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然一笑:“微臣会回说:‘见祥而为不可,祥反为祸;见妖而迎以德,妖反为福。’[113]‘天命不可虚邀,符箓不可妄冀。’事君尽孝,勤谨不辍,‘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天意昧昧,何可问哉’?既不可问,又何必问。”说罢低下头,露出谦卑得略带惶恐的笑意。
高曜在意天子气,交通近侍,暗通款曲,这也罢了。就怕皇帝想起皇后,想起悫惠皇太子之死,怀疑当年高曜弑兄,那便大大得不妙了。
皇帝笑道:“你说你不明白这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回信倒是很快。朕倒觉得奇怪,倘若你真的愚钝不堪,他还会这样语焉不详么?”
我淡淡一笑:“写信倾诉只为一吐为快,至于微臣看不看得懂……有亲信幕僚在身边,殿下又何须微臣看懂?”
皇帝笑道:“你惯会避重就轻。”
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我缓缓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关于天子气之事,微臣并非一无耳闻。”
皇帝一怔,冷笑道:“你既知道,何不早说?”
我屈一屈膝,郑重道:“请陛下恕微臣无礼。微臣也只是略有所闻,‘知道’二字远不敢称。”
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缓缓向后靠去。但椅背五柱五龙,颇有尖锐之处。龙椅的椅背,本就不是用来依靠的。他背心一耸,又不动声色地坐直了:“如实道来。”
我恭敬道:“是。前几日微臣看到一封西北金城的上书,上书者自称刘灵助,金城人氏,通阴阳五行,善观天象,能望气。书上说本年壬午月壬辰日,癸未月庚子日、辛丑日、壬寅日、癸卯日,胭脂山主峰有天子气。”说罢将那封奏疏原原本本背了一遍。
皇帝默然听罢,问道:“是哪五日?”
我答道:“是本年五月二十一、二十九、三十,六月初一、初二。”
皇帝有些疑惑,沉吟道:“五日……”又道,“你能把那封奏疏背下来,可见读过多遍。是几时收到的,为何不早早奏报?”
我忙跪下:“启禀陛下,微臣是六月二十得到这封奏疏的,一见之下,以为是伪书,便暂且留下。且当日苗佳人难产,睿平郡王和王妃又不在府中,微臣一时情急,便出宫看望。后苗佳人难产而逝,微臣痛心不已,便无心再读奏疏。故此耽搁至今。请陛下恕罪。”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伪书?”
“微臣以为,此书有两处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没有说话,耳畔只听到小简压抑而不平的呼吸声,像殿外的大风经过重重帷幕,只剩最深的一缕疑虑与寒意,“一是字迹,二是署名。字是三国时钟繇所创的小楷,这种字体简洁秀丽,常被初学者临摹。微臣仔细比对过字帖,可谓分毫不差。依微臣浅见,此人定是有意隐藏字迹。”
皇帝道:“那么署名呢?”
我仰首凝视,目光深远、专注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刚毅冷酷,透着因焦虑而生的兴奋与狐疑:“还有便是‘刘灵助’此名,分明是个假名。”
皇帝道:“何以见得?”
我微微一笑道:“据《北史》,刘灵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个术士,深被尔朱荣所信。当时尔朱荣有意图,于是为自己铸金像,数次不成。刘灵助便说,‘天时人事必不可尔’[114],经司马子如与高欢劝谏,尔朱荣终于还奉孝庄帝。后元颢入洛,尔朱天穆渡河与尔朱荣会师,将攻河内。尔朱荣命刘灵助占卜,刘灵助便说‘未时必克’,后果应验。后又因预言洛阳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庄帝崩后,刘灵助自谓方术无所不能,便起兵造反,号称为孝庄帝起义兵,讨伐尔朱荣。他驯养大鸟,称为祥瑞,刻像书符,诡道厌祝,妄说图谶,言刘氏当王,从者以十万计。后被叱列延庆、侯深所擒,斩于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来刘灵助真的是一个术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会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刘灵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尔朱亦必灭’,自谓必胜。后被叱列延庆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斩首于市。而高欢在明年的闰三月,灭尔朱兆于韩陵。刘灵助虽然灵验,但卜出不吉却不肯相信,孤注一掷,终于身死名裂。真可谓‘成也卜筮,败也卜筮’。”
我侃侃而谈的声音在漆黑的椽梁间萦绕,坚定而清冷。自信继之以恭敬与谦逊,更有一种别样的锋锐,如刀锋掠过,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许久。地上两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着金砖反映的灯光,如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隔岸观望。含光殿静如旷野,唯余殿外夜风呼啸。
皇帝沉吟道:“莫非书假言真?”
