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道:“陆大将军是去年平定北燕的首功,在北虏之中,颇有威慑力。他一去,必能动摇敌人的军心,只说大军压境,北方便可传檄而定,不费一兵一卒。陛下本来也不是要他真的去殊死作战,他不肯去,真是愚不可及!”
芳馨恍然道:“原来如此!”
我不以为然道:“派个小将去不是不可以,只是陛下在南方难免要悬心些。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个陆大将军,自以为聪明,却失了君心了。”
芳馨奇道:“这样的道理,姑娘随便想想便能想出来。难道陆大将军的幕僚门客都不知道么?”
我心中一动。幕僚门客?
只听芳馨又道:“姑娘既然尽知其中原委,可要告诉皇后么?”
我想了想,叹道:“皇后待我不薄,我自然是要尽忠的,可是却不好直接告诉她。”心念一动,又道,“姑姑便悄悄告诉苏姑娘,记着要小心些,隐晦些才好。”
芳馨一怔,随即笑道:“奴婢知道了。”
第二十四章 华亭鹤唳
七八日后,皇帝南下,慎妃葬入了妃陵。小钱告诉我,征北将军黄泰林带兵北上了,陆愚卿却留在京中养病。
转眼雪化尽了。这一日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我斜倚在秋千架上看丫头们晒书晒被,端着一碗桂圆红枣汤,随口问芳馨道:“陆将军并没有北征,难道皇后竟没劝过他么?”
芳馨顿时红了脸,“是奴婢办事不力。”
我笑道:“姑姑究竟是如何与苏姑娘说的?”
芳馨道:“奴婢命绿萼向苏姑娘请教围魏救赵和秦将白起的生平。苏姑娘是做过侍读女巡的,学问好,又机警。皇后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奴婢以为皇后娘娘定会知道的。如此看来,恐怕苏姑娘当作笑谈,并没有禀告皇后娘娘。是奴婢太胆小,说得还不够明白。”说着低头不敢看我。
苏燕燕。原来如此,当真如此。
我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做得好。”
芳馨诧异道:“姑娘不怪奴婢?”
我笑道:“若不放心,我也不能将这件要紧的差事交给姑姑。姑姑做得很好,若换了我,也不能这样又明白又隐晦了。”芳馨始终不解。
从前查嘉秬的命案时,苏燕燕送给我的荷包中绣了翟恩仙的住址,使我及时拿到了真凶。当时我便怀疑她是当年暗害陆皇后的主谋送进宫来的内应。后来她被软禁在景园的霁清轩中时,那杀害皇太子的主谋不惜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救下她的性命。
如今我借陆大将军之事,稍稍一试,便知道苏燕燕究竟忠于何人。
忽见小钱从外面走了进来,行个礼道:“启禀大人,守坤宫的苏姑娘被新任的掖庭令带走了。”
我奇道:“新任的掖庭令?不是说,李瑞在掖庭左丞上任满一年,便擢升为掖庭令么?”
小钱愁眉苦脸道:“听说是陛下在南方下旨回京,忽然任命的。是一位姓施的大人。这位大人一上任,便将慎妃娘娘先前所住的历星楼翻了个底朝天,又问慎妃娘娘自裁前见过谁?”
我霍地站起,“是苏姑娘吗?”
小钱道:“听说那会儿简公公正在历星楼宣旨,遇见苏姑娘拿了两只玉瓶,从慎妃娘娘的房里出来。”
苏燕燕去过慎妃的寝室,后来慎妃便自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忙问:“那苏姑娘自己怎么说?”
小钱道:“苏姑娘如今已经去了掖庭属。奴婢赶忙向李大人打听了,苏姑娘说,那天她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给章华宫新封的静姝娘娘送赏,便顺路去历星楼拿两件从前放在慎妃娘娘那的玉瓶。并没有说什么,拿了玉瓶便出来了。”
我又问:“她去拿玉瓶,是皇后的意思么?”
小钱道:“听李大人说,是她自作主张,顺道去的。”
皇帝终于开始疑心了。他已经等不及回宫来查,立刻任命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掖庭令严查此事。苏燕燕是皇后的贴身侍婢,已被众人视作皇后的心腹。她在慎妃临死前与慎妃单独攀谈过,皇后自然不能免除教唆慎妃自尽的嫌疑。
连环策!这连环之计,终有一环能致皇后于死命。
我冷笑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芳馨接过空碗,担忧道:“姑娘,陛下是已经起疑了么?”
我叹道:“他不起疑,那才怪呢!我原想着他去了南方,大约会缓一阵子再查。想不到他如此雷厉风行。”
芳馨道:“姑娘,陛下会疑心到咱们漱玉斋么?”
我心头一颤,定定看着她道:“一定会的。到时候,姑姑和绿萼、小钱,还有所有服侍我的宫人……全会被抓去掖庭属审问。苏姑娘都逃不过去的,咱们也都过不去。不但是我,连长宁宫刘女史身边的人,甚至弘阳郡王身边的人,都会去掖庭属走一遭。姑姑,你怕么?”
