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珩袖子底下的手紧紧攥起来,杏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也许他是真得累了。
自己确实给了他太多的期望。
“我……是我错了,我不该要求你如何……其实你原本那样子,很好……”佩珩的声音发颤,不过她努力抑制住了。
“这不能怪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佩珩。只是我好累,好累……”
“罢了,我认了,我认命……”佩珩绝望地咬了咬唇:“你不必说了,从此后,你也不必记挂着我,是我不好……”
霍行远轻叹了口气,怜惜地望着眼前女子:“其实我累一些没什么,我是个男人,我应该努力受住,可是佩珩你知道吗,我不能让我爹娘也跟着我受委屈,不能让她们受气,他们以前在白湾子县,也是受人敬重的,如今却——如今却为了我,受人冷落,看人眼色——”
“你,你意思是说……我爹娘给你爹娘脸色?”佩珩陡然抬起眼来,有一丝诧异和迷惘。
霍行远抿着泛红的薄唇,高高昂起头,没说话。
佩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嘴唇艰难地张开:“我爹娘并没有那个意思,他们只是太宠爱我了,不希望我受半点委屈。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他们只是觉得你们对我们萧家有些冷淡,丢了颜面,更怕万一我嫁过去,你们低看了我……”
霍行远眉眼间透出一丝无奈和倔强:“也许你父母并没有错,可是言语间,到底是伤了我的父母。不说其他,便是他们最初进京,到了萧府时,我父母何尝不是一副赔笑的样子。我这当儿子的,从旁看了,心里岂会好受?”
佩珩到了这个时候,彻底怔住了,她脑中忽然想起父亲之前和自己说的话。如果说她之前心里还有些存着侥幸,那么现在霍行远的话算是彻底把她最后一丝希望打灭了。
她的心一点点地变凉。
“最初进京,我父母都是以礼相待,从无半点不是。”佩珩艰难地道:“我娘什么性子我知道的,她当时必然没有看轻你父母的意思,你若这般说,就是违心了。况且,况且……”
她忽然道:“你娘难道不是拼命去巴结那宝仪公主,到处去交际京城官家夫人,难道说你娘面对着她们,也不曾有半点赔笑讨好之意?这又和我父母有何干系?”
这些话,她本来不想说的,说了伤人心,也打人脸。
可是她知道父母为了自己操的心,唯恐一个拿捏不好,倒是耽搁了自己的终身。而父母这般费尽心思,却在他眼中落了个给他父母冷眼。
她便是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却是不想他来对自己父母横加指责。
这一刻,站在这茫茫大雪中,她越发迷惘了。难道说,自己所谓的坚持,其实从来都是错的?
“你……佩珩,你到底是不懂,你今日所说,几乎是剜我的心啊!”霍行远沉痛地望着她。
“是么,我又是哪里错了?我说错了什么?还是说因为我说了实话,你不爱听?你父母是父母,难道我父母就不是?你我便是无缘,也只能怪世事造化,却又为什么,对我父母横加指责?”
“你终究是不懂,不懂人心……更不懂,我父母到底受了何等委屈!”
听着霍行远说出这番话,佩珩默了好半响,最后终于垂下眼,苦笑一声。
“罢了,我累了,我真得累了,你走吧……你我既无缘,又何必在这里白费口舌,让外人看了,凭空惹人笑话。”
霍行远听得这话,望着佩珩脸上那冷漠的决然,忽然便笑了。
仰天大笑,满是嘲讽:“是,你说的是,我就不耽搁萧大小姐的前途了!”
佩珩回到房中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瘫倒在榻上。
暖阁里地龙烧得分外宜人,可是她却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冷。
秀梅奉了自家婆婆的命,进来安慰这小姑子。
“我怕她有许多话,未必愿意对我这当娘的讲,你和她年纪相仿,或许她愿意对你说,好生安慰安慰她。”这是萧杏花对秀梅叮嘱的。
秀梅走进暖阁,怜惜地看着小姑子,叹了口气,拿起帕子,轻轻地帮她拭去发梢后领的雪花。
“若是实在舍不得,不妨再冷静下来想想,兴许过一段时候,他又回心转意了。”
“不,不是的,嫂嫂,我和他永远不可能了。”佩珩的声音里,透着绝望的疲惫。
“要不然……要不然让爹看着帮他去说说?”秀梅试探着说。
佩珩却勉强起身。
秀梅忙扶着。
佩珩坐起来后,秀梅才看到,她眼中带着浓浓的无奈,就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一无所获般。
“嫂嫂,和爹爹无关的,其实这一次,无论爹是帮还是不帮,我和他,都不能长久,我是看明白了……”她这么喃喃地道。
“我其实只是不懂,明明他的父母在燕京城里,也认识一些人,人家地位都比他家要高,他娘到处和人交结,分明是存了讨好巴结之心,难道别人家脸色就比爹娘好看许多?怎么他非要说,爹娘冷落了他父母?”
