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余年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那宅院前,依旧是他在前,于露茵在后,走了段花草庭廊,到了那居室前,老爷子让人从晒太阳的后院里推回来,坐齐了饭就上桌了。现在老爷子和于露茵很亲,或者说是老爷子一厢情愿的和她很亲,总拉着她让她陪他玩。张余年说:“爸,吃了饭再让她陪你。”老爷子便安分下来,由着左右一口一口喂,又由着她们拿湿巾擦他沾了菜汤的下颌。
张余年的父亲和张余年本性一样,发起急来就扔东西,张余年爱扔人,他父亲还好些,那个壮士的女佣手脚麻利,又很有力气,一下子能把老爷子制服了。然而张余年却是个没人制得了的。于露茵瞥一眼吃饭的张余年,也没人敢生出制服他的心思。
吃了饭,于露茵和高壮的女佣一起推着老爷子转了一会,老爷子有了困意才回去睡。于露茵看老爷子被推进屋里,回头找张余年,张余年在湖中的凉亭里看花灰色大鹅,于露茵跟着看了一会,张余年爱这些样貌朴实结实的动物,他养龟,养大鹅,连带着于露茵给的肥锦鲤。张余年看够了鹅看于露茵,他也爱于露茵,他养得于露茵坚韧结实,耐操耐打,胆子也日渐肥起来了。
这样的午后非常平静,张余年于现状十分满意,于露茵望着荡漾波光的湖水面,有些昏昏欲睡,故而显得安静平和,她靠在张余年的肩膀上,低低的耷拉着眼皮。
张余年说给她找的外景地是个“小山头”,于露茵到了地方一看,哪是什么小山头,绿化做得葱郁喜人,半山那栋豪宅只剩室内装修,就一层的客房就让他们整个剧组住得宽松有余,而且张余年心细,给她撮了一堆群演帮工,拉威压打灯板的,不用他们再操心找了。于露茵感激得不行,然而也没来得及表达太多,立即投入拍摄。
张余年的秘书联系上王姐,王姐又和于露茵转述,张余年让她记着点她的生日,到时候回去本市,两人见上一面。
然而于露茵拍着拍着,加上之前换外景的插曲,最后几幕堆到了一起,必须加紧拍完,两个月后于露茵还差两场才杀青,就在她生日当天,她让王姐给张余年秘书讲,张余年让她拍戏要紧。
其实张余年非常尊重于露茵的工作,于露茵混到现在不容易,从前靠睡,现在靠拼,张余年想让她当个歌手,钱不够花他补,于露茵闹了两次,张余年也就依了她。
于露茵在她生日当天,跳了十几次湖,最后终于拍满意了,在深秋的傍晚对着夕阳打了个豪情万丈的喷嚏,咳嗽又起来了,但她无暇顾及,杀青的欢呼在耳边此起彼伏,夕阳慢慢落下山头,漫天红霞与靛蓝色的夜幕缓缓纠缠在一起,她终于做成了件事,在她二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也差不多是她在这个圈子里的第十年。
于露茵带着人回半山豪宅吃庆功宴,她点了山下一家馆子的菜,然而未进门,就见整个豪宅灯火辉煌,这些天他们拍着戏,宅子里装修没有停过,于露茵看见了心里还想,张余年这宅子是建给谁的,他自己是从来不爱豪华的房子,也不爱这么精细的装潢,看他老家和他那四合院就动了,地板恨不得还是水泥的。于露茵一行人在别墅前抬头看,正中央阳台上突然出现个大提琴手,拉起来悠扬的乐曲,于露茵问左右,这傻/逼谁请来的?左右都不知道,短短几分钟天就全黑了,别墅后头一声震天响,一串烟花冒上去,噼里啪啦炸出花来,于露茵看着笑了,烟花炸出个英文的“Happy birthday”,王姐走到于露茵身边,说张总真行。
于露茵说:“等会问问,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整个剧组是于露茵倾力凑出来的,关键角色都是圈里的老人,他们看了这情景,心里了然的很,然而张余年一直未出面,待到一众人在大厅里闹了,吃了,喝了,醉醺醺的时候,张余年在楼上看于露茵,于露茵抬头,给他带笑的招了招手。其他人看到了,凑热闹起哄,于露茵顺着旋转楼梯,在所有人眼前走到张余年身边去,张余年握了她的手,说:“怎么这么凉?”
于露茵说:“刚在水里拍的戏。\"
张余年对楼下他的人打了个手势,带着于露茵回了三楼的房间,房间里装饰得也漂亮,合于露茵的审美。张余年说:“你把衣服换了,泡个澡身上暖和点。”
于露茵问他:“你这房子给我建的?”
