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熙平假意将脸一沉:“又胡言乱语了!”
  我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柔桑的鼻尖,笑道:“还是这样刁钻。”
  熙平笑道:“柔桑别缠着玉机姐姐了,她还要去向董妃和各位贵妃请安呢。”
  柔桑道:“下次我进宫来,姐姐一定要说故事给我听。”我应了。忽而鼻子一酸,忙低头告退。
  睿平郡王高思诚的容貌与皇帝有七八分像,一身月白五龙长袍,腰间悬着一管碧玉短笛。董妃容貌平平,头发微黄,肌肤虽细致,却不够白皙。待我行过礼,她早让丫头奉上一只尺半见方的大锦盒,揭开一看,是一套二十只白玉编磬,旁边还躺着一枚小玉锤。每只白玉磬大小不一,雕着精细的花样。董妃道:“朱大人入宫多日,本宫无缘识见。我家王爷自来爱好音律,府里没有别的,唯有这些。大人留着自己赏玩也好,赏人也罢,小小薄礼,略表敬意。”
  我忙令丫头受了,郑重道谢。睿平郡王的女儿松阳县主才两岁,生得玉雪可爱,正在乳母怀中好奇地看着我。忽然看到我手上的红珊瑚梅花香珠,便咿咿呀呀地伸手要。乳母哄了两句,她便小嘴一扁,大哭起来。董妃颇为尴尬,红了脸道:“小女无识,请朱大人不要见怪。”
  我微微一笑,除下手上的珊瑚珠串,递给了松阳县主。松阳县主双手扯着珠串,凑在鼻端闻个不住。我依依告退,向两宫贵妃请了安,方与锦素等坐在一起。
  锦素手执纨扇,掩口一笑:“这里坐着的王妃公主,各个都拉着玉机姐姐说个不住,越发显得我们是没人疼没人理的了!”
  易珠忙道:“可不是么?”说着亲手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玉机姐姐辛苦了,还请润润嗓子吧。”
  我手执扇子一人拍了一下:“你们两个越来越会贫嘴了。”
  座中一个身着秋香色绸衫、圆脸细眼的少女笑道:“两位姐姐说得很是。我和于姐姐、史姐姐去向信王妃请安的时候,那世子正眼也不瞧我们。谁知朱大人去了,他就有说有笑的。我们还暗暗纳罕,不知姐姐有什么法子能让世子开口说话呢?”
  我一直认为秋香色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尴尬颜色,若压不住,会显得一脸菜色。车舜英的皮肤本不白皙,且她身边的锦素着群青色,史易珠着桃红色,各个新鲜娇艳。唯有车舜英,显得灰头土脸。我默默打量她片刻,方道:“这位信王世子,是我在长公主府中的旧识。”
  车舜英摇着扇子,微微一笑:“听闻姐姐是长公主府中一个仆隶的女儿,这旧相识自然比大门不迈、二门都不出的公侯小姐多些,那也不出奇。”
  我与她素未谋面,却不知她为何句句讥讽,不禁动气。忽听身后的红芯不卑不亢道:“奴婢听说车大人的父亲出自辽东小族。这官既不是荫封来的,也不是科考来的。只因娶了前朝暴君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公主,圣上顾及颜面才封的。我们姑娘好歹是殿选选上的,车大人的官却是又从何来?车大人在我们姑娘面前,有何脸说出身不出身的呢?”
  车舜英的父亲是御史中丞车回,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仅次于御史大夫的第二人,官秩颇高,车回既得尚前朝公主,亦非无能之辈。然而车回是高丽人,他的官即非荫封而来,又非科考而来,这却也不假。红芯避重就轻,出口爽利,车舜英被驳斥得半晌说不出话。待要发作,少不得忍住,只气得双目圆睁,满脸通红。
  易珠一笑,赞许道:“好丫头,知道护主。”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最看不得有人欺侮我们姑娘。”
  我假意斥道:“车大人说话,你混插什么!”说着看一眼绿萼。
  绿萼会意,向红芯道:“烦姐姐回宫里找件缎子斗篷,让小西送来。顺便在殿中预备下茶水和盥沐之物,待宴席散了姑娘回宫,一应齐全才好。”红芯忙领命去了。我这才笑向车舜英道:“丫头蠢笨,还请车大人多多包涵。”
  车舜英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摇着扇子,忽然啪的一声,打翻了茶杯。茶水洇湿了桌布,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车舜英的裙子上,车舜英忙提着裙子站了起来。
  易珠笑道:“车妹妹快回宫去换件衣裳吧。衣衫不整地参拜,可治个不敬之罪。”
  车舜英的丫头忙上来擦拭裙子,一面问道:“大人要回宫换衣服么?”