秀梅默了片刻,心疼地抱住了佩珩。
“傻佩珩,你虽然生来聪颖,可是到底年轻,竟然没看懂他家那意思。”
佩珩无力地伏在嫂嫂肩头:“他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秀梅叹了口气,细细地解释道:“以前他家是白湾子县数一数二的人家,自然是受人敬重,再没人给他们半分脸色的,他们也不必巴结讨好哪个。而咱们呢,那个时候在人家眼里只是小小蝼蚁,不起眼的穷人家,娘和你我,不是都给人家去缝补做绣品吗,咱们家就是人家看不上的穷苦人,还不如人家随便使唤的一个丫鬟看着光鲜。”
“如今却是不同,咱们进了燕京城,认了咱爹,成了侯门夫人,侯门少奶奶,侯门千金,一下子比他家门第不知道高了多少。于是地位反转过来,他们一时不能接受罢了。至于说到他家父母对别人家的巴结奉承,那是因为他们原本地位就不如人家,来到这燕京城,奉承讨好下燕京城的富贵人家,也是应当应分的。可是咱家,因曾是人家家里的干粗活的短工,却爬到人家上头,人家心里能舒坦吗?”
说白了,霍家可以接受原本比他们高贵的门第在他们面前摆脸色,却不能容忍自己跑去曾经的穷苦人家面前赔笑。
佩珩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好半响,这才点头:“是,是了……他以前想娶我,是看我出身贫寒,以个少爷身份,说必会娶我,给我好日子好。如今呢,我身份不同以往,他要娶我,却是要费尽周折才能娶了,这已经是不同了……”
或许地位反转了,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人心也就变了。
“你如今好歹想开些,这大冬日的,仔细惹了风寒。这几日好好在家养着,等天暖和些,咱走出门去,燕京城里的侯门少爷,国公府邸的公子,还不是任凭你挑,你闭着眼儿挑,也不会差的。”
“嗯……嫂嫂说的是。”
秀梅看着她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仿佛想明白了,可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后来过去给婆婆萧杏花一说,萧杏花也是无奈。
“罢了,随她去吧,总得难过一阵子,等过些时候就好了吧。”
话是这么说,谁曾想,佩珩就此倒下,病了一场。
萧家人一下子心疼了,萧战庭忙请了御医来给他这宝贝女儿诊治,萧杏花更是寸步不离,把儿子孙子都扔一边,只专心照料自己女儿。
萧家两个哥哥也是想尽了办法,从外面买些逗趣物事来逗自己妹妹开心,秀梅照料了小叔子和儿子,也赶紧过来帮着照顾佩珩。
甚至于梦巧儿,都从军中跑过来,她是不放心佩珩。
可是佩珩的病,一拖便拖了小半个月,缠缠绵绵不见好。
气得萧杏花背后大骂:“霍行远那不成器的,自己没出息,却拿我闺女撒气!”
旁边的萧千尧听了,找了萧千云,兄弟两个一合计,便骑着马出门,去找霍行远麻烦了。
本来他们是要霍行远好歹认个错,讨个饶,说声对不起自己妹妹,谁曾想,霍行远也是个倔性子,死活闭着嘴不说,只说没有对不起萧佩珩,这辈子没有对不起的。
气得萧千尧够呛,着实把霍行远一顿狠揍。
“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儿,欺负我妹妹!害得我妹妹病成那般!”
“揍死你个王八羔子,你当小爷的拳头是吃素的!”
“我呸,自己没本事,却拿我妹妹撒气,还想着让我爹帮你说话?你当你多大的脸?也不知撒泡尿照照镜子!”
这兄弟两个人打了好一通后,便把霍行远仍在路边雪地里了。
据说那霍行远也是可怜,倔着性子不喊人,一瘸一拐地自己爬回家的。
这件事闹出来,霍家人自然是气得不轻。
可是霍行远死活不说是谁打的,一口咬死了,只说是自己摔到了坑里。
霍行远不说,霍家人也没办法去萧家兴师问罪。
其实那边萧家两兄弟理直气壮得很,一点不怕霍家人来兴师问罪,他们还等着呢,谁知道等来等去,也没等来个霍家放个响屁!
