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
  玉枢叹道:“只是身上终究留下了疤痕。”
  我笑道:“在背后,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只当没有好了。”
  玉枢白了我一眼,眼睛又红了:“亏你笑得出来!你可知道,我和母亲日日哭泣,夜夜难眠,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垂头道:“都是我的错,让母亲和姐姐担心了。”
  玉枢忙道:“这如何能怨你?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华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叹道:“她恨我气死了她的母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60],说的便是我自己。”
  玉枢不愤道:“这华阳当真糊涂。夷思皇后明明是病逝的,难道那一夜你不去见她,她就能长命百岁了么?”
  我淡淡道:“姐姐别恼。华阳长公主刺驾,铁定是活不成了。”
  玉枢嗤的一笑:“刺驾?那日他们带走了贵太妃和晔儿,我和孩子们都在后花园,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说着神色愈来愈冷,“事后看见怡和殿人去楼空,只觉兔死狐悲。仔细想想,很是害怕。”
  我宽慰道:“姐姐又没作恶,不用怕。”
  玉枢缓缓转过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双眼,似冷泉清冽:“作恶?我固然是没有作恶,难道贵太妃就作恶了么?”
  后宫剧变,是非难辨,终究连玉枢都察觉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都说他们作恶,他们就作恶了。”
  玉枢哼了一声:“如果他们也说我有罪呢?你也信么?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属、大理寺和御史台狱的酷刑有多厉害,要造一桩冤案何其容易!”说着声音微颤,别过头去,仿佛不忍目睹阴森湿冷的监狱和各样坚冷残酷的刑具,“我宁可认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颇为沮丧,但她的敏感与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这样说,便是认定昱贵太妃母子是冤枉的?那么依姐姐看,是谁下令滥刑?谁造成冤狱?皇太后么?”
  玉枢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双颊骤然苍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这话从此以后不可再说。姐姐身边有小孩子,为人父母,当‘举善而教,口无恶言’[61]。”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华阳无意中泄露了夷思在各宫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凛然,“否则小孩子学了出去,那便万劫不复了。”
  玉枢惭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凝视片刻,积郁多日的后怕突然爆发:“我知道,只因为濮阳郡王是先帝最年长的兄弟,他们怕他阻了皇长子的路。”她激动起来,我能听见她牙关打战的轻响,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儿年纪小一些,幸而从没有人提起让我的晅儿即位,否则——”
  我断然轻喝:“姐姐!”
  玉枢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泪道:“如今看来,倒是无儿无女的,或只生个公主,倒落得清静。今日他们说贵太妃和濮阳郡王刺驾,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和晅儿。我和孩子们困在这深宫之中,也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话说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来的心虚。
  玉枢失笑:“只怕到时你自顾不暇,还如何顾我?”
  我想了想,笃定道:“我们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玉枢甚是感动:“我也没什么主张,以后便都听你的便是。”自我进门,玉枢始终不敢提高曜突然驾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转相问,“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谋,一朝成空。如今不过是苟活,还能有什么打算?”
  玉枢吓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不如便听我的。母亲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们一家在一处,过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后悔。你说好不好?”
  我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从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时局平稳,我便日日进宫来陪着姐姐,教寿阳读书,到时候姐姐不要嫌烦才好。”
  玉枢笑道:“有妹妹这个‘帝师’教寿阳读书,我求之不得。”
  听见“帝师”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骤然下坠的无所依托与慌乱。玉枢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机——”我笑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寿阳以后的功课便交给我了。”
  从济宁宫出来,已近巳初,柔桑应当已经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宫门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来传话:“太后有旨,君侯尚未痊愈,恐彼此见了伤心,于君侯的身体无益。请君侯安心休养,于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劳太后挂怀,微臣愧不敢当。”
  慧珠笑道:“太后听闻君侯受了伤,很是关切,多次向信王妃问起。还请君侯保重玉体,待彼此都好些了,再来请安不迟。太后与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我微笑道:“多谢姑姑。那玉机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转过西一街,这才回宫。银杏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彼此伤心,分明是心虚,没脸见姑娘。”
  我叹道:“她若真这样想,还算有几分良心。若像信王妃这般若无其事,才真是无可救药。”
  银杏道:“姑娘会与信王妃生分么?”
