,继续往下说:“总之,本座是个人。”却不见韩攻脸色已经由白转青。
见他不语,想必正在考虑自己的话。白素道:“现在本座解开你的穴道,你不要大声叫招来旁人,如果你同意,就从左往右挪动一下眼珠子,好么。”
他的眼睛滴溜滴溜来回滚了好几遍。
白素便戳他一下,韩攻动了,捂住喉咙弯腰便咳。
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不信,轻轻揪住他的衣领,自觉手下相当留情:“方才本座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韩攻被这一股豪力扯得险些扑在她脸上,好容易稳住重心,眼观眼鼻观鼻,呼吸困难地开口:“你当真是小不点?”
白素松开他,韩攻向后摔去,撞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捂着背脊站直,见她低下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虫玉,点了点头。那苍白的脸颊竟掠过一丝红晕。
他微微一怔,这么看她,居然也很绝色……
不过“很绝色”和“狠角色”往往只一步之遥。
白素自顾自回忆道:“本座练的那一手功夫原是永葆青春,功成后可逾百岁而容颜不老,哪怕花甲老人亦能返老还童;谁知道本座神功未成,却遭同门出手偷袭,才会走火入魔,本座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挑烂手筋脚筋,剥皮剔骨,烹肉炼油!”
她越说越愤恨,面上狂态微露,那邪佞之色看在他眼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悸。
她回眸,瞧见他脑门上滚滚而坠的冷汗,神色一收,温声安慰:“这些话本不该告诉旁人,只是你是我的恩人,我才据实以告。”
——别啊!就算他韩攻不混江湖也晓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满脸的生无可恋。
“不过,既然你知道了本座的秘密,就有责任替我保守,否则……”
否则什么?保守什么?责任个屁啊!是她自己要说的同他有甚么关系?他冤得慌!他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哑子瞎子。眼看她越逼越近,韩攻急中生智:“小不点,你先把衣裳穿起来,再来同我说话。”
白素大吃一惊,当真有些慌了,刚刚控制他太急,竟忘了每回变身都要面临赤|身裸|体的尴尬,急忙回去寻找,可偏这时找不到衣服。
韩攻解下斗篷递过来,白素接了裹好。
抬头一看,见他还紧闭双目,头避嫌地扭向一边,白素凑近了,踮起脚,往他脸上吹了口气,逼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方才本座的话,你当真信么。”脸上颇有希冀。
他神色紧绷,斟酌措辞地道:“你容我坐下喝口水。”急需压惊。
“你坐。”也许是做他的丫鬟一段时间习惯了,白素给他倒了一杯水。
韩攻接过来一口闷,余光撇过来看她。
只见她坐在身边,挨着自己很近的距离,澄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望着韩攻,那眼神似妖似纯,正邪难辨,直教他头皮发麻。
他吞咽完喉咙根的水:“你的意思是,你是人不是鬼,你本是大的,然后练那个什么返老还童的功,返过头了,所以变得不人不鬼。”
“不是不人不鬼!”白素愠怒,费了半天唇舌,他在听个什么?“本座是人,不信你摸,我的心是热的。”
他触电般地抽回手:“我信便是,摸就算了,你留着罢。”
白素心中稍觉松快,起身来回踱步,叹气:“其实,本座也知晓此事对你而言匪夷所思,可都是真的;每当我冲开三焦时,身体便会恢复一部分功力;然而持续不久,气血淤塞又会变小,本座反复尝试,终究不能得解。唉,这些本来都是上乘武学里的东西,你一定听不懂……你懂吗?”
没回音。白素转头一瞧,惊讶:“你……喂!”
韩攻趴在桌上,已然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梦里……
☆、看上去很美
020
清晨,院中雾气缠绵,枝头滴着露水。
韩攻撑开眼皮,帐子的蓬顶的披坠晃晃悠悠,如梦初醒。
他躺在自个屋的软塌上。
浑身无处不酸,无处不痛,浑似被人胖揍过一顿。他揉着后颈坐起,同时闻见了杏仁汤粥的香气,桌上整齐摆盘了早点和腌菜,一切皆如往日般寻常。该是梳洗的时候了。
他撑开懒腰,忽然脑中闪过片段——
一个雪白冷艳的女妖把他按在强上推来搡去,百般□□……
他心头震撼,两个手支在半空僵硬。
昨儿个莫不是撞邪了?