我摇头道:“微臣以为,此人掩藏字迹,假托前人,妄说王气,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则你以为书中所言之王气是假?”
我趁势道:“微臣原本以为是假,可适才听陛下所言,看来刘灵助所言并非全虚。但不知司天监所奏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罢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丝庆幸道:“如此说来,其余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阴、阳、风、雨、晦、明,变化万端,不可胜数。同相异见,也不出奇。更何况,自古观望天象与记述天象的,为了迎合帝王好恶与时势变幻,增删有之,篡改有之,隐匿有之。本也不足为奇。”
我恭敬道:“陛下圣明。只是微臣以为,即使书中所言为真,因上书之人有意隐藏来历,居心叵测,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细看。这本就是微臣身为女录的职责。”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细朕是知道的。依你说,这人为何要冒充刘灵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约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寻一个前人中身份相仿的来代替自己。”
皇帝道:“刘灵助曾是术士,又曾为官。莫非这人也是一个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牵涉其中,故用假名上书,投到微臣这里来。一样可以上达天听。”
皇帝挥一挥手,小简托着信走上前来。皇帝展开信,窸窣一声轻响,如他脑中阒然升起的疑念:“‘昏晓五祥’……莫非不是云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么?”说着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你说呢?”
第二十二章 皇天无亲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卤煮,析成五色”,说的是盐有青、黄、白、黑、紫五色。那么“五祥”应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实在不便评断,一来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来我才读过信,不便显得精通:“恕微臣愚钝,尚未留意。”
幸而高旸仓皇而不失措,懂得假托刘灵助之名。若当真无中生有,我又如何附会?将“刘灵助”大大演绎一番,尽量打消皇帝对上书人身份的疑虑,诱使皇帝因刘灵助的灵验而相信书中所言是真。在我获罪以前,如此为他开脱已是极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机敏和博识,当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细读数次,或许能发觉其中关窍。只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将信拍在漆盘上,小简身子一震,整个含光殿都在嗡嗡作响:“也罢,既然这封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拿回去细看吧。至于刘灵助,待朕亲眼看过那封上书再说。”
小简急趋过来,将信高举过头顶。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谢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读经史,对所谓的天子气怎么看?”
高曜的信是罪证,他看过了解过了又还给我,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幸免。我既感轻松,又觉怅惘。果然触犯了他的禁忌,谁也不能逃脱。既如此,就让我尽最后的力量。于是我正色道:“微臣以为,‘天所授,虽贱必贵’[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刚才你还说‘天命不可虚邀,符箓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于人,则‘不可虚邀,不可妄冀’。于天,则‘天之所助,虽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问哉’,既不可问,又何必问?”
皇帝望着门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谓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说着目光如电横扫殿中,烛火为之战栗,“莫非天子见了天子气却只能旁观么?”
我扬眸,苍凉而怜悯地一笑:“陛下不是要御驾亲征么?若西北真有天子气,也是应验在陛下这里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学秦始皇东巡,自欺欺人么?”
腕间有信纸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觉到一息脉搏。这一息脉搏不知何时会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时降临。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亲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统的吉兆。怎能说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霁:“朕明春方才亲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时,上党现天子气,应在神武帝高欢。中间数十年,方才应验。明春至今,不满一年,如何就不能应呢?”
皇帝哼了一声:“难道就不能应在旁人么?”
我笑叹:“西北有成千上万的军士和百姓,还有羌人,陛下如何知道应在何人?又如何能知道几时才能应验?就算陛下杀了胭脂山山下所有军民,那被陛下杀掉的,还能算‘天之所助’么?”说着收敛了笑容,郑重拜下,孺慕而恳切道,“窃以为,与其为何人何年何月所烦恼,不如一心修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19]。请陛下明鉴。”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充满了探幽的意味:“你究竟在为谁开脱?”
我仰起头,坦然无惧:“微臣所言,句句肺腑,并未刻意为谁开脱。”
皇帝审视良久,又道:“倘若朕就此立弘阳为皇太子,倒也顺理成章。就像当初为了一幅《五彩神鸟图》免了徐鲁的罪,又为了一幅《芝草图》让他做了潭州太守。你以为如何?”