  我摇了摇头,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见识过人,强过我百倍。从前我有难处,都是她开解我,教导我。我在掖庭狱坐牢,她都敢来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复何求?‘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62]生分?永远不会。”
  银杏赞叹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若是奴婢,只怕无法这般若无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难言:“她毕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时,只要她像母亲一样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挠女医施术,或是故意命她们怠慢些,我就没命了。”
  银杏撇一撇嘴,嗫嚅道:“这哪里是为了姑娘,分明是为了信王!”
  我笑道:“是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罢,这个恩情,我永远记住。”
  除了济宁宫和守坤宫,偌大的皇城,再无可去之处。于是默默向北,预备从修德门出宫。出了重华门,迎面便看见一大幅青灰帐幔三面围住了历星楼,寒风中飘荡着干燥的木屑香气和油漆的气味。两个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给历星楼换新瓦。还有一个坐在屋脊上歇息,迎着晨光极目向东。
  自高曜即位,历星楼从未停止过清扫和修缮。这应是他最后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还没有完工。惭愧、痛心、悔恨、悲愤一齐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银杏劝道:“姑娘,咱们快走吧。”不错,哭也无益,这些天我哭得还不够多么?银杏怕我太伤心,在宫中失了分寸,遂指着历星楼西面的漱玉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旧居是谁住着。咱们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转过身,默默拭了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好。五年未见,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斋的粉墙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黄泪水滚滚而下。桐油黑漆大门严丝合缝,玉茗堂无言耸峙。银杏道:“看这个样子,漱玉斋是无人居住了。”
  我微微迟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银杏笑道:“原来门没有关。”我惦念漱玉斋昔日的盛景,于是闪身进去。漱玉斋和五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植了几株红梅,冬日里热闹了许多,一扫往年的颓唐萧索之气。
  银杏笑道:“这里还是老样子,倒更好看了。”
  周遭空无一人,玉茗堂的门挂了锁。我随手拈了一朵红梅藏在发髻之中,环视一周,淡淡道:“我还以为这园子荒废了,不想竟留存得这样好。”银杏怕勾起我的伤心,不敢回话。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叹道:“走吧。”
  忽听山石后有人轻轻唤道:“君侯……”
  我和银杏都吓了一跳。银杏秀眉微蹙,不悦道:“谁在那里?!”
  假山石后转出一个老宫女来,身着绛色半袖,顶着花白的高髻,薄薄的鬓发早已簪不住宫花,牙白的细绒花在晨风中颤颤巍巍。这老宫女十分眼熟,我怔了好一会儿,失声唤道:“良辰姑姑!怎么是你?”
  良辰是当年服侍高思谚的老宫女,自高思谚驾崩,我便再也没见过她。良辰上前行了一礼,道:“奴婢恭候君侯多时了。”
  我疑惑道:“我来漱玉斋是临时起意,姑姑怎知我要来?”
  良辰微微一笑道:“奴婢并不知道君侯要来漱玉斋。奴婢只是在这里等着君侯,天可怜见,奴婢总算等到君侯了。”
  良辰特意在漱玉斋等我,必有重大隐情:“不知姑姑有何赐教?”
  良辰抬眸看了一眼银杏,我会意,挥手命银杏走开。银杏自去门口的凤尾竹影壁后面门而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姑姑请说。”
  良辰忽然跪在我面前,切齿沉声道:“人人都说君侯是最聪明的人,再狡猾的罪人也逃不过君侯的耳目。请君侯顾念太宗皇帝的情义,顾念与先帝十数载的师友之情,务必查清先帝遇弑的真相,为先帝报仇雪恨。”
  梅树轻摇,暗香四溢。她的话沉静中满含怨愤。我淡淡道:“弑君的主谋不是已经查清了么?姑姑的话,我不明白。”
  良辰道:“大人难道真的以为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么?!”
  宫禁之中,真假难辨。我冷冷道:“姑姑这话荒唐!姑姑请回吧,我今日就当从未见过姑姑,姑姑的胡话我也只当没听过。”说罢转身欲行。
  良辰膝行两步,牵着我的裙子急切道:“君侯今日进了漱玉斋的门,这便是太宗与先帝在天有灵!只要君侯肯留下听奴婢一言,打死无怨!”
  我一扯裙角,依旧背对着她,以掩饰我迫不及待想听她陈述内情的神情,故意用嫌恶的口气道:“罢了!你说你的便是了!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良辰道:“人人都以为先帝是被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所弑,其实先帝是被皇太后——”
  我猛地转身,惊怒不已,指着她的鼻尖道:“你谮毁皇太后,是何居心!”