他正发愣,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素端着伺候梳洗的盛水银盘进屋。
韩攻看她身长三尺,脖子上乖乖地系着那颗虫玉,长出一口气,捶了自个脖子两拳:“你进屋要吱声,悄没声儿的贼他娘吓人。”
白素道:“你不必害怕,本座不会伤害你。”
韩攻:“……”如鲠在喉。
白素束手而立,纯净的小脸上并无一丝天真,看了直叫人心悸。
他盯着她脸默了半晌,幡然醒悟:“对,老子还没醒。”倒下蒙头继续睡。
白素掀开他的被子,一对冷艳阴沉的眼睛盯得他浑身起毛。
他像被针戳着屁股,弹起来问:“你当真是个人?”
“不信的话,你可以打一下看看疼不疼。”啪!
“你打我作甚?!”白素捂住头,又惊又怒。
韩攻缩到床角,用被褥裹住了自己。废话,自己抽自己么,老子又不傻。却又忍不住惊诧:“你当真的疼?你真是个人?”说着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白素脑袋上的包。 白素一声闷哼:“啊!”
果然肿起一大块,硬邦邦中还带有一丝弹性手感。是人会长的包!他长吁一口气。
白素愠怒搓头:“本座从不说谎。”抬头对上他质疑的眼神,顿觉尴尬,讪讪改了口:“……除非迫不得已。”
经他一番观察,看她脸上七情六欲也十分活灵活现,分明满是孩子气;想起昨夜她变大的身形,也不过一十□□的年轻姑子,心头疑虑稍稍放下,进一步试探:“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说法,我怎知晓你哪套说辞真的?”
“这回全是真的。”
“若是我再睡一觉醒来,你又同我说你是九天玄女下凡,我也得照单全收?”
“……上回本座身上系着些江湖恩怨,不想暴露身份惹来仇家,迫不得已才找些借口。”
白素通地跳下床沿,两条短腿在屋中来回踱步,自说自话起来: “若非本座伤势未愈,定要杀将回去,将那些无情狗辈屠得片甲不留,天崩地裂,乾坤倒转……”娃娃脸上霸气侧漏。
韩攻:“……”
他眼珠转了几转,当下情况,显然敌我力量悬殊,不好随便得罪她,于是道:“你口口声声叫我恩人,那你必不会伤害恩人罢。”态度一扫平日张狂。
白素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恩将仇报,传出去本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韩攻摸摸心口,被子从肩头慢慢放下,已裹出了一身汗。
“那这么着罢,你这幅样子,我也不好留你在韩园;明日你先搬到书院去,让我想想怎么安置你。”
白素吃惊:“你要赶我走?”明丽的小脸上失望之情一闪即没。
“姑奶奶,你这副模样,又变来变去,我上有高堂旁有兄弟,你吓唬我我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啊。而且收留你的时候说好不用武功,你却……喂,我没亏待过你罢?”
他这样说原本情理之中,也无可厚非,可是她听来心中却莫名地一酸,一时心下茫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呆呆地瞧着他。
他裹着床妃色的棉被,颜色秾艳,记得初回见面时,他也穿了身绛衣,吊儿郎当地招人讨厌,可现在不但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有些舍不得离开。
她垂下眼眸:“你确实没亏待过我。”眼中光芒黯淡。
……
白素被韩攻送去了书院暂住,阿武负责送白素过来,带了两件小衣服。当晚白素没有睡着,独自站在书院最高的那座书楼上,一直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风里吹来树叶的沙沙声,异常清冷,又极度柔和。
她想起韩攻那双很美的眼睛,像秋水弯弯新月撩人,只是回首再看,仿佛已经少却了过去那份灵犀。
——原来他和我想得不一样。
他帮她救她,于是她便以为他和世人不同,其实同与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别人的过度期望,何尝不是给自己的一道枷锁。
一念及此,她定了定神,慢慢把心放平。
窗外传来鸡鸣,晨曦穿透轩窗,韩攻带着几分恼怒和臃肿的黑眼圈坐起——后厨离祠堂那么远,还能听见鸡叫,赶明叫王妪杀了!
他一夜未能成眠,翻来覆去,总在想头天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