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帝真是气坏了,口不择言道:“朕为什么骂你?鸾儿,你还记得你的母妃吗?柔儿她温婉大方,知书识礼,朕一直以为,在朕的众多儿女中,你是最像你母妃的。可你看看你今日都做了些说了些什么?简直是不知羞耻!”
嘉禾帝本想等楚离求情,教训几句,就让他回去反思,然后再找秀鸾好好谈谈。若秀鸾真心属意楚离,他并不介意让楚离当个驸马。可现在,要不是看在柔儿的面子上,他恨不得立刻让人把楚离拖出去乱棍打死!鸾儿会变成这样,一定是被他蛊惑的!
在听到嘉禾帝这番话时,尤其是最后一句,秀鸾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
父皇刚才说她什么?不知羞耻?原来在父皇的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秀鸾目光呆滞地望着嘉禾帝,她始终不相信刚才这些话是父皇说的。
女儿眼底的绝望深深地刺痛了他,嘉禾帝手握成拳,他明明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为何又……嘉禾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不忍再看女儿的眼神。
正在此时,许久没有开口的楚离突然出声:“皇上,您还记得柔妃吗?”
自从十二年前柔妃和他的冀儿出事后,宫里几乎无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两个名字,就连每逢柔妃的忌日,刘喜提醒他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的,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平静地和他说这个名字。
嘉禾帝再次转过身,眼神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骞儿的口中,听说他在去年上元节的灯会上,对上了一般人都难以对出的对联,当时他听了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第二次是他同骞儿昱儿一起去幽州,骞儿说要不是他的神机妙算,他们就不会那么顺利地将粮草送到军营,要不是他的出谋划策,他们也不可能亲手取了司马成的性命,在短短几日内逼晋军不得不投降,还亲手递上降书。当时的楚离只是一介平民,他听了之后,心里更多的不是对楚离这个人的震惊,而是对一个百姓居然能有如此胆识的震惊。
再后来,辞官多年的李宓回宫找他,说要举荐一个人。李宓在辞官以前,也算是两朝元老了,可自他登基以来,朝中不少官员都曾举荐过自己的门生,唯独李宓从来没有。这回李宓竟然用他举荐的人作为回朝的条件,而且也只是想让那个人从被礼部剔除的贡士名单里重新添进去,嘉禾帝十分好奇,仔细一问才得知李宓要举荐的人,居然又是楚离。
楚离,楚离,他的儿子替提他的时候总是一脸骄傲,而且还是李宓欣赏的人,那个时候起,嘉禾帝才真正将此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直至看到他交上来的答卷,他终于明白为何骞儿和李宓会同时推荐他。
嘉禾帝不得不承认,楚离入朝半年,他确实很欣赏这个少年。而且在他的身上,他总觉得能看到自己当年初登基时的影子,他的很多想法,很多见解,在某些方面,简直与自己不谋而合。
过去他一直将这些巧合归纳为他是李宓的门生,是骞儿的朋友。李宓曾经辅佐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很多想法,而骞儿是他的儿子,父子连心,能够猜到他想了什么,提前告诉楚离,也不是不可能。因此他对楚离的提携,很多方面也是看在李宓和骞儿的面子上。
只是如今,看到这少年的眼神,他突然之间有些不确定,他此前所上书的那些与他不谋而合的想法,究竟是别人提醒他的,还是他自己想的?如果是前者,他不会降他的罪,可如果是后者……
刚才他还提到了柔妃,他问他,是否还记得柔妃?
他记不记得柔妃,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而且居然,自己一点都不反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过了许久,嘉禾帝才反问。
楚离依旧跪在地上,与刚才不同的是,此刻他仰起头,目光毫无畏惧地与嘉禾帝对上,没有闪躲,没有隐瞒,只平静地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往事。
“十二年前,柔妃带着三皇子出宫去安国寺祈福,途径山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二十几个带着刀的蒙面人,他们凶残地杀光了所有侍卫和宫女,就连坐在马车里的柔妃和她奄奄一息的七岁的儿子都不肯放过。当蒙面人将他们两人拖出车外,柔妃自知生还无望,在被刀剑穿心的前一刻,拼劲全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下了悬崖。后来,消息传到宫里,皇上派人寻了好几个月,却只找到了柔妃的尸体,而她的儿子,不知去向。”
楚离说完,嘉禾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了,而他身边跪着的秀鸾,早就哭得泣不成声。
“你……你怎么会知道,柔妃的孩子……是不知去向?”嘉禾帝浑身发凉,嘴唇轻颤,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当年柔妃母子出事,除了身边的亲近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楚冀并没有死,而他因为找不到楚冀的尸身,因此在柔妃过世半年后,对外宣称三皇子病逝。是以宫外的百姓们,几乎都以为三皇子是病死的。
可他是怎么知道他的儿子没有死的?