  车舜英的扇子重重拍在了那丫头的后脑,那丫头是过去服侍过嘉秬的,当下便红了眼睛,死命忍住了才没哭。车舜英沉声喝道:“换不换衣裳也要你来多口!”
  锦素看不过去,忙道:“车大人的裙子只溅湿了一点,这里风大,想必很快就能干透了,依我看倒不必回去换了。”待收拾好桌子,车舜英挪了个座位重新坐下。
  忽见两行小内官一溜小跑进了延秀宫,众人忙离席下拜。不多时,只见皇帝亲自扶了太后上了清凉殿,皇后牵着高曜紧随其后。
  太后穿了一件杏黄色连珠凤纹长衣,金凤点翠步摇上的金珠沥沥作响。皇帝身着淡秋色云锦团龙袍,佩戴升平长公主所赠的紫云龙纹香囊。皇后则一身淡紫色折枝牡丹长衣,挽着浅金色的披帛。灯光太过浓烈,脸上的脂粉随笑容一动,似有粉屑簌簌而下。
  太后在最上首的云凤雕花金丝楠木椅上落座。众人参拜毕,太后笑道:“端午家宴,一家子骨肉,何必拘礼?入席吧。”见帝后在太后两侧落座,众人方敢坐下。
  太后环视一周,见右首第三张桌子仍是空无一人,诧异道:“升平怎的还没来?”
  皇后忙道:“回母后,儿臣已遣人往漱玉斋看过了,升平还在沐浴,只怕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这会儿是开席呢,还是再等片刻,请母后示下。”
  太后笑道:“升平最年幼,难道还要皇兄皇姐巴巴地等她不成?皇帝以为呢?”
  皇帝笑道:“一切都听从母后的。”
  太后道:“开席。”
  皇帝欠身道:“是。”于是李演率先为皇帝斟酒。
  酒过三巡,皇帝站起身来朗声道:“近来北燕犯境,践踏冀南数万生民。朕不忍子民折颈暴露于异族马蹄之下,故决意亲征。日前粮草已俱,兵械已完,待大军集结,朕将挥刀马上,斩寇杀敌!四弟早已在边境等着朕了!”说罢高举玉杯,一饮而尽。
  皇后陪盏,离席拜下:“臣妾在宫中日夜翘首,愿将帅一心,士卒骁勇,望佳音早来,雄师凯旋。”众人忙跟着拜下。
  皇帝微微一笑,双手扶起皇后:“务请皇后代朕尽孝,朝中宫中,烦皇后多多留心。”
  皇后道:“臣妾领旨。”
  帝后重新坐下,四目相对,俨然一对恩爱夫妻。我暗暗叹了口气。“朝中宫中”——皇后连乳母王氏羞辱陆贵妃一事闹上了朝堂都不能及时知晓,可见她的蠢钝迟缓。宫中尚且照应不暇,何况朝中?
  当下菜肴流水般上来。梨园执事康义全双手呈上一盘写着戏名的竹筹,经由内官递到宫娥的手中,逐次传给佳期。佳期躬身奉上,太后看了看说道:“既然皇帝要亲征,便点一出《拜将》吧。”说着向皇帝笑道,“愿皇帝得大将如汉高祖得韩信,神机妙算,百战百胜。”
  皇帝笑道:“若得韩信复生,岂患小小的燕贼?”
  正说着,李演已将竹筹捧到面前,皇帝一指道:“这出《赎孽》,朕许久没听过了。”
  太后一怔:“《赎孽》太过悲戚,皇帝何故点这出戏?”