张余年笑了笑,说是。
于露茵发自内心的也笑了,这么好的房子,她喜欢极了,也欢喜极了。到了浴室,她看见她带妆带笑的脸庞,浴室也修得好,浴缸很大,圆形,雪白色,她慢慢放着水,然后咳嗽起来,咳完了身上打了个冷战,然后胃里一阵恶心。她抱着同样雪白的马桶呕出一肚子的酒液和一些还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呕完了舒服了许多,她把自己浸进热水里,手脚慢慢暖和起来。
她美好的,成功的二十八岁的第一天。
于露茵在第二天中午醒来,剧组的人在早上就分批的离开了,有几个飞机点晚的在楼下茶室喝茶聊天,于露茵在里面也看到了张余年,他和导演和总制片在一起,对着门口的她招了招手,于露茵在这些人的视线里坐到了张余年的腿上,张余年环抱着她,神态自若的接着他刚刚的话讲下去,没人用狭弄的眼光看于露茵。这样好的房子,给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有与房子等同的价值,没人会看不起这栋建得珍稀的豪宅,也没人看不起于露茵。
这天是二十八号,于露茵晚上送走了张余年才想起来,她距上一次生理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于露茵没打算瞒着张余年,因为她去做检查,找的都是熟人,她的熟人都是张余年带着她认识的,张余年晚上就到金源,于露茵也乖乖的在金源等着。张余年进门时风尘仆仆的。于露茵胸前抱着个抱枕,防卫的姿态。
张余年说:“你现在才知道?”
于露茵说:“杀青回来我自己买了根验孕棒,但也不太确定。”
张余年点了头,在沙发上坐下。张余年问她:“你想留吗?”
于露茵说:“想。”
张余年说:“好,那咱们就要这个孩子。”
于露茵看他,“你也要?”
张余年回看她,慢慢觉出来她表情的不对:“怎么了?”
于露茵说:“这个孩子,两个半月了。”
张余年“嗯”了一声。
于露茵问:“两个半月前,你和姓荣的去了香港,你记不记得?”
张余年把眉头慢慢皱起来,“你说这孩子不是我的?”
于露茵抱紧了身前的抱枕,说:“不是。”
张余年抬眼,眼睛里跟刺出把刀子来。于露茵心横着。她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她是个挺信命的人。她十年前也自己去买了根验孕棒,在厕所里看见白条上慢慢显出第二道杠来,而如今又是,她觉得是命了,命里她就该有个王昊的孩子。而且她还信,这个孩子就是之前她打掉的那个,现在回来了,又找回来了,她是它命定的母亲。
张余年,她是很对不起的,因为他对他不错,然而这和孩子无关系,但张余年如果今天发了狠,生生把她这个孩子打掉,把她打个半死,她也没有话说。
张余年问她:“王昊的?”
于露茵说:“是。”
张余年问得很细致,目前还没看出他有个生气的样子,只是把眉头皱了,一个探究的神情,“你们不做措施?”
于露茵说:“跟你是吃药,跟他戴了套的。但戴套避孕毕竟不是百分百保险的。”
张余年接着问:“胎儿健康吗?”
于露茵点头,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它,还那样胡乱折腾,它还是好好的。”
张余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然后把锁住的眉头散开了,他站起了身,说:“既然健康,那你就生吧。”
于露茵仰头,迷惘的看着张余年朝卧室走,她想再问点什么,张余年回头:“还留着干什么?等我回过味来,把你们母子都交代在这里?”
于露茵才反应过来,抓了包走了。
她之后都没和张余年联系,几天后王昊又找她,于露茵头一次说了:“不行。”王昊感到惊奇:“你有什么事?”他说:“那后天呢?”
于露茵说:“你少来招我了。”
王昊说:“你还为上次的事生气?”于露茵说:“不是。”王昊说:“那是怎么了?”
于露茵告诉他:“我怀孕了,又是你的。我打算生,但和你没关系,将来看见这孩子也别和我要。这几天我忙得很,得找借口把时间空出来,还要赶通告,所以没时间和你见面。”
王昊愣住了,半天没说话,于露茵要把电话挂掉,在这前一秒,王昊先挂断了。
于露茵对着手机,骂了一句王昊孙子王八蛋。
经纪人王姐知道了消息,当然生气,但于露茵她带了这么久,就像她自己女儿一样,而且于露茵态度坚决,王姐消了气,还是坐下来和她一起出主意,再有两个月她肚子藏不住了,《晚晴》的宣传也无法出面,但把生产的日子弄得紧凑些,把晚晴的宣传拖后,还可能是来得及的,电视剧剪片过审也要一段时间。
王姐照顾着于露茵吃维生素,于露茵孕吐后在沙发上休息,王姐忧心忡忡问她:“张余年那说什么没有?”
