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周贵妃专宠多年,后妃早已不睦。”
我不禁怅然。身处高位的,得不到真情,淡然高远的,撇不清纠葛。
“无欲实难”,若“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17],固然是好,然而人生却并非如此顺遂。我苦读数年,一朝入宫,所渴望的“锦绣前程”,终究也只是个囫囵画影。所求既不明,所得亦似是而非。后妃们尚有求不得的苦,何况是我?似皇后这般,切切渴望夫君的宠爱,亦不算太坏。
芳馨见我叹气,不禁笑道:“姑娘有心事?”
我摇了摇头,抛去胡思乱想:“二皇子的两个乳母是什么人?”
第八章 併尔嘉秬
芳馨道:“奴婢过去并不在各宫服侍,二皇子的乳母是什么身份倒不清楚。”
红叶在后插口道:“这个奴婢知道。去年穆仙姑姑命奴婢给守坤宫送东西去,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宫女在抱怨二皇子的乳母王氏。只说她是八品将作什么的正房老婆,因此有些轻狂,很不得人心。”
我沉吟道:“八品将作少监的夫人……”
红叶笑道:“是了,就是将作少监!将作少监是做什么的?”
我笑道:“那是营造坊下不知哪库的主管,专管内廷各项修缮事宜。”
芳馨道:“原来有些来历,怨不得骄傲。”
我又问道:“如今二皇子也不用吃奶了,还留着乳母做什么?”
芳馨笑道:“姑娘不知道,皇子公主一出生便请了八位奶母喂养。如今虽吃不着奶了,但乳母们照料孩子比宫人们妥当,因此只遣发了六个,每位皇子公主仍留两位服侍。”见我沉默不语,遂问道,“才刚听周贵妃命史大人去大书房看望大皇子,姑娘可要去看看二殿下?”
脑中浮现出乳母王氏的精明眉眼,顿时有些泄气,“不必了。我不去,自然也有人服侍得好好的。”
芳馨会意,宽慰道:“娘娘说了,姑娘只理会二殿下的学业,别的一概不理。那王氏再张狂,也不与姑娘相干,姑娘不必烦恼。”说着扶我进了长宁宫西侧门。
绿萼见我回来,忙服侍我更衣,一面捧了一盏碧螺春放在书桌上:“这是今春贡的新茶,姑娘尝尝。”我饮了一口,果然满口清香。只听她又道,“有一件事情,要讨姑娘的示下。”
我放下手上的月梅青瓷盏:“何事?”
绿萼道:“咱们刚搬来灵修殿,殿中摆设不足,姑娘何不去藏珍阁,挑些好东西来摆着?”我转头一看,果然正殿和北厢房之间的隔断架子上,只稀稀落落摆着几个碗盘瓷雕。
芳馨笑道:“这又是你们这些小丫头们,没见识过藏珍阁,撺掇着姑娘去,好让你们开眼。姑娘别依她们。”
我笑道:“东西齐不齐全,我倒不在意。”说着指着右首空荡荡的书架,“书架空着,比格子空着难看百倍。”
绿萼忙笑道:“宫里有个藏书楼,叫做文澜阁,姑娘这就去选几本好书放在书架上,岂不更好?见识金玉珠宝,远不如见识书籍学问。”
我笑问:“文澜阁是个什么地方?”
绿萼道:“文澜阁在皇城西北角,是内廷收藏书画的地方。姑娘这样好的学问,该常去那里看看,也不枉千辛万苦地选进宫来。”
我微笑道:“你说得那样好,我倒不能不去选几册书回来了。”
芳馨忙道:“姑娘,午膳后还要去太后宫里呢。太后向来不午歇,恐怕一用完午膳就要过去。姑娘今晨起得又早,不如略歇一歇。文澜阁就在济慈宫的西面,姑娘见过了太后,顺路再去文澜阁便正好。若赶不及,明日去也使得。”
我点头道:“就依姑姑。”说罢铺开画纸,绿萼忙上前研墨。
我凝神思想,提笔画了一幅周贵妃的立像。只衣裳钗环相似,有笑容却无意态,点上眉眼,只有一二分像。绿萼赞道:“姑娘的美人画得真好。姑娘在画谁?”
我心满意足地放下笔:“随手画的,也不知像谁。你收好。”
绿萼笑道:“姑娘画得这样好,怎不拿去如意馆,找师傅裱褙了,挂在殿中?”