我一笑:“立储之事,宜乾纲独断。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笑道:“弘阳郡王如此相信你,你竟狠心不为他说句话么?”
我冷冷道:“若陛下以为弘阳郡王德堪储贰,才副东宫,立为太子自无不可。若为应天兆谶言……”说着漠然一笑,“‘魏豹之纳薄姬[120],孙皓之邀青盖[121],刘歆闻谶而改名[122],公孙述引符而称帝’[123],悉数惨淡收场。‘天之所违,虽成必败’,孔子非不欲为王,天命不在罢了。”
皇帝长叹,反倒释然:“言重了。起来回话。”
我缓缓站起身,却不知右足已麻,身子狠狠一晃。他左足一颤,靛青色的纱袍却如静夜深海,纹丝不动。小简赶忙上前扶住我。我站直了身子,恭敬道:“谢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朕再问你,昌平通敌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实道:“微臣回宫前曾在城外偶遇苗佳人,苗佳人无意间提起的。”
皇帝道:“为何不上奏?”
我从容答道:“当时苗佳人偶然说起,微臣以为妇女私议,不堪为证,更不宜宣诸庙堂,因此不敢鲁莽上奏。”
皇帝冷哼一声,我脑中轰然一响,耳畔嘤鸣不绝:“你——竟这样维护他?”
这口吻有些古怪,我不明其意,只得又跪了下来:“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念在于锦素与苗佳人的故人之情,再者当时苗佳人已有身孕……”
皇帝冷笑道:“郡王之过,你知情不报。身为内宫女官,帝王近侍,交通诸侯,暗通款曲。你知罪么?”
我忙伏地叩首:“微臣罪该万死,愿伏锧阙下,听候圣裁。”
皇帝道:“好,现下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你若办得好,便免了你的罪。”
我直起身子道:“请陛下吩咐。”
皇帝向小简道:“抬上来。”小简忙和三个小内监抬了一张兽脚梅纹矮几进来,又掇了一个薄薄的锦垫摆在矮几前。皇帝道:“坐下。”我只得茫然跽坐在矮几前。不一时,小简又亲自摆上笔墨纸张。墨汁黏稠而丰厚,显是一早磨好。一支碧玉狼毫润湿了笔尖,架在青瓷笔山上。白纸茫茫,在烛光下格外刺眼。小简在我对面也放了一只明黄色的锦垫。
皇帝下座,缓缓坐在我对面,亲自拿起那支笔:“代朕拟诏,杀了昌平。”
我大吃一惊,不觉仰了仰身子,好离他远些:“拟诏非臣职责,微臣不敢僭越。”
他将笔伸到我的面前,笑道:“是朕命你拟诏,你怕什么?你若写得好,从此以后,便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女尚书,不但可以代朕阅览奏章,还可以制诰、拟诏。从此天子之令,尽出你手。”
这虽是我梦寐以求的,却从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标。我若亲自写诏书杀了高思谊,将如何面对太后,如何面对睿平郡王?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于锦素和苗若兰?
最重要的是,倘若高思谊因天子气第一个被杀掉,下一个何尝不会是高旸、高曜,又或者是旁人?天子一怒,杀心骤起,血流漂橹,伏尸千里。我绝不能开端。
我避席叩首:“微臣不敢。”
皇帝缓缓搁笔:“你要抗旨?”
我伏地道:“微臣不敢。请陛下容微臣分辩一二。”
皇帝道:“说。”
“一来昌平郡王乃陛下骨肉,疏不间亲,贱不凌贵,陛下不使诸王近臣而使内宫妇官,物有横议,臣亦不安。二来微臣才疏学浅,向不摘章句,恐文不雅驯,辞不达意。三来,昌平郡王虽不法,但拟诏诛杀太后爱子,微臣实恐被太后与诸王所怨。微臣犬马之躯,才智庸驽,不堪驱使,求陛下收回成命。”说罢伏地不起。
皇帝霍然起身,一拂袖,碧玉狼毫滚落在地,溅了一地的墨汁。他居高临下,冷冷道:“被太后与诸王所怨?!你是怕被昌平所怨吧!”
我一怔,始终不明其意,茫然错愕之下,不敢抬头。皇帝道:“你敢抗旨不遵,不怕朕——”说到此,他似是不忍,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你既不肯写,便下去跪着吧,好好反省你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