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称得上这小半年来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醒过来之后她还在想,原来她还是低估了叶孤城对她的重要程度。
“我不是小孩了……”宫九小声抱怨。
这话让听得燕流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后她弯腰伸手刮了刮自家徒弟的鼻子,道:“是是是,过年了,小九已经六岁了。”
这动作让宫九鼻头一酸,他想起他娘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她们果然很像。
看着他的表情,燕流霜也大概猜到他想起了谁,于是她没急着收手,反而轻轻地摸了一下徒弟的侧脸道:“睡吧,师父等你睡了再走。”
宫九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到底是年纪小,闭上眼后没多久,宫九的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燕流霜在床边坐了约有一刻钟,确认他真的睡着了之后才站起来关门出去。
她没想到叶孤城会在外面,所以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动作又是一顿:“你怎么过来了?”
叶孤城没回答,反而问她:“哄完徒弟了?”
燕流霜唔了一声说是,又道:“小孩子嘛。”
她这话有点像是在解释,叫叶孤城惊讶的同时也有些高兴。
月光正好,两人的目光都在彼此身上,燕流霜看到他,脑海里就不由得响起了宫九方才问的那个问题。
她喜欢他吗?
算上上一个世界的十年,她“活”的时间可以说是相当久了。
可这么久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她不知道喜欢别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也就无从判断自己对叶孤城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一点都不希望他伤心难过。
在她眼里,或者说在她心里,叶孤城是不该用那么落寞的语气跟猫说话的,他就应该像他那个名为天外飞仙的招式一样,清绝出尘又锐利无双,比任何人都骄傲。
“在看什么?”发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后,叶孤城忽然出了声。
“你啊。”她从来都很坦诚。
这答案令叶孤城愣了一下,随后他直接勾起唇角道:“那看出什么了?”
她摇头:“什么都没看出。”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更牢固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她不想他难过,她想他高兴,想他笑,就像现在这样,或者说比现在更高兴。
那么这能算是喜欢吗?
燕流霜在心里问了自己很多遍,却依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不想在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时候说一些会令他误解的话,所以沉默片刻后,她还是叹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去睡了。”
叶孤城说好。
随后他将她送到另一侧那间屋门口,看着她进去后,又在门外站到了里头灯灭才转身离开这个院子。
凭燕流霜的武功,当然能清楚地听见他离去时发出的声响。
她在黑暗中翻过一个身闭上眼,心却没能因此静下来。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回到了那个曾让她短暂受困的东海蝙蝠岛。
所有的情境都和她记忆里没有差别,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灼热又磨人的气息、让她控制不出身体反应的过分撩拨……甚至包括她在最后一刻压制下身体里化功散时的感觉,全部都一模一样。
可当她抬起手来想要把原随云从自己身上打下去的时候,她眼前的黑暗却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然后她发现欺在她上方的人不是原随云,是叶孤城。
到这一刻燕流霜已经能确定这必然是一个梦,因为她知道叶孤城绝不会像原随云那样对她,然而她还是本能地停住了自己抬到一半的手。
她发现就算是梦,她也舍不得伤他。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叶孤城笑着俯身吻她唇角喊她阿霜。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由他唤出来就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以至于醒来后她也满脑子都是那一声阿霜。
她坐在床上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缓了片刻后正要下床呢,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很急的拍门声。
“阿霜!”是燕风。
“怎么了?”她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拉开门。
门外的燕风紧蹙着眉:“小九病了。”
燕流霜:“啊?怎么回事?!”
燕风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起床了过来这边找你们,本想带他出去逛逛的,结果一进去就看见他烧得浑身发烫躺在那。”
“浑身发烫?!”燕流霜一听也急了,“他发烧了?喊大夫了没有?”
“喊了喊了。”燕风点头,“我一发现就去喊了。”
“我去看看。”她还是不太放心,同时又觉得奇怪,“他平时身体挺好啊,怎么会忽然发烧呢?”