至于霍行远,因被打了那么一场,又因为在考场上意兴阑珊,到底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到底无缘殿试。
听说霍家夫人,为此好生哭了一场。
本来萧家已经懒得去操心霍家的事了,他们只一心想着自己女儿,盼着女儿早早好起来,年轻女孩儿,若是真得就此落下病根,岂不是麻烦。
谁曾想,就在这时,霍家又传来一个消息,却是不得不令人侧目。
天子下了一道圣旨赐婚,赐婚的是宝仪公主和霍家的第六子——晋江侯霍碧汀的亲侄子。
消息传来后,萧家人一时也是怔住了,不过最后都商量定了,这事千万不能让佩珩知道。
谁知道,佩珩终究还是知道了。
佩珩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着一碗药,浓郁的药味在她鼻间萦绕,她默了片刻,没作声,依旧把那碗药喝了。
旁边的秀梅提心吊胆:“其实也没什么……既然亲事不成,随便他去找谁……”
佩珩此时倒是颇为淡定:“嫂嫂,你也不必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如今我并不会在意他去娶谁,他娶谁,也和我没什么干系。如今我要做的,自然是好好养病,要不然平白为了他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是对不起爹娘。”
“这……你能这么想,那自然是好的……”秀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总觉得小姑子这性情变得有些快。
可是自打那日后,佩珩的身子还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到了过年那会,差不多已经可以停药,脸上也泛起红润来。
萧杏花看到,自然是松了口气:“为了那么个男人,哭哭啼啼折磨自己,反倒不像她,如今重新站起来,我也就放心了。”
第107章
却说萧佩珩听了霍六尚公主的消息,萧家人以为她会因此更受打击,从此后一病不起,谁曾想,自那日后,这身子竟然是一天好似一天,到了过年那会,已经大好。
这一年,因北狄时常骚扰边境,大昭的兵马也已经调派到北疆,双方大有一战在即的势态。这种气氛传到了燕京城,自然是让燕京城的皇亲国戚豪门贵妇也着实没能安心过好这个年。
不过再是心焦,年也是该过的,该办宴席的也不能省了。
这一年,天子在坤宁宫摆宴,宴请文武百官,如萧杏花这般诰命夫人,自然也是如往年一般要进宫向太后请安祈福。
萧杏花原本不想带着女儿媳妇过去宫里,不过谁知道佩珩却过来,说是要去的。
“过了这个年,我都已经十七了,这亲事再不谈就要耽搁下来了,总该进宫走动走动,说不得遇到什么合心意的。”佩珩如是说道。
女儿这么说,萧杏花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也太懂事了吧。
她仔细察言观色一番,看女儿神态坦然,便也松了口气:“只是那位宝仪公主必然会留在太后身边的,若是碰到了,总归是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她便是嫁给了霍六,难道我还要为此哭哭啼啼不成?娘,你放心就是了,女儿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以后见了面,我自然是大方地祝他们白头到老。”
“你……你真这么想?”
“嗯,我想过了,我和霍六的事,怨不得他父母,怨不得宝仪公主,自然更怪不到爹娘头上,其实还是我们太过年轻,依我们的性子,若真在一起,以后保不准会出其他事。如今能早早断了,于我来说,倒也是好。”
这话听得萧杏花这当娘的难免有些辛酸。
女儿固然是长大了,懂事了,可是这懂事,却不知道在病中经历了多少苦痛。
萧杏花难过了一会儿,后来自己一想,也多少想开了。其实当父母的,固然想宠着女儿一辈子,可是一辈子那么长,自己终究有老的时候,在女儿经受磋磨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看着,总比以后老了撒手人寰,她再自己学着去成长要好。
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了,这日是命嬷嬷好生给女儿打扮过的,带着一起进宫去。
燕京城里怕是多少也有些流言,知道那位宝仪公主的准驸马以前险些成了镇国侯府的女婿,估计多少有些同情吧。如今倒是让他们看看,其实谁也不曾在意了去。
萧杏花进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第一次进宫的战战兢兢,先是和各位诰命夫人一起,依次向太后娘娘祈福,之后便回去太后设宴之处,一路上自是遇到了相熟的诸位夫人,大家一起说笑着。
因说起佩珩的婚事来,众人倒是颇有些不以为然:“原本便觉得那霍家并配不上佩珩的,如今倒好,正好一拍两散,从此后咱们上心些,给佩珩挑个更好的。”
一时也有人打趣旁边的王夫人笑道:“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嘛。”
王夫人其实早就有意佩珩做自己儿媳妇的,只是因为种种,知道人家早有看中的,如今霍家那边算是彻底断了,她自然是高兴:“瞧你这话说的,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哪里配得上咱们佩珩,别说是镇国侯夫人,便是我,都不舍得让佩珩被我家那傻小子糟蹋了。”
她这么笑着,又话锋一转,却是道:“不过说真的,我瞧着佩珩自然是打心眼里喜欢,若是夫人真有一星半点看得上,我还不乐得跟什么似的,明日就赶紧备了重礼过去!”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其实是有意试探,众人不知道这事后面到底如何,玩笑不好继续往下看,也就随着一笑。
萧杏花自然明白她这意思,此时从她这话,不由想起那霍夫人来,两相比较,越发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