我本以为芳馨多少会有一丝害怕和慌乱,谁知她只是眉心一耸,随即澹然道:“奴婢不怕。”连她手中的空碗都没有半分颤抖。
我欣慰道:“为何?”
芳馨道:“姑娘是最敬重慎妃娘娘的,怎可能教唆她自尽?姑娘没有做过,奴婢问心无愧。因此奴婢不怕。”
我将双眼隐在藤萝的阴影之中:“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芳馨一笑:“人生在世,谁也不能在所有的事情上永远问心无愧。只要姑娘对慎妃自裁这件事情不知情,奴婢便不怕掖庭属的审问和酷刑。若掖庭属问奴婢旁的事情,奴婢只见到姑娘是女中君子,行事坦荡无惧,奴婢从没有见姑娘做过不端之事。”
我愕然。我自是问心有愧,哪怕在慎妃的事情上。芳馨跟随我多年,又一向见事通透。虽然我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对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当不是完全无知的。不然那一次,司刑郑新在御书房说起舞阳君诅咒我的事情,芳馨怎能答得如此契合皇帝的心意与她的本意?
猜忌和信任互相依靠,又相互检视。我不由问道:“姑姑,你究竟是谁?”
芳馨一怔,道:“姑娘说什么?”
我缓缓道:“你究竟是谁?你究竟……为何来服侍我?”
芳馨道:“奴婢来服侍姑娘,是内阜院安排的。”说罢温柔一笑,“姑娘是不高兴奴婢服侍么?”
我感激道:“不,我要多谢姑姑这些年的陪伴才是。”
芳馨的语气柔婉而坚韧:“那姑娘就要相信奴婢。奴婢问心无愧,不怕去掖庭属走一回。”
我握一握她的指尖道:“我知道。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掖庭属受苦。我若不能想法子救你们,我便去陪你们。”
芳馨道:“那怎么行?”
我笑道:“无妨。陛下说不定会将我一起拿到掖庭属去问,到那时,我便是不想陪你们也不行了。姑姑不怕,我自也不怕。”
芳馨眼中泪光一闪:“还记得姑娘入宫那一日,便对奴婢说,宫中长日漫漫,奴婢与姑娘是一体的,当祸福与共。”
我颔首道:“不错,咱们是一体的。不论祸福,也都会过去的。”
午膳后,我去看望皇后。皇后正在后花园中闲坐,笑盈盈地看着四岁的华阳公主跳舞。两岁的祁阳公主坐在乳母的膝上拍着小手。隆冬时分,水仙开得正好,寒香清远宜人。
华阳公主身着流朱色锦袄,胸前悬着一枚黄澄澄的长命金锁,站在一簇浅金色蜡梅前,宛若众星环绕着一枚红月亮。再过两日便是她四周岁的生辰,想必宫中又有一番热闹。
皇后身着胭脂色短袄,雪白的风毛扑在脸上,显得面色青白,肌肤薄脆,似一张一戳就破的面具。在艳阳之下,这青冷病色像一道铁栅,死死锁住目中充满母爱的笑意。
我上前行礼。皇后笑道:“你来得正好。本宫被这些孩子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是最会哄孩子的,既来了,便说一个故事与她们听听,哄她们午睡。”说着将华阳公主抱在膝上。我随口说了一则寓言,两个乳母连忙将公主都抱了下去。
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了皇后与我,穆仙和芳馨远远侍立。我依礼问候了皇后和两位公主,皇后也问了两句慎妃出殡的情形。我正欲告辞,忽听皇后道:“听闻慎妃出事的那一日,陛下召你去半云亭伴驾了?”
我沉痛道:“慎妃娘娘华年殇逝,当日之事臣女只愿永远忘怀。”
皇后叹道:“这么多年,她的气性一点没改,还是这样想不开。”我低头不语,只是在袖中转着左手食指上的桂纹碧玺戒指。皇后又道:“听闻陛下那一日本来要册封你?”
我如实答道:“陛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谈不上要册封。”
皇后笑道:“倘若当时慎妃不在,你会如何作答?”不待我回答,她又道,“如今昱嫔有孕,颖嫔又被琐事绊住。待陛下回宫,本宫会进言,封你为嫔。你愿意么?”
我叹道:“臣女不愿意。”
皇后似乎大为意外:“为何?”
我微微一笑:“臣女志不在此。只希望能平安出宫,侍奉双亲到老。”
皇后颔首道:“人各有志,本宫不会勉强你。日后陛下或许还会问你,你可要想好。”
我出身熙平长公主府,是不折不扣的骁王党余孽,便是恩宠再深,也不可能升居高位。即便将来我生了皇子,这孩子也绝无可能成为皇太子。颖嫔亦是。所以我和史易珠,是皇后眼中妃嫔的最好人选。我微一冷笑:“是臣女福薄。”
“福薄?”这两个字轻得像被阳光化去的雪片,从她苍白的双唇中轻轻迸出,似是玩味。“本宫有时候很想知道,倘若是周贵妃做了皇后,那会如何?”