心里几乎有一个答案破土而出,可是嘉禾帝不敢去想,这是他盼了十几年的希望,他既希望他的冀儿能回来,又怕他的冀儿回来之后会恨他,恨他为什么当年不继续找他。
嘉禾帝看着伏在楚离肩上不停地哭的秀鸾,哑着声音道:“鸾儿,你告诉父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听了他的问话,秀鸾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道:“父皇,哥哥他没有死,哥哥,他就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我为什么又断在这里……顶锅盖逃!
最后一句把我自己写哭了,呃,我先去哭会儿……
第85章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面对着前面跪着的两个孩子, 嘉禾帝险些站不稳, 身体晃了晃,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 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弯腰指着楚离,又问了秀鸾一遍, “你说,他是谁?”
秀鸾哭得泪眼模糊,摇摇头,拽着楚离的衣袖晃了晃,急道:“哥哥,你快告诉父皇啊!”
嘉禾帝紧紧地盯着楚离, 只见楚离的眼中似乎也蓄了泪,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他仰起脸, 快速地眨了十几下, 然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重新睁开眼,缓缓道:“当年,母妃带我出宫, 我们在路上遇伏,所有人都死了。母妃抱着我跳下马车想要逃,可四周都是蒙着面的人, 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母妃被逼得退到了崖边,那个时候,她还想着要带我逃出去,只可惜,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母妃临死前把我推下了悬崖,因为她知道,我一旦落入那些人的手里,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可悬崖虽高,掉下去不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幸运的是,我在快要落到崖底的时候挂在了一棵树上,后来树枝承受不重我的分量折断了,但因为有了缓冲,我也只是受了轻伤。”
“后来,我被京城一位去崖底采药的大夫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住在他的医馆里,他为了替我治病,遍寻良方,终于在去年,将我的病彻底治好了,还有残留在我体内多年的毒素,也一并解了。”
“你……你真的是冀儿?”嘉禾帝瘫坐在椅子上,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盼了多年的孩子真的回来了。当年柔妃母子遇害后,明里暗里他派了很多人出去找刺杀他们的人,虽然抓到了几个,可没等那几人被带回来受审,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自尽了,对于幕后指使之人,他根本问不到半点线索。
楚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你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话?”嘉禾帝定了定神,连声问道。
他其实很想相信楚离说的话,可此事非同小可,他是君王,他的儿子是皇子,一旦他认定了楚离就是楚冀的身份,对于整个朝堂,整个后宫,甚至于是整个越国,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影响。况且,三皇子楚冀,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因病逝世”,举国都知道,因此没有十足的证据能证实他的身份,就算他相信他的话,群臣也不会相信。
楚离依旧不语,秀鸾已经不哭了,听父皇这么说的意思,其实他已经相信了吧。秀鸾急着朝楚离道:“哥哥,你不是有母妃的簪子吗?你快点拿出来给父皇看啊。母妃的簪子,父皇一定认得,你快拿出来,父皇会相信你的!”
“什么簪子?”嘉禾帝追问,当日侍卫们将柔妃的遗体送回来后,她所有的遗物都被他同她一起下葬在了皇陵,就连她原先住的寝殿,他也让人封了起来,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
在秀鸾的催促下,楚离这才把从秦依依那里拿来的簪子拿出来,这枚簪子和他母妃的一模一样的,他并非有意要骗嘉禾帝,只是事到如今,除了这枚簪子,他没有别的办法证实自己的身份。正如嘉禾帝所想的那样,他早就预料到没有证据百官是不会信的,所以他才一直在等,也多亏了傅容那么早就把簪子给了秦依依,若是等她成亲后再给,今日或许就没那么容易让嘉禾帝相信了。
果不其然,当嘉禾帝看到楚离手里的东西,整个人都坐直了,瞪大眼睛,手一点点伸出去,想要拿,却又害怕地缩回来。一瞬间,他的眼底复杂万千,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有欢欣,有痛苦,有愉悦,有难过……
这是柔儿最喜欢的簪子,他还曾亲手为她戴过,他不会认错。
“你……真的是冀儿?”嘉禾帝的声音轻颤,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在第一眼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就会觉得熟悉,因为在他的身体里,留着和自己想通的血啊。
怪不得骞儿会如此信任他,怪不得李宓会如此提携他,为了他甘心继续留在这个伤心之地辅佐他,也怪不得秀鸾会一次又一次地去翰林院找他,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此事了吧?
“起来,都起来。”没等到他的回答,嘉禾帝就激动地亲手把两个孩子搀起来,是他误会他们了,冀儿从小就疼鸾儿,鸾儿也一直喜欢粘着哥哥,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的鸾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有伤大雅的事情呢!
