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好头发,我开门唤人,恰见绿萼低着头摇摇摆摆地提水上楼。我唤道:“绿萼……”
绿萼一抬头,顿时喜出望外,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来,含泪道:“姑娘,你总算醒了。”
我举袖擦干她额头上的汗水,指着她高高挽起的袖子,笑道:“天气这么热,怎么是你在提水?莫非他们贪睡,都不肯做活?”
绿萼一面推我进屋,一面道:“这几天姑娘出汗多,都是奴婢给姑娘换衣裳的,换了别人奴婢不放心,因此都不放上来。”
一时换过了衣裳,绿萼见我神志清明,甚是欢喜,于是捧了温热的甜白粥喂我。我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于是道:“那天小钱也淋了大半夜的雨,他生病了么?”
绿萼笑道:“小钱的身子一向很好,姑娘几时见他生过病?唯有那一次,他挨了几杖,这才躺了几天。”停一停,忽然神色一黯,仿佛自行宽慰,“也就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我问道:“姑姑在哪里,叫她来见我。”
绿萼道:“姑姑不在漱玉斋,她被婉妃娘娘央到景园去了,说有一件要紧的事劳烦她老人家。”
我笑道:“我从景园回来,她倒不声不响地去了景园。”说着直了直腰身,“小钱在做什么?”
绿萼道:“小钱说,姑娘病着,他也帮不上忙,因此出宫搜罗书画去了,说是等姑娘醒了,看到名家名画的,定然高兴,病也好得快些。”说罢笑盈盈地将一小匙黏稠的白粥送到我唇边。
我缓缓推开她的手,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在漱玉斋思过,别说宫外,便是小书房也不能去。你说小钱在宫外为我搜罗字画?扯谎也要寻一个我能信得过的理由才是。姑姑和小钱,还有漱玉斋的其他人,都去了何处?”
绿萼左手一颤,粥碗掉在地上,粥倾了一地。她跪在我膝下,嘤嘤地哭了出来:“奴婢不是想存心欺瞒姑娘的,奴婢是怕姑娘焦心忧虑——”
我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淡淡道:“掖庭狱?黄门狱?还是御史台南狱?”
绿萼垂头泣道:“他们都去了掖庭属。本来奴婢也要去的,因姑娘病得太厉害,又有方太医和李大人求情,奴婢才能留下来服侍姑娘。漱玉斋的人已去了八成,至今没有消息。”
我微微松一口气,拿起妆台上的纨扇:“怪不得竟是你在亲自提水。幸好只是掖庭属,有李大人,想来……大约会好一些吧。把粥收了吧,我不饿。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我起身欲行,绿萼却不放我。她紧紧扳住我的膝头,泣道:“奴婢不懂,为什么陛下又把姑姑和小钱抓去了掖庭属?就是因为一封信么?还是因为姑娘曾在梨园与昌平郡王相见?”
我扶起她,淡淡笑道:“难道这些还不够么?”
绿萼一怔,无言以答。她缓缓退了两步,俯身收拾地上的碗和粥。我重新躺下,侧身向里。不一时,只听空碗叮的一响,像是谁的泪坠落在荒凉的心谷。
掖庭狱再没有施哲这样的仁人慈吏,芳馨和小钱他们势必是要吃苦头。我既已认罪,他又何必苦苦相逼?莫非他开始相信皇后是冤屈的?怀疑悫惠皇太子的死与我有关?还是怀疑高曜弑兄夺位?高曜还在西北,弘阳郡王府现下如何了?李嬷嬷、芸儿和小东子可还安然无恙?
疑念丛生,心却无比平静。出不了漱玉斋,只得听天由命。于是我又放纵自己整日酣睡。整整五日,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渐渐地,那些不常服侍我的宫女和内监从掖庭属回来了。我常在梦中听见绿萼不停地问他们:“掖庭属问你们什么?你们受刑了么?姑姑和小钱被关在什么地方?他们受伤厉不厉害?李大人有没有什么话让你们捎回来?”没有人回答她。
我在楼上看他们如常打扫庭院,浇花喂鸟,连逗猫儿的姿态都没有分毫变化。然而漱玉斋终究是静了下来,沉默得就像一只不通声气的闷匣子,连蝉鸣鸟声都格外动人心魄。唯一的安慰是他们似乎都受伤不重,有的人甚至毫发无损。
转眼进了七月,芳馨和小钱已经去掖庭狱整整七日了,我仍苦苦等候消息,等候含光殿对我的处置,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一日,我用过午膳,坐在床头看了一卷书。绿萼正要服侍我躺下,忽听门外小丫头的声音道:“启禀大人,宜修姑姑来了。”
我和绿萼相视一眼,绿萼又惊又喜:“一定是太后派宜修姑姑来看姑娘的。”
我抛下书冷冷道:“别自作多情,她不是来看我的。”一出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数日没有说话,每一个字都直通通的带着冷酷的艰涩。
绿萼愕然:“姑娘怎么知道……”
我淡淡道:“请她坐,上冰,上茶。”
更衣下楼,只见宜修正在西厢里对着一大块冰狠命摇着扇子,背心已经被汗水染成了深灰色,淡淡散着一圈白霜。明纱软帘通透无声,我挥一挥手令绿萼出去,微微一笑道:“姑姑安好。”
宜修被吓了一跳,扇子落在冰上,又滑落在秘色大盘中,当的一声。虽不甚响,但对静了多日的漱玉斋来说,似钟鸣清越而悠长。她转过身来,满脸通红地请安。我笑道:“姑姑怎么亲自来了?是不是太后有旨意下来?”
