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然将白布轻轻盖上这人的面部,两手垂在身侧,像是陡然无力了一般。
沧月见他这样颓废,不由得心里一酸,她看了看手中的湿帕子,走过去,递给君然。
“擦擦手吧。”只有这样的隔绝,才能使人健康。
身边的人们一点点消失,可她身为神仙,却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唯有祈祷她所关爱之人,全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是祈祷时间过得快些,还是祈祷这病走得快些?
唯有时光洪流带着这一切消失。沧月心里带着十足的沉重,却无法消除那样的恐惧。
君然将擦完的帕子扔进了火堆里,望着那一团红红的、像是鲜花着锦般的炽烈。
“沧月,你说你是神,对吗?”
沧月不明白君然为什么在此刻问她这个问题,但她确实是神,于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你救救我们,救救那些命不久矣的人们。”
他这样说,侧着身子看她的时候,泠泠的月光照进他的眸子里,似是温柔水光。
谁一点,就会化成露珠垂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应该会挺长的……
而我却想完结了……
第92章 捉到一只小仙女(12)
春夏季节将至, 昼长夜短。这样哀鸿遍野的村庄, 本该是一群人吃过晚饭,随处串门闲聊的时刻。人间冷暖在此时便会出现的淋漓尽致,沧月最喜欢、也觉得于天庭最大的不同, 便在此时。
可她环顾四周, 天色已晚,在这样的苍茫夜色之中, 死亡的归作一处,传染的归作一处,健康人眼中的慌张难安令沧月呼吸一滞。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人因为亲人的死亡而悲恸,也没有人拦下那些被感染的尸体。不是他们有多么冷血,而是为了这些死亡的人们,他们仅剩的健康是最大的慰藉。
在这样清冷的月光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拂过面前君然的青衫。
经过了好几天的救援, 他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也很久没有洗上一个热水澡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颓靡又脏臭的状态之中。
清风拂来,额角散乱的发也和着这撩动的衣袍飞扬着,带着别样的认真和隐忍。
他们处在一个死角之中,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
沧月望着他,一时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安慰君然。
却见他撩开衣袍, 双腿一曲,跪倒在地。
沧月双目圆睁,不知道君然这是意欲何为, 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走上前两步,弓着腰两手向下,刚想要扶起跪着的君然。
他却只低头跪伏着,两手放在面前的黄土地上,也不去管地上这些扬起的飞尘,向着沧月磕了一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君然无父无母,命途多舛。天地于他,无恩德;父母于他,无养德;妻子儿女于他,更是渺茫无尽。
所以这辈子他不拜父母天地,不拜高堂儿女。
只拜沧月此仙,以求慈悲大发,救苍生于火海之中。
一下。
两下。
三下。
整整三个响头,君然跪在地上一个不少的磕完了。
可他没有起来,麦色的额角上沾着点点灰黄的尘土,却衬得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亮的不可方物。
沧月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仓皇无计的双手微微发抖。
“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想扶起君然的,可她刚一伸手,却被君然往旁边一躲,他躲开了她的触碰。
仿佛是将两人之间,生生隔开了一个屏障。
他是个凡人,而她是个神仙。
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您既说自己是神,而我们皆是凡人,原就是与您不可比拟的。所以算是君然求您,求求您救救这群人吧。”
沧月被他这样的一句话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可以救这群人的性命,可天帝说过,每个凡人皆有其宿命,每个神仙也皆有其使命。
泽被苍生万物,不该是她这么一个小仙能够指使左右的。
可是就这么放任这群人死了吗?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那个刚刚被抬走的大叔,前些日子还给她吃过一个肉饼呢,做的又酥又脆,根本就是她从没吃过的美味。
还有上午被抬走的那个大娘,回回见到她都会给她些零嘴,还会和她讲点这村里的八卦。
可这些人一朝身死,在这世间,她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肉饼,也再无可能听到如此好笑的八卦了。
沧月为难似的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是不能答应的,也不该答应。
可君然的那双眼睛,实在太明亮。亮到几乎没有谁可以拒绝这样一双眼。
“你、你先起来,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怎么救这群人。”沧月没有正面回答,也大约是不会正面回答了。
君然也没有硬要跪着的自虐行为,既然沧月这样说,他自然也就顺杆爬的起来了。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求着沧月来救这些村民,但这必定也是原主期待的。而他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愿意让这么多人都死了。
办法虽然不止央求沧月这么一个,但是沧月需要长大,也需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没有经历过灾祸劫难的神仙,不懂人间疾苦,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上神来泽被苍生?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君然是这把锁的钥匙,一旦开启了这样的历练,就必须让沧月学会接受。