想到刚才他居然用那种口气和秀鸾说话,嘉禾帝后悔万分:“鸾儿,是父皇的错,刚才,父皇说了不该说的话,误会了你们……你原谅父皇,好吗?”
“父皇。”秀鸾哭着趴进他的怀里,父皇这是认哥哥了,这个时候,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生他的气呢。在嘉禾帝的怀里哭了几声,忽然想到了正事,她连忙小声提醒他,“父皇,哥哥……”
在秀鸾趴在嘉禾帝怀里哭的时候,父子两就这么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们都在等另一个先开口,毕竟那么多年不见,见面时又是以臣子的关系,要想改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秀鸾看看嘉禾帝,又回头看看楚离,想了想,安静地退到了一边。这个时候,父皇和哥哥应该也不想有别人打扰。
她默默坐到了一边,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良久,楚离忍不住道:“我记得小的时候,我身体不好,父……您来看我,每次只在我的床边站一会儿就离开了。起初,我很不明白,我只是病了,为什么您就那么不喜欢我呢?后来母妃告诉我,您不是不喜欢我,而是看到我病着,您也难受……我六岁的时候,看到您在教两位皇兄骑马、射箭,当时我也想学,不顾下人的阻拦,非要往马场跑,结果不小心被马踢伤了,我记得我昏迷前一刻,看到您放开了皇兄,急着朝我跑来……”
楚离说着,一滴透明的泪顺着眼角滑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泪,他忍了十二年,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十六年。
嘉禾帝听后,也是满脸泪痕,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没有人知道,连他的柔儿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在别人眼里活不过七岁的孩子,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儿子。
“到现在,你还不肯喊我一声父皇吗?”他刚刚明明就要喊出口了,为何又要改口?难道他还在怪他吗?可他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又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儿子在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地漂泊了十多年呢。
楚离再次下跪,动了动唇,在嘉禾帝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地喊出了憋在心里十多年的称呼:“父皇。”
这才是他的父亲,当初因为母妃的死,他恨过他,也埋怨过他,然而等他跪在他的面前,听着他喊他冀儿的时候,他只想像楚骞和楚昱那样,喊他一声父皇。
嘉禾帝哎了一声,上前一步,抱着他的肩道:“冀儿,朕的冀儿……”
看到父皇和哥哥抱在一起哭,秀鸾吸吸鼻子,上前,靠在嘉禾帝的肩上。嘉禾帝索性将一双儿女都揽到了怀里。
房里的动静不大,却足以能够让守在门口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刘喜本来是竖着耳朵等嘉禾帝的吩咐的,哪知听到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往台阶下踱了几步。
“冀儿,你先前说,宫外的那位大夫不仅治好了你的病,还替你解了毒,这是怎么回事?”三个人的情绪稳定后,嘉禾帝朝楚离问道。方才他说的那些,别的他都听得懂,可唯独这个,他有些疑惑,难不成他离宫后,还曾被人下过毒?
楚离和秀鸾一人坐在嘉禾帝的一边,秀鸾爱粘人,一直抱着嘉禾帝的手臂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聊天,楚离就不一样了,哪怕刚认了父皇,也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不敢有半分逾矩:“这件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刘大夫救下我后替我诊断时就曾告诉我,我的体内潜伏着一种毒,不严重,不会立刻致命,但因为长年累月的服食,导致我的身体虚弱,再加上我本就有病,因此很多时候我才会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他还说,这种毒虽然不会要了我的命,但却会从根本损害我的身体,加快催发我的病情,这也是为什么外祖母同样有这病,却安然地度过了二十五年,而我一出生起,就病得下不了床。”
嘉禾帝听后面色大变,照那大夫的意思,冀儿身体里的这毒并非在出宫后所中,可他此前又从未离过宫,所以这个毒,是在宫里中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谁下的?还有……长年累月的服食,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要是有人要给他下毒,一次两次,说不定有可能,可长年累月,代表着什么?一个民间的普通大夫都能诊治出来的病,他宫里的太医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为什么他从没听他们提过只字片语?
嘉禾帝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年柔妃母子出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宫里人所为,但是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他也不想相信是他任何一个嫔妃在背后主使。可现在听了楚离的话,这样的怀疑再一次浮现在了心头,冀儿的病和柔妃母子出事到底有没有关系?他的病严重到药石无灵的程度,真的是太医们的医术不够,还是有人故意在其中动了手脚?
“父皇,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就算要追究,也不急于这一时。”楚离点到为止,他明白他这么说了,嘉禾帝一定会派人去查,只要他肯查,过去的事情就一定会有眉目,他不急在这一时。他今夜入宫,是有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