宜修笑道:“太后已经知道大人拒为陛下拟诏的事情了,又听说大人因为此事在景园跪了一宿,病了这些日子,特命奴婢来看望。”说罢一指堆叠在桌上的众多赏赐。
我还礼道:“微臣谢太后关怀。”
宜修忙扶起我:“奴婢当多谢大人才是。要不是大人冒死抗旨,说不定昌平郡王这会儿已经……”
我忙道:“姑姑言重了。圣上再生气,终究是念着母子兄弟的情义,怎会真的下诏?”
宜修点一点头,感激道:“陛下大约不会真的下诏,但却是真的发怒,大人是在替王爷受过。”说着细细打量我的面色,“太后一直说,大人是最懂事的。”
我摇头:“不敢当。”说着请她坐下,亲自斟茶,又问道,“不知王爷现下如何了?”
宜修满脸忧色:“王爷依旧还在兰州大牢里没放出来。这还不算,陛下又急命施大人把王爷的门客从人都关了起来。想必是要严刑拷打,以求反证。太后怕谁熬不住,随口诬陷王爷,那可怎么好……”
我笑道:“姑姑何须担忧?陛下命施大人严刑逼供,正说明陛下还肯费心去查。多查一日,王爷就多一分获得清白的希望。何况施大人以仁心明断著称,绝不会冤枉王爷的。”
宜修又欢喜又担忧:“当真么?”说着低下头,似自言自语,“也是。倘若那一日便一纸诏书赐死,还有那些门客什么事呢?”
我笑道:“疾风知劲草,岁寒知松柏后凋。姑姑放心,王爷定能安然无恙。”
宜修拭泪道:“太后若亲耳听见大人这样说,也能宽心了。”
我恭敬道:“太后她老人家好么?微臣有许久都没有去向太后请安了。”
宜修叹道:“太后很不好。自从那日母子两个因为王爷的事情争吵之后,圣上便再也没有去请安。奴婢劝太后去含光殿,可天下哪有母亲先向儿子服软的道理?太后一口气下不去,也不肯好好用膳。只有睿平郡王来景园的那天,勉强用了一餐。”
太后与皇帝因昌平郡王起争执之事,我早已知道,也曾猜测过。然而猜测毕竟是猜测,我仍旧有些好奇:“母子之间,哪里会真的生气?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宜修忍不住道:“大人是不知道,那天陛下说——”忽而醒悟,停了一停,叹息不已,“奴婢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大人病中烦恼。”说罢低头饮一口茶,微微出神。
因连日饮药实在太苦,绿萼在花茶中放了许多蜜糖,连我喝了都觉得甜腻得恼人,然而宜修却恍然不觉。我微微一笑,语带讥诮:“玉机已是戴罪之身,还有什么余力烦恼别的?”
宜修愈加忧心忡忡:“其实这一次来,奴婢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大人。”
多日不通消息,我刻意淡薄的口吻早已掩饰不住忧心如焚。我立刻问道:“何事?”
宜修道:“是弘阳郡王殿下。殿下还在西北,王府里的李嬷嬷和他素日最亲信的丫头、内监小厮伴当都被抓进了御史台南狱,已经刑审了好些天了。”
既然芳馨等人去了掖庭狱,那弘阳郡王府如何能幸免?高曜、高思谊和我,竟都到了“疾风知劲草”的一步。我一怔,漫不经心道:“知道了。”
宜修诧异道:“大人难道早就知道了么?”
我也懒得掩饰,垂头一笑,低头看新长出的长甲:“猜的。”
宜修的神情由诧异而恍然,由恍然而焦急:“果然太后猜得不错。大人深夜被召进景园,重病之下被遣回京。大人一定知道其中的隐情!”
眉间带着最恭顺的笑意,心中却冷若寒霜。这才是太后派宜修亲自来的真正用意。所谓探病,不过是托词,“什么隐情?”
