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车从后门入景灵宫,才行了一箭之地,便听对面有车驶来。道路狭窄,我命人避让道旁。对面的车却停了下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问道:“是谁进宫来?”
  银杏连忙下车行礼,恭恭敬敬道:“新平侯进宫来看望曹娘娘。”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笑道:“原来是玉机妹妹。”接着便听银杏朗声道:“奴婢参见信王妃。”
  我只得下车,深深行了一礼。启春权势滔天,却与我一样,单车入宫,身边的从人也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内官,一个车夫而已。她亲自下车扶我起身,又还了一礼:“许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可好?”
  启春绾着螺髻,只戴了一对素银簪子。淡石青色的纱衣,透出衣襟上用银丝绣成的云凤纹,益发显得飘逸而凝练。相比之下,我的白衣显得乏味而造作。
  我笑道:“一切都好,谢王妃关怀。”
  启春笑意亲和:“表妹是妹妹的旧主,素来待妹妹亲厚,我听说,她还亲自去仁和屯看望过妹妹。信王曾数次让妹妹来景灵宫看望表妹,妹妹今日才来,可真是无情。”
  我只得道:“王妃所言甚是。”
  启春笑道:“妹妹进去吧,我也该走了。”彼此行过礼,启春登车而去。我望着她的车出了宫门,这才打发车马出去,带着银杏步行入宫。
  甫一转身,银杏便迫不及待道:“信王妃知道曹娘娘去过仁和屯也就罢了,又是如何知道信王曾让姑娘来景灵宫的?”
  我笑道:“昨夜我曾向信王提及,曹氏未入宫前,曾来过仁和屯。信王也曾好几次命我看望曹氏。”
  银杏蹙眉不平:“信王怎能将与姑娘说的话,转头说给王妃听?”
  我不以为然道:“你还没有明白么?信王与王妃是结发夫妻,患难爱侣,情分非比寻常,自来是无话不说。夫妇之间,说便说了,有何出奇?王妃还曾劝我嫁给信王呢。若不是那日一时动了歪念想杀我,信王对她的话自是深信不疑。”
  银杏道:“可是越国夫人说——”
  我笑道:“信王妃是最讨厌商人的,少年时便与越国夫人性情不合,两人是从来不说话的。先帝在的时候也还罢了,如今越国夫人除了一点钱财和一个虚爵,还有什么?信王妃若真的心狠手辣,随便找个借口,便能料理了越国夫人,即便软禁、用刑、下毒,谁又奈何得了信王妃?越国夫人的话是很有道理,终究也要信王妃权衡利弊,认了这个道理才是。”
  银杏无言以答,甚是沮丧,只一味低头呆望自己的脚步。景灵宫冷清,四望不见一人,她的脚步虽轻,仍有微弱的回响,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自问自答。银杏走了好一会儿,方叹道:“越国夫人一说,奴婢觉得是姑娘赢了,听姑娘一说,又觉得信王妃胜了。”
  我笑道:“信王掌控朝局,信王妃自然也春风得意。每日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忙碌,只怕没有多少心思耗费在这种情爱小事上。大局如此,细小胜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心中一动,“你不若想想,倘若我让钜兄弟去刺杀信王妃,信王还会待我和颜悦色么?”
  银杏恍然道:“姑娘这样说,奴婢就明白了。”
  沿着矮墙过去,柔桑的殿宇在望,虽然高大宽敞,终究敝旧。庑瓦缺损,门墙剥落,彩漆灰败,镂雕模糊。柔桑在此软禁,就像她的心居于她的胸膛,一般的仓皇而破败。她应当在此囚禁一生才是。想到这里,我隐有快意。我又道:“若那日我死在信王府,信王这会儿已经登基了。信王妃深爱夫君,自然要帮他完成心愿。借华阳的手杀我,实乃上上之策。换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防患未然的办法了。”
第三十五章 梨花尽落
  领我进来的老宫女请我在檐下稍候,自己先进殿禀报。
  整座宫苑冷冷清清的,正殿外空无一人。两株梧桐寂寂相对,树下两大一小三头灰鹿呆望来人,石雕似的一动不动。树影落在石台上,砖缝中生出丛丛杂草。风吹草偃,阶前的铜凤微染绿意。天气阴沉闷热,红墙碧树都笼罩着一层灰意。
  柔桑的声音临窗而起:“只有这些东西能带出宫来,你们爱什么就都拿去吧,来日散了,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宫女们唤着“娘娘”,抽抽噎噎哭成一片。
  老宫女道:“启禀娘娘,朱君侯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柔桑道:“快请玉机姐姐进来!”
  我随老宫人走入西偏殿。只见柔桑披散着长发,侧卧在榻上,青裙委地,面色蜡黄。她以手支腮,正看着宫女们将她多年收藏的物事铺排在地上。衣裳首饰,日用什物,书籍文墨,陈设玩物,样样俱全,几乎找不到地方插下足去。四个白衣宫女沿墙跪着,低头哀哀哭泣。
  我屈一屈膝道:“县主可还安好?”