半湿的墨迹渐渐被晨光掠去本来光泽,周贵妃脸上仿佛有泪痕渐渐干涸。我举画端详,淡淡道:“乐在闻道,不在显达,情在画中,不为娱众。”
绿萼瞠目不知所对。我笑道:“我是说,这张还不够美,来日画好了,再挂起不迟。”
用过午膳,芳馨和红叶服侍我起行,还没出长宁宫的门,便见一个绿衣内官走来道:“太后午膳后歇下了,不能见各位大人。”
我行了一礼,“长宁宫女巡朱氏稽搡叩拜,愿皇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那内官笑道:“奴婢一定替大人转辞。”说罢躬身去了。
芳馨道:“太后素来不午歇的,这可奇了。”
前有汉高祖在平城为匈奴所围,后有隋炀帝被突厥困于雁门。御驾亲征,岂是儿戏?皇太后自是极力反对,哪里还有兴致召见一群无关紧要的侍读女官?我转身回宫,淡淡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难处。去文澜阁吧。”
从益园的东南角门进去,向西走到小塘的九曲长桥上,忽见前面一抹青影隐在一丛玉色杜鹃后。我不由问道:“前面是谁?”
芳馨张望片刻:“奴婢看得不真,倒有些像东宫的徐大人。”
因益园的西门封闭,只得从西南角门绕行。出门便是西一街,远远只见那青色背影向右一转,往西去了。右首便是永和宫东墙,仰头见墙内两株银杏树高耸入天,银杏叶青翠欲滴,叶底藏着淡绿花穗。我不禁赞叹,“锦素宫里这两株银杏长得倒好,怎么长宁宫就没有这么高大的植株?”
芳馨笑道:“永和宫里这对银杏,长了两百年了,如今已经没人记得是谁种下的。姑娘果真喜欢,就告诉内阜院,让他们在长宁宫也移植两株。”
我笑道:“这样古老的银杏,哪里那么容易得,便得了,也不好移植。”
芳馨笑道:“那就植小树,姑娘亲看着它长大,岂不更好?”
嫡妻无宠,庶子居长,御驾北征,储位虚悬。高曜身为嫡子,本当生为冢嗣,可是就连御驾亲征这样的好时机,都不能助他登上太子之位。我身为侍读,与他命运相连。待小树合围,又不知是何等情形了。念此不觉伤感:“待长成乔木,也不知我还在不在这宫里了……”
芳馨原本走在我身后,听了这话,疾行数步,赶在我面前道:“在宫中为人,须知避忌。好好的发此悲音,这是大大的不祥,快啐掉!”
我一笑,忙往地上啐了两口:“我不过说句玩话,姑姑何必当真?”
芳馨正色道:“宫里人多,是非也多。姑娘服侍皇子,万不可有一丝懈怠。这般灰心丧意的话,不可再说。”
芳馨的神情口气,像极了平日母亲教训我的模样。我心中一暖:“姑姑放心,我再也不说了。”
芳馨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于姑娘就住在永和宫里,姑娘要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道:“这样去可唐突么?”
芳馨笑道:“那有什么?不过顺道看望,在不在,说句话便出来了。这会儿刚用过午膳,想必没什么事。”
我点点头:“那便去瞧瞧。”说罢吩咐红叶等候在宫外,只带芳馨走进永和宫。
日光幢幢,宫苑寂寂,树影移窗,杳无人声。我走到西配殿的门口,正要扬声,忽听里面有人低声道:“才刚听济慈宫的宜修说,早膳后陛下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劝他暂放亲征之念。恰巧皇后也去了,便一道劝着。陛下不好恼太后,便将皇后申斥了两句。皇后自觉委屈,在太后宫里哭到午膳时分才走。”
只听锦素道:“这等秘事母亲从哪里打听来的?若被拿住可是大罪。母亲虽然与宜修姑姑交好,但也不能犯险越矩。”
杜衡道:“我与宜修不过闲话两句,旁人怎会知道?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只是下次你不可再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位朱大人了。只怕她已有所疑心也说不定。”
锦素笑道:“玉机姐姐待我很好,母亲放心吧。”
杜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位朱大人殿上应对出格,连孔夫子都敢诽议。且私下瞧着却有些阴沉,小小年纪,敛情若此,绝非等闲。她若是服侍公主倒也罢了。可她服侍的是嫡子,咱们却不能不多留心了。”
锦素却不以为然:“二殿下是嫡子,理当做太子。我与玉机姐姐,有什么可争?又有什么可留心的?”
杜衡冷笑道:“周贵妃和皇长子,可是皇后的肉中之刺、喉中之鲠。若二皇子做了太子,将来又做了皇帝。焉知不会再有人彘之祸?”
锦素倒吸一口凉气:“母亲所虑也不无道理,只是咱们在这里胡乱猜度,却不知贵妃的心思如何。”
杜衡道:“眼下陛下虽偏爱贵妃与皇长子,但天长日久,情势殊难预料。你既然做了女巡,就不能不想这些。”
锦素黯然道:“女儿本来只想报答贵妃的恩德,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来选这个女官。”
杜衡道:“你不做官,难道愿意一辈子做罪官之女,到老还在操持贱役么?你死去的父亲又指望谁?”