更深露重,哪怕是面临春夏,夜间山里的气温还是很冷。
君然和沧月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很快大家都有需要休息,才能面对明天的来临。
于是两人并肩回家。
以往这路上坑洼不平,沧月总会被隐藏的极好的石子绊倒,所以君然也就习惯了拉着沧月的手一起回去,省的这多事的仙女回去又哭嚎个不停。
可今夜不知怎么了,阶级的差别似乎一夜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和她之间那层隔膜厚的可怕,一点点的将他们之间的温情都抹去了,这一路的归途,只剩下寂寞无言。
君然将她送到几个未婚姑娘住的屋子外头,向她摆摆手。
“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商议。”
君然转回身,迈着步子往外头走去。
沧月在院子里看着他离开,好些日子没换的青衫皱皱的、脏脏的,上头的泥浆子星星点点。明明不是多么伟岸的背影,甚至连天庭上头随便哪个天兵天将都不如,可沧月莫名的,心里感慨的紧。
有点酸酸的,又有点麻麻的。
那种没有劲的,被拉着手的感觉,好像愈发浓重。
可今夜的那番举动,注定是要在他们之间划开一道距离,从此陌路两立,也未必不可能。
沧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紧紧蜷缩在一起,细长的指甲紧紧的嵌进手心,直到掐的剩下几道半月形的紫红色的痕迹,方才作罢。
她终是抬头,望向这一轮高悬的明月。
以往总是很近的,还能看着嫦娥仙子在那里起舞。而此刻身在人间,竟也发现这轮皎洁,原也可以离自己这么遥远的。
终究不是一处的人呐。
第二日的放晴,总算给村民带来了短暂的慰藉。
村尾的周大婶也是照看着君然一块长大的,可惜人命不好,被家里人嫁给了一个憨傻的汉子,又生了个憨傻的孩子,取名傻蛋。
丈夫在地震之中死了,而前日周大婶也死于瘟疫之中,所谓贱名好养活,于是整个周家只剩下这个叫傻蛋的孩子。
眼见着父母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却不懂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只是憨傻的笑着,却不吃任何人给的食物,仿佛这样,就是对父母死去最好的祭奠方式。
君然将陈家大嫂给自己端来的稀粥,移至这孩子的面前,粗粝的大手在孩子脏兮兮的面上揉了揉。
“吃吧,你娘亲会在天上保佑你的。”君然往日也是去过周大婶家里的,基本都是给些吃食什么的,这孩子也就和他亲。
果不其然,君然将碗一放下,他就立时端起,呼噜呼噜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
待他喝完,又是一脸希冀的望着君然,似乎是被这一碗粥开了胃,还想找他要点别的好吃的。
君然指了指还在派粥的陈大嫂,“你要想喝粥,问她要去。”
傻蛋拧着眉看了两眼空落落的碗,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大嫂,最后又迟疑的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君然。
还是抵不过胃里饥肠辘辘之感,撒丫子跑得很快。
君然望着这个孩子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在转头间,便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沧月。
“你来了便好。”
不管是拒绝亦或者接受,人们总要承受这样的苦痛,于沧月这个神仙,只是仅仅一念之间的事情。
其实有时候人的成长只在一夕之间,人是这样,神仙创造了人,往往加诸在人们身上的亦是他们的情感意识。
沧月双目沉静,面对着君然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像是一切了然。
“时间静默如流水,我到凡间来已经是一月有余。”她顿了顿,在君然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顺着君然的眼神看过去,便看到了正在乐呵呵喝粥的傻蛋。
君然这才将视线转回,慢慢的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沧月会作何回答,这样的开头让他心里没底。但脑子里思维却异常清晰。
他并不觉得沧月口中会出现一个否认的回答。
果不其然。
“我身为神,本该是以泽被苍生为己任的,可现在真正为你们做的,实在太少。”她说,“我会帮你们的。”
她看向温暖日光的侧脸太过美好,甚至轻易将人迷惑,抛却现实的尘埃里,看不出一丝人间颜色。只叹一句人间不见几回闻。
谁也不知道她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帮助他们,但至少,从那天和君然聊天过后的每一天,都有一些人渐渐好转。
春天的万物复苏里,好像也带着整个村庄一起生机勃勃。
倒塌的房屋被重新建造,而庄稼田地还需要时间慢慢修复。
人么在怀缅的同时,也在惊叹于这瞬间恢复的村庄。
像是那些灾难从未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出现过,也从来没有那些悲痛沉湎出现在他们平静的世界里。
但是他们的心中永远都不可能平静如初了,面对这样的平和,也只剩下了残缺不全的现世安稳。
君然站在山丘之上,望着渺然无际的天空,蓦地心底一沉。
似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又像是什么快要消失。
复杂的让他无法言喻。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改了框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衔接才能最好。
而且准备再写两个世界就准备完结,然后是番外。
然后这篇文就在这里和大家说再见了。
如果大家还有不一样的脑洞可以在评论里说出,说不定最后会多出一个世界就是你~
第93章 捉到一只小仙女(13)
沧月收回手中的幻蝶, 随后那蝶翩飞回自己的手中, 顷刻间便化作了一缕光影,消失于指缝之间。
这样做,是不是也算是求仁得仁呢?
