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并不十分意外,三分惊异中,倒有七分欣喜:“那么……果然……”
我淡淡道:“如今想想,姑姑那一日将我晕倒的缘故归于舞阳君的诅咒,是极其合宜的。这么多年,姑姑代安平公主陪伴我,绝非虚言。”
芳馨摇头:“那舞阳君……真是太蠢了。”
我叹道:“姑姑一定觉得我是个大恶人。”
芳馨道:“姑娘若是恶人,那奴婢也是。”她顿一顿,又道,“姑娘答应过奴婢,会给奴婢养老送终的。”
我紧紧地抱住她,柔声道:“姑姑放心,玉机就在这里陪着姑姑,就像过去那么多年,姑姑一直陪伴玉机一样。”
芳馨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终于累得睡了过去。天快亮了,半明半昧的天色似她濒死的容颜和我多年来徘徊在善恶之间的心念。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哪怕是母亲、玉枢和朱云。今日我终于告诉芳馨,我终于将她也变成了一个恶人。就将这一切交给阎罗王去审判,这迟早也是我的归宿。
忽见绿萼开了门道:“姑娘,早膳已经备好了。姑娘用过早膳便去歇息。姑姑就交给奴婢。”
我慢慢放下芳馨,拭去她额上的汗意,眷眷不舍:“好。若姑姑再发病,只管叫我起身。”
绿萼道:“姑娘安心歇息吧,奴婢一定照料好姑姑。”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梦中听见一阵极其压抑与哀伤的哭声,如丝缕不绝,缠住我整个梦境。我心中很清楚,芳馨已经死了。蓦然睁眼,新一天的阳光明晃晃地映在南窗上。我下床走到窗边,想开窗吹一吹风。在我的手触到玫瑰团花窗棂时,不觉转头望向房门。
她再也不会笑盈盈地探进头来,对我说:“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叫奴婢进来服侍?”
她再也不会一面绾着头发一面在镜中与我相望,对我说:“姑娘今天似乎有心事。”
她再也不会在我午睡时放下遮光的竹帘,对我说:“这么亮,姑娘如何睡得着?”
她再也不会在我不安的长梦中留一盏灯,对我说:“姑娘还是这样怕黑么?”
她再也不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姑娘就赏一个故事给奴婢听吧。”
她再也不会这样说了,因她已经说了一个最好的故事给我听。没有更好的了。
第二十五章 知止不殆
芳馨死了,当日就被抬出宫去葬了。整整七日,我说不出一句话。七夕一过,景园便传来圣旨,解了我的软禁,将我降为正七品女史,专在如意馆作画,依旧还住在漱玉斋。整个漱玉斋都在欢欣庆幸。我原本以为我会被免官革职,甚至流放为奴。时隔半月,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实在大出我意料。
从含光殿来传旨的小内监笑嘻嘻道:“恭喜大人,苦尽甘来。简公公有话让奴婢捎给大人。”
我扶着绿萼的手缓缓起身,淡淡道:“公公请指教。”
小内监道:“简公公说,大人过了这一回,从此可放下心来,安享荣华。”
我一怔,愈加意兴阑珊:“多谢公公。”
那小内监见我兴致不高,先是不解,随即又满脸堆笑:“还有呢,陛下知道婉妃娘娘十分牵挂大人,特准莲姑娘从景园来向大人请安。”说着双掌轻击,小莲儿一袭白衣,像一道安静的月光飘然而入,深深行了一礼。
那小内监道:“天色已晚,莲姑娘可在宫中逗留一夜,明日再回景园不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躬身退出玉茗堂。
未待那小内监走远,小莲儿几乎是跳起来,险些扑到我身上:“奴婢终于见到大人了。”说着泪水滚滚而下,“大人怎么瘦成这般模样?婉妃娘娘见了,定要心痛死。”
刚才含光殿的人在这里,我不便流露出我乍然见到小莲儿的狂喜。我颤抖着携起小莲儿的双手,就像被长久禁锢在黑暗中的人忽然握住了温暖与光明。我含泪唤道:“小莲儿……”
小莲儿反将我冰凉的双手合在手心,愈加难过:“这样热的天气,大人的手还这样凉,是又病了么?我们娘娘听说含光殿今天来宣旨,特地命奴婢跟着来的。”
我笑问道:“姐姐好么?”
小莲儿道:“娘娘……很不好。”
我见她面色发白,眼睛发红,显是近来服侍得辛苦。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我的口吻已冷若冰霜:“如实告诉我。”
小莲儿垂头道:“我们娘娘自得知大人被禁足后一直忧心忡忡,景园又风言风语地传个不停,再加上怀孕的缘故,娘娘吃不下睡不好,还经常哭。”
我冷笑道:“风言风语?都传些什么?”