  良辰一怔,仰面淡然:“先帝生前最信任君侯。奴婢今日来寻君侯说这番话,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除了求君侯查明真相,还能有什么居心?”
  我慢慢蜷起笔直生硬的手指,稍稍平息怒气:“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良辰道:“自皇太后入宫,先帝一直待她很好,还想专宠于她。可惜皇太后并不喜欢先帝,新婚之月,便屡屡荐美貌的女御侍驾。久而久之,先帝也察觉出来,便甚少召幸皇太后。后来,先帝以沏茶为名唤桂旗去定乾宫,命桂旗好生监视皇太后的一举一动,若有所得,重重有赏。”
  桂旗是守坤宫的掌事,在守坤宫当差多年,心腹耳目甚多。高曜选她监视柔桑,确是再合适不过。那一日陪高曜祭扫思幽皇后的陵墓,我已察觉高曜对母后的死起了疑心,只是他不言明,我也不好追问。
  只听良辰续道:“先帝遇弑之前十数日,桂旗告诉奴婢,慧珠私下曾与皇太后说,若不是熙平大长公主悉心筹谋,思幽皇后哪这么容易就死。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只怕是濮阳郡王。皇太后立刻命慧珠不可再说。先帝从思幽皇后陵回来,便对皇太后说,自己在昔日守陵之所梦见皇后,盛赞熙平大长公主暗中扶持之德,要给熙平大长公主加品爵封邑。皇太后的脸当即变了颜色。之后数日,先帝便遇刺了。”
  我虽然不知个中详情,但良辰的话却并未令我如何意外。他们本可以在我离京之后再刺杀高曜,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为察觉到高曜起疑,恐已有废后之意。
  我冷笑道:“即便你说的属实,也不能证实皇太后派人刺驾。”
  良辰不慌不忙地叩头道:“是不是皇太后刺驾,只待君侯查实。今日奴婢能对君侯说出这番话,便死而无憾了。”
  我无言可答,亦不忍回头,只得拂袖而去。直到越过凤尾竹影壁,我才悄悄回眸。红梅灼艳,绛色深沉。良辰依旧伏地不起,鬓边的绒花滑落在地,和尘飘远。我叹道:“出宫吧。”
  数日后,我听玉枢说,小东子自请出宫为高曜守陵。良辰惦念两位旧主,在监舍中悬梁自尽。皇太后欲留小简在身边,小简却执意去了皇太妃李芸处。
  自我受伤后,比从前更加怕冷。一连四五日,只在家中睡觉养息。因体力不济,读书会客也有限。大雪过后,天地一片苍茫。时近腊月,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母子的死期将近。数着雪花,数着日子,我在梦里都在等待这一刻。
  洗漱后,我歪在榻上读书,绿萼伏在桌上裁衣裳,小丫头们在外间游戏嬉笑。室内温暖如春,不过片刻,我便昏昏欲睡,手一松,书掉在了地上。绿萼放下剪刀,正欲上前拾起,忽听门外小丫头悄声唤道:“绿萼姐姐。”
  绿萼轻笑道:“什么事?”说罢放下书,掀了帘子出去了。不过片刻,便回屋来将我唤醒,“姑娘,有客求见。”
  我懒懒地坐起身,不悦道:“都这样晚了,谁还会来?”
  绿萼摊开右手,洁白如玉的手心上,是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色泽殷红如血,经年暗香不消。我精神一振,拈起香珠道:“这是个好东西,看上去有些眼熟。”
  绿萼道:“姑娘忘了么?这串梅花香珠是咸平十年的春天,姑娘初入宫时,升平长公主赐给姑娘的。后来在端午节上,因睿王的长女松阳县主讨要,姑娘就随手送给了她。松阳县主如今已是郡主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不禁叹道:“是了,那时候松阳县主才两岁,被生母董妃抱在怀中。睿王夫妇甚是恩爱。”咸平十年的端午夜宴,众人济济一堂,连高思谚与裘后也展示了帝后之间应有的信任、敬重与恩爱。柔桑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为了来见我,险些被长裙绊了一跤。如今高思谚与裘后早已不在人世,柔桑临朝称制。我的记性也平常了,竟连这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的事都忘记了。
  我笑道:“莫非是松阳郡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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