我一怔:“贵妃已然离宫了。”
皇后恍若无闻:“她若成了皇后,陛下待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好么?”
这问题听来不但愚蠢,而且无聊,更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意味。痴情之人总以为自己只在意真情,实则情之一字本是一道聚散无常的绚丽迷烟,真正让人执着又不甘的,是烟雾之后的种种不堪。连皇后亦不能免俗。“臣女不知。”
皇后道:“她最知道他的性子,所以她走了,是不是?”
自从慎妃因擅论贵妃而自尽,周渊的名字和身份便是这宫里谁也不愿提起的禁忌,甚至在无人之处、私语之时,也绝口不提。皇后近乎呓语的自问,我无从回答。忽听皇后的口气由虚而实,似从云端落地:“慎妃不过随意谈了两句贵妃出走之事,陛下即便生气,也不会真拿慎妃如何,不过关几天,看在弘阳郡王的份上,也会放她出来。她何至于急着自尽?不是太不通了么?”
我心中一沉。自苏燕燕被带去掖庭属,皇后终是对慎嫔的死起疑了。然而这句话我不能不答,只得仓促道:“娘娘所言有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果然听得皇后追问道:“那么依你看,慎妃究竟因何自尽?”
我宁定片刻,坦然道:“臣女斗胆猜测,慎妃娘娘是因惠仙之死,一时悲痛愧悔,才想不开。”
皇后睨我一眼,冷冷一笑。我视若无睹,缓缓添了茶水。皇后端起茶盏,忽又问道:“你的双亲如今已经脱籍,现下以何为生?”
我恭敬道:“臣女的双亲,现下依旧为熙平长公主殿下效力。”
皇后道:“以你的聪明才学,想来尊亲必定不凡。既已脱籍,何不去科考?好好谋划一个前程?为何甘心为奴为婢?”
皇后这话,明是问父亲,实际却是指着熙平长公主。我笑道:“臣女的父亲只是略通文墨,识得几个字罢了。正因如此,启蒙之后,父亲便请了夫子教授臣女,后来才能做柔桑县主的侍读。父亲最精通算术,做个管家正好,若去科考,还远远不够。”
皇后道:“你家中还有兄弟么?”
我答道:“臣女有一个弟弟,小臣女三岁。”
皇后沉吟道:“三岁,如今十三四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我笑道:“臣女的兄弟的确在读书,臣女一家都盼望他能早日成才。”
皇后微笑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答道:“臣女的弟弟名叫朱云。”
“云?”皇后掩口一笑,意味深长道,“你名机,他叫云,是仿着陆机陆云兄弟起的名字么?”
我一怔:“娘娘说笑。臣女姐弟怎能与陆氏兄弟相较?”
皇后笑道:“陆机被人谮杀,临死之前,说什么来着?”
西庭梨花,其可浣囊乎?这话已在我心中过了千万次。此刻再以陆机陆云之事讥讽与敲打只会显得迟钝和可笑。我一哂,淡然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也。”
与皇后闲谈几句,便遇见颖嫔来回事,于是我趁机告退。皇后笑道:“她一来,你便走,多无趣。”我只得又坐了下来。颖嫔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笑道:“巧了,姐姐也在。”
颖嫔穿一件牙白色大毛斗篷,捧着一只镂盖紫铜小手炉。皇后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轻轻一握,笑道:“手倒不冷。陛下要南下,又赶上慎妃之事,听说你忙得很,还着了风寒。如今可好了么?”
颖嫔道:“臣妾不过是小恙,饮了两剂药也就好了。谢娘娘关怀。”
皇后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用总来本宫这里回事。凡事你自己想着办,拿不准的,还有内阜院。闲了要善自保养才是。”
颖嫔道:“娘娘才是后宫之主,臣妾不敢擅专。只因昱嫔姐姐有孕,周身不适,且心情郁郁。今日遣了姑姑告诉臣妾,想接母亲和妹妹入宫住些日子。此事没有先例,还请娘娘示下。”
皇后叹道:“难为她了,刚刚怀孕,陛下就出宫去了。心情郁郁,对孩子也不好,便准她母妹入宫陪伴她些日子。”
颖嫔迟疑道:“这……臣妾以为不妥。咸平十年,娘娘生育华阳公主时,险被行刺。如此凶险,也没有请太夫人入宫陪伴。昱嫔姐姐不过在嫔位,待遇怎能越过娘娘?”
皇后笑道:“昱嫔还不到十七岁,又是头一胎,何必用宫规拘束她,叫她不痛快?”
颖嫔欠身道:“娘娘仁慈。还有一事,张氏病死了。”
皇后愕然道:“张氏?”
颖嫔道:“便是前几个月被贬出宫的张女御。”
皇后恍然道:“原来是她。”
颖嫔道:“张氏被废出宫,如今病死。如何处置,也没有先例。请娘娘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