小莲儿道:“姑娘那一日深夜入景园,不到天亮就又悄悄走了。接着整个景园都说大人痴恋昌平郡王,妄想出宫以后可以做正妃,所以惹恼了圣上,天不亮就被赶走了。我们娘娘自然知道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可外面都这样说,偏偏那几日陛下又不肯见娘娘。娘娘急也急死了。”
整个漱玉斋充满了欢喜庆幸的气氛,我凝眸远望,凤尾竹翠碧如玉,摇曳生风。束缚解脱太快,一切恍然如梦。我淡然问道:“是谁在散布这样的谣言?”
小莲儿道:“谣言来无影去无踪,谁会去查,谁又查得清楚?”
绿萼插口道:“散布这样恶毒的谣言害姑娘,还能是谁?自然是长宁宫里的那位,咱们的好慧贵嫔。”说着冷哼一声,“这样快就又出来兴风作浪,若姑娘的火器还在,瞧她还敢么?”
我摇头道:“不见得是她。”
小莲儿和绿萼相视一眼,绿萼诧异道:“为什么?”
我笑道:“你们都不记得惠仙姑姑了么?”
绿萼道:“慎妃娘娘身边的惠仙姑姑……她是被圣上——”
我冷笑道:“惠仙姑姑当年与慎妃在益园随口议论了几句周贵妃,就惹恼了圣上,当日便被杖死在金水门外。‘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28]谣言所暴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帝王。慧贵嫔当不会这样蠢到自寻死路。”
绿萼恍然大悟,又更加不解:“那会是谁?”
我笑道:“‘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129]圣上是仁君,最爱惜自己仁君的名声了。你们说呢?”
小莲儿和绿萼几乎是同时一拍手,绿萼笑道:“奴婢明白了。这谣言传出去,圣上怕天下人说自己因女色杀害手足,反而不好杀王爷了。是不是?只是这话会是谁传出去的?”
我冷笑道:“你们再想想,谁能得知御前的机密奏对,谁敢冒死把他隐秘不宣的心思传得天下皆知?这天下,肯为王爷如此孤注一掷的,只有一个人。”
自从芳馨去世,整个漱玉斋如同堕入鬼蜮。除了芳馨和小钱,其余人等受刑并不重。他们没有贴身服侍过我,自然也就不会察觉我的秘密。但芳馨的死和小钱的重伤,令他们胆寒与后怕。在等待含光殿处置的日子里,他们虽然服侍得安静而小心,但我能嗅到他们无言的畏惧与怨恨,就像此刻溢于言表的欢欣与背离。
世间已无芳馨,我无所失望,亦无可在乎。
从玉茗堂望出去,漱玉斋精致美好的庭院是如此陌生和令人厌倦。
绿萼和小莲儿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压低了声音,似万丈阳光陡然间化作千年玄冰:“太后——”
我转身携起小莲儿的手,淡淡笑道:“不可说……”又向绿萼道,“去泡一壶好茶来。”
一时在西厢中坐定,我问道:“姐姐究竟如何?怎么我听宜修姑姑说,沉香榭赏赐不断,陛下也常亲自去看望。”
小莲儿忙道:“那是宜修姑姑怕大人着急,所以这样说。实情是娘娘两次去含光殿求见,陛下都不肯见。娘娘回到沉香榭,便一句话也不说,有时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说着垂头苦笑,“沉香榭的确是赏赐不断,可有什么用呢?我们娘娘难道缺那些赏赐么?”
我叹道:“她自养她的胎,哭什么呢?”
小莲儿道:“一来,我们娘娘是担心大人,二来……”她抬眸看我一眼,微微迟疑。
我微笑道:“直说吧……”
小莲儿道:“是。二来……娘娘大约是很失望。一直以来,娘娘都觉得自己是顶着大人的容貌入宫的。陛下不论是宠是怨,宠也不是她,怨也不是她……”
我冷冷道:“她还没有习惯么?还是她怨我连累她失宠了?”我向来待玉枢颇有耐心,这话已是刻薄,甚是近乎恶毒,连我自己都不免惊诧。
小莲儿虽听得不甚明白,却也一惊:“大人——”
我摇了摇头,懒懒道:“罢了。后来如何了?”
小莲儿忙道:“圣上的性子,是求一求就能如愿的么?幸好娘娘第二次去含光殿的时候,遇见颖妃娘娘从里面出来。颖妃问我们娘娘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朱大人的事情求见,不知姐姐见了陛下要怎么说?’
“娘娘答道:‘自然是求陛下饶恕玉机。’”
听到这里,我不觉冷嗤,继而叹息,为她无用的焦急与赤诚。小莲儿一怔,垂头续道:“颖妃听了这话,也和大人一般……嗯……一般笑着说道:‘饶恕什么?饶恕朱大人对昌平王爷痴心妄想的罪么?’娘娘顿时被呛住了,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微微一笑:“颖妃问得好。”
小莲儿道:“颖妃接着道:‘流言无稽,却未必是空穴来风。然而圣上也没有这么无聊,为了这样一件情事就定朱大人的罪。我猜,定然还有别的更严重的事情。’娘娘便问究竟是什么事情。颖妃笑道:‘他二人深夜密谈,旁人如何会知晓?想必这会儿只有太后敢去问含光殿的人,但太后那里,姐姐敢去打听么?’