只听衣衫窸窣之声,锦素道:“是,女儿失言。”
听到这里,我不觉痴了。芳馨在我耳边道:“姑娘要么进去,要么走吧,在这站着被人看见了不好。”见我恍然不闻,又轻轻晃了我一下。我这才醒过神来,本想趁无人退出永和宫,不料东配殿忽然钻出一个宫女,已远远望见了我。我只得故意放重脚步,扬声道:“锦素妹妹在么?”
内殿脚步细碎,锦素与杜衡一道迎了出来。锦素绿衣青裙,仍戴着我赠与她的黑檀长簪。杜衡见了我,神色微变。
我笑道:“我准备去那文澜阁看看,正巧路过永和宫,就进来看看妹妹。这宫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妹妹这样省事,竟不要丫头们服侍?”
锦素笑道:“丫头们都还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让她们回去午歇了。”
只见悠然殿上首是一张长阔的海南黄檀书案,五只笔筒中竖着各样软硬长短不同的笔,密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样纹路的砚台一溜摆开,旁边摆着几支供墨。案上摊着一张宣纸,用青瓷镇尺压住。书案后一整面墙都是前朝书法名家以草书抄写的名章,左右书架上摆满了书与名人法帖。
我笑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阔朗大气,比我的屋子强多了。”
锦素笑道:“姐姐说笑。姐姐的长宁宫和我的永和宫规制相同,陈设用度也是一般。”
我与锦素并肩坐下,杜衡亲自奉茶。我想起她们母女之间的密语,不由多看了杜衡几眼。杜衡似有察觉:“朱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叹道:“我好生羡慕锦素妹妹,妹妹与姑姑能日日相守。我却不知多早晚才能见母亲一次。”
锦素宽慰道:“姐姐不必伤心,女眷进宫本就不难。况且长公主时常进宫,还怕老夫人不能跟着进来么?”
我轻轻啜着茶,会心一笑。
跨出永和宫的门槛,我不觉呆了片刻。芳馨轻声问道:“姑娘,还去文澜阁么?”
盛饰笑意,周旋良久,早已没了读书的兴致。“以后再去吧。我困了,回宫。”红叶一脸不解,只得带着两个内监捧着原本预备装书的空布袋默默跟着。
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朱大人请留步。”
回首望去,原来是徐嘉秬携宫人缓缓走近。只见她单以银环束发,不饰珠玉。青衣青裙,玉容恬淡。彼此见过礼,我笑道:“大人从哪里来?”
徐嘉秬笑道:“才刚从文澜阁过来。”
我见她和丫头两手空空,不觉奇道:“大人从文澜阁过来,竟没挑几本书?”
徐嘉秬道:“原本专程去借书,谁知才到门口,便听宫人说文澜阁清点,不放人进去。”
芳馨道:“文澜阁与藏珍阁都是朔日清点,今天是初五,按理不当清点。”
徐嘉秬笑道:“听说是丢了几册要紧的藏书,因此重新清点书目。我在外面看着,里面已乱成一团。依我看,得选个明白人去文澜阁校书才是,没读过书的,如何能打理好书呢?”
我笑道:“姐姐是爱书之人。幸而我在永和宫耽搁了,不然也得扑个空。”
徐嘉秬笑道:“朱大人可是回宫么?”
我笑道:“正是。”
徐嘉秬道:“我也正要回宫,此去同路,不知能否赏光同行?也可彼此解闷。”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遂与她并肩而行。
自与徐嘉秬在陂泽殿中辩过,彼此未交一语。连封官那日,都不曾道喜。我不知她与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发,只等她先说。
徐嘉秬道:“那日殿上论辩,妹妹典辞气度,不如大人远矣。想与大人一样读《论语》,见识却远远不如,当真惭愧。”
我忙道:“玉机在殿上狂言造次,些微见识,抛砖引玉。赖贵妃宽宥,不加责怪。各位大人雅量,幸蒙指点。徐大人的见识自是胜我十倍。”
徐嘉秬笑道:“大人过谦。我回去仔细思想,觉得大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对孔夫子未免苛刻偏颇了些。”
不想她追上来是要与我讨论孔夫子,我甚是诧异。想起启春说她好与人理论,果不其然。只听她接着说道:“冉有为鲁季氏将兵,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问冉有道:‘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学之于孔子。’[18]可见孔夫子于兵法并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导出冉有这样的将才?夫子并非不知治国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贤德,讲信修睦,于刑法军事,期待或可不用,或可少用。大人说是么?”
我略略思量,只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春秋乃是乱世,百姓于困顿之中,挣扎苟活。衣食不继,子女难顾,戍守四方,疲于转输,又如何让他们领会仁义礼乐为何物?李广难封,孔子不王,或命当如此,或时势使然。然而不侯不王,又当如何?一为名将,一为至圣,远胜无名之侯,堪称千古帝师。又何须后人唏嘘叹惋,为之辩解?”
徐嘉秬一怔,不禁叹服:“大人心胸广阔,我自愧不如。”
我笑道:“我辈本是女子,读书只为明理。区区见识,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