宜修道:“陛下究竟为什么非要置昌平王爷于死地,为什么要审问弘阳郡王府的婢仆?芳馨和小钱等人为什么又进了掖庭属?大人一定知道。”
我淡淡一笑道:“姑姑既知芳馨姑姑和小钱进了掖庭属,便知道玉机身在局中,有难言之隐。”
宜修道:“奴婢知道大人怕泄露机密,罪加一等。但请大人顾念太后——”
我打断她:“姑姑不必再问,恕玉机无可奉告。”
宜修道:“大人不肯直说也罢,只是太后实在担忧,大人好歹教太后知道从何处寻知。大人放心,太后绝不会教圣上知晓的。”
“绝不会教圣上知晓”,有睿平郡王食言在先,如今我谁也不信。于是欠身道:“太后恕罪。或有一日,整个天下都会知晓此事,姑姑耐心等一等便是了。”
宜修一怔,垂头叹道:“既如此,奴婢便也不多问了。”说着侧过头,目光忽而变得冷酷,“其实若大人实在担心芳馨,太后可命掖庭属手下留情,或者……立刻放出来也是可以的。”
我暗自冷笑。太后之所以命宜修在芳馨入狱七八日后才来看我,因芳馨奉圣命入狱受刑已有好些时日,太后此时就算命掖庭属放人,皇帝也未必会说什么。她可以命掖庭属手下留情,也可以命掖庭属加紧刑讯,甚至夺取他们的性命。为了昌平郡王高思谊,母子三人交相逼迫。
我的心头几乎要沁下毒血。权衡片刻,我淡淡道:“姑姑只管往事情的源头去寻,就能寻出答案。”
宜修倾身道:“源头?”
我不看她:“难道姑姑不知道事情的源头在何处么?派人去问一问,定能知晓。”
宜修追问:“问谁?”
我叹道:“谁在那里便问谁,姑姑认得谁便问谁。”宜修还要再问,我忙道,“姑姑就这样回太后,太后一定会知道的。”说罢端起了茶盏。
宜修一怔,只得收敛锋芒:“是,奴婢定如实回禀太后。奴婢告退,还请大人多多保重。”说罢起身,缓缓退到门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我甚是恼怒,本不想再理会她。然而念及玉枢,我又不得不唤住她:“姑姑且慢!”
宜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起身还了一礼:“忘记请教姑姑,婉妃娘娘好么?”
宜修笑道:“大人放心,婉妃娘娘很好。沉香榭每日赏赐不断,且圣上只要一有空闲,就亲自去看望。娘娘的胎也很安稳。”
我心下甚慰,眼眶一热:“那就好。多谢姑姑。”
宜修道:“有娘娘和腹中的小皇子在,大人眼下的困境一定会迎刃而解。”说着刻意放缓了口气,“芳馨和小钱也定能好端端地出来。”
我默默看着她,要从她脸上辨出真伪。宜修脸一红,垂头不语。强烈的日光透过明纱软帘扑在她的背上,她的面孔有别样的温润与柔和,迥异于方才的冷酷与狰狞。宜修亦只是奉命行事,我又何必怨她?
我起身道:“我送姑姑出去。”宜修道了谢,由我送到廊下。
我目送宜修消失在凤尾竹照壁后,又呆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嫌恶与倦意,似一场大火过后,满眼的焦黑与枯骨。再向前一步,会是什么?是什么?
恍惚间脚下踏空,我眼前一黑,栽了下去。额头不知在哪里擦破,昏昏沉沉的用手一摸,指尖一点殷红。绿萼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如同万里长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啸叫,呼唤所有的鸟儿归巢。
是的,我也该归巢了。
醒来时头痛欲裂,下意识地去摸伤处。绿萼忙架住我的手:“才上了药,姑娘不要碰。”说着顺势握住我的手,关切道,“姑娘还疼么?”
我坐起身,忍痛笑道:“你又不准我碰,还问我疼不疼做什么?”
绿萼松了一口气,含泪道:“姑娘刚才失魂落魄的,吓死奴婢了。”
我痛饮数杯凉茶,头痛稍减,这才拉起她的手道:“绿萼,如果这一次侥幸不死,我们便回家,还像当年守墓一样地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绿萼一怔,茫然道:“好,奴婢也想和姑娘一道过些平常日子。只是奴婢不明白,从前再艰难,姑娘也从未萌生过退意,为何这一次……”
我淡然一笑:“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该做的能做的,好的坏的,都已做尽。眼前已无路可走,停下歇一歇吧。”
绿萼虽不解,却也欢喜:“好,从前守墓的日子,虽说辛苦,却自在。姑娘身子不好,在宫里熬着也是受罪。”
我笑道:“我答应了姑姑要给她养老的,待她出来了,我们带她一起出宫。”
绿萼含笑落泪,伏在我的膝上,哽咽道:“好。咱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第二十四章 小人学道
到了傍晚时分,小钱和芳馨被送了回来。小钱一身鞭伤,浑身发热,不住地呓语。芳馨肚腹肿大,面色青白,已不省人事。绿萼一面忙乱一面哭,把两人安顿在各自房中。
好容易以复诊的名义请方太医来,说芳馨得的是疟疾,已有七八日了。因在狱中得不到医治,每日还要劳作受刑,熬夜受审,现下已是油尽灯枯。方太医还没有走,绿萼便伏在芳馨身上大哭不止。
我忍住泪意,平静道:“绿萼,你带方太医去看小钱,便留在那里照料他。姑姑这里让我来。”绿萼这才抽抽搭搭地引着方太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