于露茵说:“我还有点钱,能照顾这个孩子长大。”
王姐没说,她当然能把孩子生出来,但是张余年是可以不给她们娘俩活路的。她私下找张余年的秘书探口风,王姐和这位秘书非常熟,熟到已经保持到第三年的地下恋情。秘书告诉王姐,张余年知道于露茵结婚,是带着枚戒指去找她的,准备要这个小孩,还准备和她结婚。王姐吓了一跳,她知道张余年捧于露茵,可不知道张余年是这样动真格的。这样又麻烦了。
王姐亲戚里有个在妇产科的,原是省妇幼保健院的医生,后来出了点事自立门户,开了间规模不小的私立医院,王姐带于露茵去那做产检,一系列下来,于露茵在休息室等结果,手机响了,于露茵看了是王昊的,就掐掉,不一会又打来两次,于露茵才接。
“你有事?”
“你在哪呢?”王昊有点焦急。
“产检。”于露茵说。
王昊问:“哪个医院?谁陪着你?”
于露茵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王昊说:“这我孩子,我能不管?”
于露茵骂了他几句,还说:“这孩子我怀我生我养,和你有半分关系?”
王昊说:“别闹,我和你说正经的。”
于露茵说:“我和你就是说正经的。”
王昊在那头似乎深呼吸了一把,然后声音平静下来,郑重的给于露茵说:“于露茵,要不咱们结婚吧。”
于露茵很久没说话,电话那头有王昊呼吸的声音,年轻得像个孩子,一个为了新的飞机模型而激动万分的孩子。于露茵低声说:“你少抽风。”
王昊说:“真的。”
于露茵把电话掐了。她真没想到王昊能说这样的话。换做她以前也都是不敢想的。王昊早变了,和他爸一样的势利圆滑,于露茵看不上这样的王昊,但他每次约她她从不拒绝,因为王昊是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最最喜欢的人,她这辈子还没再喜欢过谁,王昊当然可贵,她从前写日记,把日记写成王昊的侧写小说,洋洋洒洒下去,明明是平时作文都凑不够八百字的水平,她能每天写一千多字,两大面儿,笔都挑得出水最流畅的,她太喜欢了,以至于后来发现这人根本没她想得这么好的时候,还是喜欢。
而且王昊依然长着她爱了多年的,折痕深深的双眼皮,像潭水一样的眼睛,还有总翘起来婴儿吮吸状的嘴唇。于露茵舍不得这些,她辜负不了,拒绝不了他这一副皮相。
于露茵等来结果,又听了医生的嘱咐,带着帽子墨镜从医院出来,医院门口停了辆车,车前站了个人,只带着一副墨镜,见了她还把墨镜往下推了推。于露茵抓着王姐的手狠狠紧成一个拳,弄痛了王姐,王姐也看见了王昊,说:“他这是干什么呢?”
王昊把墨镜又带回鼻梁上,朝于露茵大步走来,他对王姐点了点头,然后就接过来手把于露茵环住了,他把她送到副驾驶门前,亲手开了车门,然后才从另一面进去,车子启动,分开了医院前一直往这里看的人群。王昊开的这车于露茵也熟,不久前王昊就开着这车被狗仔追过一次,他今天还开这辆车,坐在车里,隔着挡风玻璃眼前就一闪,角落里的狗仔把他们拍得清清楚楚。于露茵说:“王昊,你疯了?”
王昊说:“咱们过几天,就公布婚讯,好不好?”
于露茵和他无话可说,扭过头闭上眼。
王昊把车开得稳而快,他心里激动极了,有点血气方刚的感觉,刚干成什么大事儿似的,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被金马奖最佳男演员提名的时候。车子开到王昊的家里,于露茵不肯下车,王昊说:“别闹别扭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
于露茵和王昊不清不楚十多年,不是为了他这句对不起来的。于露茵说:“你把我送回去,这事还好圆,我过几天就把孩子打了。”于露茵撒了个谎。
王昊说:“不行,你凭什么打掉孩子。我不许。”
于露茵说,“第一个听你的打了,没道理还听你的。”
王昊说:“这能一样吗?”
于露茵说:“是不一样。那时候我没钱,流产都得找你帮我凑,现在我自己有钱,还能上好医院做个无痛的,也不用担心留什么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