她长存于世一千四百多年, 鲜少去想过自己拥有什么, 也鲜少去想过别人需要什么。
生命之永恒,仿佛对于她这个神仙来说, 就是个十分普通的东西。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来到人间,这永恒的生命,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也是不能奢求的东西。
沧月没有菩萨那样慈悲为怀的怜悯心思,也没有天帝父亲那样权衡利弊的手段。她拥有的,仅仅是一颗想要帮助的心。而那颗心是否纯然一点自私也无,谁也不知道。
她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心, 心头略过些什么, 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总是怅惘一片,如同这倒了的苍茫土地一般。
那些人啊,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总会第一时间祈祷上天。
可是云巅之上的那些神明呢,从来没有一次是真正回应过的。
德高望重的上神们自有他们的考量, 认为人类是不知好歹的生物,帮了一次,总会出现第二次。或者帮了一个人, 下一次就会是一群人。纠缠无尽,仿佛养了一群不死不休的吸血虫一般,贪婪使他们彻底丧失自我。
沧月以往也是这么认为,甚至无比坚定。但直到来到人间,除了欲望贪婪,他们其实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他们在拒绝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否定了人类的一切。
这并不代表一切都需要被神明接受,但是他们其实也可以适当的听取。至于帮不帮,或者怎么帮,都是他们自己的做法。
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往往是因为人们缺少那些东西,而他们的所求无非就是自己缺少的那部分。
可现在呢,他们想要的,他们不会说,也不会求,因为知道求了也不一定有用。
这样的卑微和悲哀,沧月这个神就这么看着,如同世间第三人一般的望着,让她平心静气的闭上眼,权当看不及,那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在君然哀求的那一瞬间,曾经固若金汤的想法,终究轰然倒塌。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一口答应算不算完全正确,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触犯天条天规。
可内心里总有点不属于神明的私心。
她其实只想帮他。
沧月阖上双眼,口中嗫嚅了两句仙誓,随即一道金光拂过,笼罩在她脚下的这片被暴雨侵袭过的田地。
愿吾子民丰收无忧,康健无愁。
便只一句祝福,也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转身朝着山下走去,直至走到尽头,便见一着青衫之男子。
衣衫不甚干净,甚至比之前还要脏污些,却完完整整的,没有一丝破溃,像是还保留着最初状态,只要稍加打理,还是能够回归干净整洁的原貌。
或许这个凡人还想着还给她吧,可她却是不会要了。
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甚清楚。权当是,留个念想吧。
“村民们都好些了吗?”她问他,再不是之前那般熟稔的模样,这个神仙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再也见不到之前天真烂漫的模样,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嬉笑个不停,也不会因为那窝兔子而生气别扭。
虽然距离真正的上神还相去甚远,却隐隐的有了些真正高贵不可侵犯的神仙气质。
君然总算畅然一笑,却没有直面回答。
终是将青衫一撩,于这晚霞日暮之中,下拜与沧月脚边。
颓萎顺从的不似初见时那般鲁莽健硕,被时光磨平了所有棱角。
他沉沉一拜,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像是真的将沧月当做了一个可以相信的神明,虔诚的不可方物。
他那日的三拜虽说数量居高,但对于沧月身份似乎仍抱持着一种不确定的观望的状态。病急乱投医,若不是没有办法,谁也不会选择相信一个姑娘的片面之词。
君然擅长直截了当,但也同样适用循序渐进。
所以这一拜,是彻底将他与她之间的纠缠斩断。
仙与人,总是殊途两处。不止是他,原主一样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沧月没想到他还会再一次下跪,莫不是还需要她来帮些什么?
她眼角斜斜的勾着,眼尾下垂,冷然居上,两手垂在身侧,冷漠到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