这个问题燕风并不能回答,不过他们兄妹过去的时候,大夫也正好来了。
大夫看过之后说是着了凉,问题不算大,但必须得小心养着。
“孩子年纪小,夜里爱蹬被子,今年冬天又这么冷,难免会着凉。”大夫说,“我开副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早中晚各一碗给他灌下,快的话两天就能好了,但之后必须更当心些。”
“行,我知道了。”燕流霜稍松了一口气,但摸了摸宫九的额头后,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大夫见她如此,又宽慰她道:“霜姑娘放心吧,这位小公子不会有事的。”
燕风也附和:“是啊,他命大着呢,发个烧而已,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两人话音刚落,紧闭着眼躺在床上的宫九忽然呜咽了一声:“娘……”
大夫和燕风闻言皆是一愣,唯独燕流霜软了眼神。
没等她有什么动作,宫九又颤抖着将自己蜷缩了起来,似是极冷的样子。
她见状忙替他压被子,一边压一边轻声道:“乖小九,睡一觉就好了。”
“娘……”昏睡中的宫九还在喊娘,“不要离开我……”
这模样叫燕流霜没法放心把他扔在这,于是思忖片刻后她对燕风道:“哥你去大夫拿药吧,我在这看着。”
燕风点头:“行,我这就去,你好好陪着小九。”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宫九又喊了几声娘,还一声委屈过一声。
为了安抚他,燕流霜只能一边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一边放轻声音道:“小九乖啊,师父就在这。”
如此持续了约有一刻钟后,宫九才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燕流霜的衣袖也被他揪在了手里。
看他烧成这样还将那一截袖子攥得死紧,燕流霜猜想他是把自己当成他过世的娘亲了。
于是她干脆没走,就这么在宫九床前坐了快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燕风把厨房那边熬完的药拿了过来。
他见到宫九揪着燕流霜的衣袖不肯放,抿唇笑了笑道:“他是不是把你当成他娘了?”
燕流霜说应该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平时黏你那样,也的确跟你儿子差不多了。”燕风说,“要不是他是我带回来的,我说不定真要怀疑你是不是给我添了个外甥。”
燕流霜翻了个白眼,说你要是跟别人开这种玩笑,肯定会被揍的。
“所以我也没跟别人开啊。”燕风理直气壮,停顿了一下后,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你真的不考虑早点给我添个外甥吗?”
“你说什么呢?!”燕流霜简直想扒开这个兄长的脑袋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燕风挑眉,“你们既然都和好了,成亲也是迟早的吧。”
燕流霜:“……”
算了,解释不清楚,还是先给徒弟喂药吧。
怕宫九喝药的时候会呛到,想了想后,她决定还是先喊醒他再说。
然而宫九大概是真烧糊涂了,听到她声音后只皱着眉不停喊娘我难受,就是不醒。
燕风:“你这么喊声音太小了,而且他已经把你当成他娘了,估计醒不了,还是我喊,你先拿着药。”
她噢了一声,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药碗。
之后燕风喊了好几声小九,一声比一声高。
喊到第四声的时候,宫九总算有了反应。但他的反应却不是睁眼,他嚷着难受翻了个身。
翻身没什么,关键是他手里还揪着燕流霜的袖子。
燕流霜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拉,哪怕功夫再好,也得反应片刻,而待她稳住上半身的时候,她另一只手里的药已经洒了。
燕风:“……”
燕流霜也:“……”
沉默片刻后,燕流霜道:“哥你再去熬一碗吧。”
燕风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好了。
第三十七章 四条眉毛15
宫九这一烧就是三天。
期间厨房那边给他熬的药起码有一半是白熬了, 灌下去也被他吐出来,等真正起效果的时候, 他都快烧糊涂了。
燕流霜也没想到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的发烧最后会变得这么严重, 她没什么生病的经验,只能在宫九不停喊娘喊难受的时候陪在他边上。
一开始的时候, 城主府众人还劝她, 没必要这么担心,全南海最好的大夫都在白云城, 就算她不看着,宫九也不会真的有事的。然而等他们看到宫九浑浑噩噩中也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的模样, 就全部收声了。