  皇帝笑道:“这出戏虽然悲怆,但朕喜爱其中的兄弟之义。兄弟之间,因血亲而有情,但更可贵的是兼有朋友之义。且朕听母后说过,朕尚在母腹中时,贵妃便以此一折戏为双亲讨回公道,可见戏中有公义,正当好好观摩一番。”
  太后听了,默然不语。皇帝一摆手,惠仙接过盘子,呈到皇后面前,皇后毫不迟疑地点了一出《定婚》。这出戏说的是汉武帝刘彻戏言金屋藏娇的故事。
  内官将盘子传给林妃的侍从,林妃正在看戏牌子,忽听太后问道:“端阳佳节,怎么不见信王?他倒舍得将你们母子丢在宫里。”
  林妃忙起身答道:“回母后,他日间着了暑气,请医用药,已躺了一天了。实在不能起身向母后问安,望母后恕罪。”
  太后道:“无妨。”又向佳期道,“请银院判去王府看看,明天一早回本宫。”佳期应了。当下众人一一点过戏。
  直到《点将》唱完,才见升平长公主扶着沅芷匆匆赶来,向太后与皇帝谢罪。只见升平长公主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单衫,挽着流朱色披帛。发髻左右各簪一朵珠花,甚是随意。太后嗔怪道:“在宫里做什么?怎的这样晚?”
  升平笑道:“儿臣午后睡迟了,起得晚了些,母后勿怪。”
  太后关切道:“是昨夜没睡好么?”
  升平道:“昨夜大约是茶饮得太多,走了困,看了会儿书,又绣了半夜的花。因此午后睡过了。”
  太后叹道:“你总让母后操心。待有了驸马,看你还这样淘气!”
  升平的双颊漾出两团红晕:“这样多人,母后说这些做什么?!”
  太后笑道:“不说便不说。你也别往那边去了,就靠着你皇兄坐吧。”升平领命坐在皇帝下首。
  《赎孽》是一出很短的戏,说的是一个叫做王启的人在御街上误杀了义兄李佩,心中愧悔不及,从容赴死的故事。只听那王启唱道:
  “二位贤弟且听我道原委:三月前打杀一人在御街,三司会审升堂问罪,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谁。
  (大哥,却是谁?)
  是我经年未见的义兄李光未。义兄姓李名佩字光未,当年菩提树下誓相随。可恨我眼盲当他是盗贼,不合适一剑杀在御街尾,到如今恨绵绵无计可追,因此上押在此为赎前业。
  二位贤弟休再劝,也请莫再伤衙解,前日会审已定罪,今番必将我身毁,生当同难死共穴,誓要此心无愧悔,哥哥啊,黄泉路上须等我,一路作伴同为鬼!”
  我并不知道这出戏与周贵妃有什么关联,不禁看了一眼芳馨,芳馨上前轻声道:“这是二十七年前的往事了,待回宫后奴婢慢慢说与姑娘听。”
  只见周贵妃抱着幼女青阳公主,亲手喂食,只偶尔往台上看一眼。皇帝闭目倾听,右手在桌上轻轻按捺。熙平长公主凝神听罢,方指着桌上的菜肴与柔桑低语。
  唱到《定婚》时,太后叹道:“小儿女的话,竟也能成真。”
  皇后一面为太后布菜,一面笑道:“虽是小儿女,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却是不假的。”
  太后微笑颔首。熙平长公主趁机道:“说起这金屋藏娇,儿臣倒想起一事。”
  太后笑道:“熙平这里总是有很多趣事,不妨说来一听。”
  熙平长公主笑道:“那时候,四位女巡都还没有进宫呢。有一天儿臣带了柔桑进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柔桑便与二殿下在偏殿玩耍。皇后娘娘偶尔想起要个东西,谁知叫了两声竟然一个人也不来。儿臣便出来查看,原来是二殿下与柔桑坐在榻上扮家家玩,一个叫殿下,一个叫爱妃,都正襟危坐着,下面的小丫头跪了一片,哧哧直笑。儿臣抱着二殿下问:‘殿下将来要娶柔桑亭主为妻么?’殿下立刻答道:‘自然要的!’自此后,儿臣旁观他两个,竟比亲姐弟还要亲密友爱。”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太后招手命柔桑过去,上下打量道:“像熙平小时候的模样,长大了必是个美人。”略想了想,又道,“本宫记得柔桑的亭主还是她出生时封的,这会儿也该晋封了。”