“娘娘道:‘陛下不肯见我,想来太后也不会告诉我。’
“颖妃道:‘虽然朱大人并非单因此事得罪,却未必不能因此事得救。’
“娘娘忙拉住颖妃的手道:‘还请妹妹指教。’于是两位娘娘一起回到沉香榭,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话。”
小莲儿语声娇糯,娓娓道来。我似亲眼看着颖妃和玉枢在阶下喁喁细语,颖妃偶尔瞥一眼高高在上的含光殿,露出清冷嘲讽的笑意。
我这才有了些兴致:“二位娘娘回到沉香榭都说了些什么?”
小莲儿见我略微有了些笑容,顿时松一口气:“颖妃对我们娘娘说:‘能救朱大人的只有姐姐一人。只要姐姐肯在圣上面前说一句好话,朱大人定能从轻发落,甚至免罪也不无可能。只是不知姐姐肯不肯说呢?’
“娘娘道:‘什么话我都愿意说。’
“颖妃道:‘姐姐只要说朱大人的心一向是念着圣上的,外面传的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圣上心一软,自然轻判了。’”
我叹道:“姐姐怎么愿意说这样的话?颖妃也太为难姐姐了。”
小莲儿脸一红:“是。娘娘忙向颖妃道:‘妹妹曾在我面前发过誓,她对陛下并无倾心。’
“谁知颖妃竟大笑起来,说道:‘姐姐和朱大人一母双生,难道不知道她的脾性么?她既然肯去寻慧贵嫔的晦气来为姐姐出气,可见心中十分在意姐姐。朱大人即便真的倾心,也不会在姐姐面前承认的。自然,朱大人的本意是什么她从未透露,但姐姐是朱大人的孪生姐妹,若连姐姐也不知道,那便真的没人知道了。’
“娘娘不言语。颖妃又道:‘我明白姐姐的顾虑。姐姐不妨想一想,若无朱大人,姐姐还会进宫么?若朱大人真的获罪,姐姐又能剩多少宠爱。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难道不值得姐姐去说这一句话么?’”
恰逢绿萼奉茶进来,闻言双手一颤,想插口终究忍住。我一吹茶烟,淡淡道:“她宁可是别人夺去了宠爱,也绝不愿意是我。”
小莲儿一怔,垂头续道:“我们娘娘听过后,的确犹豫了两天,这才下定决心。娘娘仔细想过后,向陛下说了一番话。陛下听过,当时并没说什么,但以今日的圣旨来看,娘娘的话陛下很是受用。”
我心中一软,叹道:“姐姐素来不善矫情伪饰,说这样的谎话,也不怕被人看出来?”
小莲儿涩然一笑:“我们娘娘是不会说假话。奴婢以为,陛下之所以信,是因为我们娘娘说的是真话。”
我脑中一热,含两分惶惑与恍惚:“真话?”
小莲儿道:“就在七夕那夜,娘娘请陛下来沉香榭用晚膳。于是奴婢们摆下酒菜瓜果,请陛下和娘娘就在水阁赏月。趁陛下高兴,娘娘便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的事情于我已极其遥远和模糊,那时所有的盼望都不过是长大以后能嫁一个品行、脾性都好些的小厮。如今想想,那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另一番人生,是我无法体味的快乐与忧愁。我叹道:“多年前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他也未必爱听。”
小莲儿道:“是。最初陛下是有些不耐烦听的,但也没有打断,听多了,神色也慢慢缓和下来。”
我恍然微笑:“这样一说,我也想听一听小时候的事情了。”
小莲儿抬眸望着透亮的窗纸,似望着金沙池上七夕初升的明月:“娘娘靠在陛下的肩头,仰面看着月亮,口吻也似月光一般柔和,说道:‘孩提时小姐妹之间最是和睦友爱。从前总觉得是一母双生的天性使然,现下想想,其实是妹妹有意让着臣妾的缘故。’
“陛下便问,难道不当是姐姐让着妹妹么?
“娘娘答道:‘妹妹读书刻苦,说起故事来柔桑县主爱听,所以就总代臣妾陪着县主。臣妾就偷懒,回家去睡觉玩耍。有时轮到臣妾守夜,妹妹也肯代臣妾守着。夜真安静,柔桑县主和臣妾都睡着了,妹妹却还坐在一旁读书。’
“皇上道:‘你妹妹从小便是这样无趣么?’
“娘娘道:‘妹妹从小就是这样爱读书,所以才会被选进宫中做女官的。还记得那一年妹妹要进宫,母亲为妹妹做了一身新衣裳。臣妾十分羡慕,便趁妹妹不留意,悄悄穿在身上。原想着穿一会儿便脱下来,谁想竟被妹妹瞧见了,当时臣妾真羞得无地自容。谁知妹妹只是笑笑,说她的衣裳便是臣妾的衣裳,只管穿着无妨。臣妾知道,其实妹妹很喜欢那身衣裳,但自臣妾穿过,妹妹终究不曾再碰过。那便是臣妾入宫时所穿的,名叫隐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