……
“霜姑娘那个徒弟……烧成那样还一直喊娘, 听着也挺惨的……”
“是啊, 听风少爷说这个小九公子好像就是离家出走被他捡到的,真是可怜……”
“但霜姑娘对他真的很好啊。”
“是啊,霜姑娘养个徒弟都跟养儿子差不多了……”
……
城主府上下跟她都很熟悉, 议论起他们师徒的事来也不太避讳,甚至还会在叶孤城面前提上一两句, 然后夸燕流霜性子好,人温柔。
叶孤城:“……”并不想听。
他忍耐了小半年没去见她,好不容易两人把话说开, 他也有了正大光明追求她的机会,结果宫九生这一场病,就立刻把她的注意力全抢走了。
看着她一直守在宫九床边,叶孤城不仅郁闷, 还完全没有表达郁闷的立场。
毕竟和一个生病的六岁小孩争风吃醋也委实太掉份了些。
所以他只能督促城主府中的那几个大夫,让他们务必想办法赶紧让宫九退烧。
大夫们被他这严肃又郑重的态度震得很莫名,但还是齐声应了让他放心。
如此一直到正月初五的早上,宫九的烧才彻底退下去。
他这趟反复烧了三天,中间虽然被喂了点稀粥,但也吐了不少,这会儿烧退下去,脸色还是难看得可怕。
不过不管怎样,城主府里的其他人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几乎一直在这边陪着他的燕流霜。
“小九你真是把我吓得不轻。”燕流霜说。
“让……让师父担心了。”宫九垂着眼,说话声比昏睡时还小一些,语气里尽是抱歉之意,听着尤为可怜。
“好了好了,我不是在怪你。”她怕他多想,忙如此解释道,“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们师徒说话的功夫里,燕风也从厨房端了宫九今日要喝的药来。
他见宫九醒了,也很高兴:“你可算醒了,你要再不退烧,我都要担心你师父撑不撑得住了。”
宫九一听就急了:“师父怎么了?”
燕流霜想说没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燕风抢了白:“她为了照顾你,这几天就没好好睡过觉啊。”
宫九顿时更为愧疚:“我……都是我的错……”
他恹着一张惨白的小脸说这话的模样比之前还可怜,叫燕风都有点心疼,忙安抚他道:“也别这么说啦,你只是生了场病而已,又不是故意要折腾你师父,现在好了就行!”
燕风自觉说得万般真诚,岂料宫九听后依然低落。
宫九心想,其实他就是故意的啊。
但他的本意只是吸引燕流霜注意力而已,并没有折腾她不让她休息的意思,只是反复发烧的这几天里,有好一段时间他的确是昏昏沉沉全凭本能。
“行了,你没事我就谢天谢地。”燕流霜拍拍他脑袋,“其他的就别想了,先把最后一碗药喝了。”
“嗯。”虽然不喜欢那碗药的味道,但宫九还是立刻点头把药接了过来。
燕流霜知道他怕苦,见他现在较劲一般把一整碗药喝下去,便想着给他找一碟蜜饯来。
于是让燕风在这看着,自己站起来往外走。
燕风问她怎么了,她说去厨房。
“你要拿什么,我去就行了。”燕风道。
“我去吧。”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也是,你坐太久了。”燕风点头。
宫九原本还沉浸在那碗药的苦味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忙抬起头道:“师父去厨房做什么?”
燕流霜笑了:“看你苦成这样,去给你找糖呀。”
她几天不曾好好休息,此刻的脸色其实是有些憔悴的,但这样弯起眼睛笑出来时又立刻能叫人忽略了那些憔悴。宫九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从口中蔓延出去的苦味都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谢谢师父。”他小声说。
燕流霜朝他摆了摆手,随后大步流星地推开门出去了。
之前一直绷着身体照顾宫九时还不觉得,这会儿松懈下来,疲倦感就瞬间席卷了全身。
往厨房方向去的时候,她起码已经抬手敲过自己的肩颈七八次。
厨房那边的管事见到她,还以为宫九又把药给吐了,忙吩咐煎药的丫头道:“快,再去盛一碗。”
“哎不用!”燕流霜说,“小九已经醒了,我来给他拿点蜜饯,药太苦了。”
“噢醒了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管事很激动,“蜜饯在那边,霜姑娘你等一下,我去拿。”
燕流霜取了蜜饯后自己先尝了一颗,感觉够甜了才离开厨房。
她没想到会在回去路上碰上叶孤城,对方应该是刚练完剑,额上凝了一层薄汗,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细碎的光芒,令她抬眼望过去的时候下意识眨了眨眼。
“阿城。”她主动开口打了一声招呼。
“你徒弟退烧了?”叶孤城问。
“对。”她抿唇答,语气很轻松,“人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