  皇帝笑道:“朕早有此意。长公主位比亲王,就晋封为县主,赐宁海县为汤沐邑。”熙平长公主喜出望外,忙携曹驸马与柔桑跪下谢恩。
  太后笑道:“若论柔桑的模样与性情,将来嫁于我曜儿倒也很好。”
  皇帝微笑道:“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日后结成夫妇才更稳当。只是曜儿与柔桑年纪还小,过些年再说不迟。”说着拉过柔桑,低低询问,柔桑一一恭敬作答。
  太后用银签子签了一块西瓜送到唇边,忽然想起一事:“说到亲事,信王世子有十四岁了吧。”
  林妃忙起身答道:“回母后,秋天就满十五岁了。”
  太后笑道:“信王世子是太祖的长孙,又是亲王世子,身份尊贵,皇帝要亲自赐婚才好。”
  皇帝笑道:“嫂嫂若觉得哪位大家闺秀好,问准了信儿,朕即刻赐婚,又有何难?不知可相准了么?”
  林妃道:“臣妾前些日子倒留心了些。只是孩子如今长大了,自有他自己的主意,臣妾虽是他的母亲,可也不好勉强他。”
  皇帝笑道:“这倒有趣。不知侄儿有何主意?”
  高旸起身答道:“臣尚年幼,正当读书明理之际,怎可早早为家室所牵绊?再者,朝廷里那些老头子的女儿,想来都无趣得很,臣必得一个才智高超的女子,才肯聘娶为妻。”
  皇帝笑道:“朕的朝堂上,那么些股肱之臣的大家闺秀,他都没有放在眼里。你怎知其中没有才智高超的女子?只这四位选进宫来的女巡,便个个都很出挑。”
  高旸远远地看我一眼,道:“入宫的女巡,自然都是万中无一的。据臣所知,四位女巡中,于大人与朱大人俱出身寒门,史大人出自商贾之家,并无父兄立于高堂庙廊。连皇后与两位贵妃都不选那些老夫子们的千金入宫,正说明她们确是无趣得很。”我听了不觉好笑,四位女巡,明明车舜英的父亲在朝为官,他偏偏略过。果见车舜英满脸不快。
  皇帝大笑,连说“刁钻”,又道:“如此,朕便将她们其中一个赐你为妻,你可愿意?”
  高旸道:“若她们之中有一位可称得上才智高超,无论出身贵贱,容貌美丑,臣都愿意一生珍视。”
  皇帝赞道:“你倒不以貌取人,难得。”又向林妃道,“侄儿很懂道理,依朕看,嫂嫂也实在不用费心操劳。他若自行看准了,朕便赐婚。最难得是志趣相投,脾性相合,容貌家世都在其次。”
  林妃道:“臣妾谢圣上恩典。”
  戏台又高又远,灯火通明。戏子们身着彩衣,脸上敷着厚重油彩,做生的潇洒,做旦的妩媚。说不尽的权谋与牺牲,唱不完的愤怒与哀愁。夜色中,戏台仿佛遥远大漠中的蜃气,无数穿红着绿的男女,凌波微步,踏沙无痕。一颦一笑,一举一投,无不尽态极妍,无不尽悲喜之意。
  戏总是这样,不如此不足以借题挥洒,不如此不足以直抒胸臆。人生是苍白的戏文,戏文是扭曲的人生。
  台上正唱着一出《赴宴》。西王母的小丫头见周穆王生得俊美,正心猿意马地引他入席。而穆王身边的小马倌却在偷望这美貌的小仙女,小仙女自是无意于他。大约她道行不够,她若知道七百年后,正是这小马倌的后人灭了两周,一统天下,成为始皇帝,此刻又当如何?[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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