  柔桑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力气不支。几个宫女都来不及上前相扶,我连忙托住她的肩膀,在她腰后垫上软枕。柔桑敛裙,蜷起双腿,示意我坐在榻上,一面抚着鬓边的乱发,笑道:“姐姐还记得,如今也只有玉机姐姐唤我县主了。”
  我微微一笑:“在玉机的心里,你永远是柔桑县主。”
  柔桑的眼睛顿时红了,低了头悄悄抹了眼泪。几个宫女还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柔桑挥一挥袖道:“都下去吧,我和玉机姐姐说说话。”众女起身,贴着墙根出去了。柔桑一指地上的物事,“这里的东西我都不用了,正要散了去。姐姐既然来了,也挑一样去,留作纪念吧。”
  我扫视一周,恰巧脚下盘着一条龙凤纹玉銙锦带,銙以紫玉雕成,龙衔凤尾,悠游云端。龙须凤羽,纤毛毕现。我随手一指:“便这一件好了。”
  柔桑道:“姐姐好眼力。这条锦带,还是我初入宫时,先帝所赐。若要送人留念,也只有姐姐配拿着。”说罢唤回一个宫女吩咐道,“这条锦带,拿匣子装好,玉机姐姐出宫的时候记得交给银杏姑娘带走。”
  她指使情郎杀了丈夫,不想提起“先帝”二字,竟轻飘飘毫无滞碍。我一怔,一点厌恶自心头生出。我强自忍耐,欠身道:“多谢县主。”
  灰冷的树影隔窗落在柔桑肩膀、发丝与面颊上,似有脱墨的笔在她的唇角画出似有若无的单薄笑意。柔桑目光深沉,默默看了我半晌,好一会儿,方虚抚着小腹,垂眸道:“想必玉机姐姐是听说孩子没了,才肯来景灵宫看我的吧?”
  她的小腹依旧有些圆,然而腹中的孩子却已经不在了。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游走,手指终于不堪重负地停了下来。我转头望着这一地密密麻麻的物事,叹道:“县主该好好歇息,不当如此操劳。”
  柔桑恍若无闻,声音幽冷而飘忽:“那孩子我就放在瓷罐子里,埋在后花园了。小小的,红红的,生下来就不会哭。”
  我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胸中烦闷欲呕,不觉以锦帕掩口:“县主切勿难过,保重身体要紧。”
  柔桑含泪道:“他们都说,那孩子是孽子,注定生不下来。”说罢扬起头,眸光奕奕,“玉机姐姐听说此事,想必是松了一口气吧。”
  朱云和那孩子一并去了,我对她满腔的恨意一时间无处安放,悉数化作了怜惜。细细体味乍闻柔桑小产时的那一阵心痛,不觉苦笑,“并没有。”
  柔桑的泪水滚滚而落,她拾起帕子掩面而泣:“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痛恨我。”说罢抱膝放声大哭。长发滑落,我这才察觉,她胛骨嶙峋,双肩单薄得像一张纸。不过半年未见,柔桑竟消瘦致斯。
  我伸手欲抚,终究缩回袖中,不觉叹道:“先帝待你不好么?为何要做那样的事情?”
  柔桑泣道:“先帝是待我好。只是我一直不想入宫,我也从不稀罕这后位的尊荣,姐姐难道不知么?”
  刚刚涌起的怜惜之情终究填不满痛恶的深渊。她自觉无辜的无情与冷酷,令人齿冷。我哼了一声:“我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宫,大约只有你的母亲才知道。”
  柔桑怔怔道:“姐姐这样说,是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
  原谅?她何曾需要我的原谅?我们当一心求得原谅的人,在天上地下一指一指掰算着我们的罪孽,穷十指而不能尽。窗外的鹿影倏忽闪过,四处静谧无声。我摇了摇头:“‘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109],玉机也不是君子,不敢责怪县主。”
  柔桑先是痛哭,忽而醒悟:“玉机姐姐……你都知道了。”
  我叹道:“自我知道先帝驾崩,我便全明白了。”
  柔桑紧紧抱着双膝,双臂因用力而颤抖。她埋头半晌,方止住眼泪,拢一拢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长发,尽力平静下来:“那一日,母亲知道姐姐在信王府只是重伤,心中很是担心,又把表哥埋怨了一通,说他只怕会因情误事。”
  我淡淡道:“那一日我重伤,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信王是误了事,却不是因为我。”
  柔桑红着双眼笑道:“即便是因为姐姐那又如何呢?表哥待姐姐的心,一贯如此。还记得小时候,表哥得知玉机姐姐要进宫,特意寻到姐姐所居住的后院中。那一日,表哥和姐姐,还有玉枢姐姐和我,我们四个一起在梨花树下饮茶谈天。玉枢姐姐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具,白得像头顶的梨花一样。玉机姐姐还拿了许多画给我们瞧。姐姐还记得么?”
  那一日,柔桑当先挑了一张“诸娥救父”的画来说典。如今想来,她何尝不是为了母亲的屈辱、欲望与野心,付出了一生,与朱云的恣肆情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奖赏。“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110],一张画儿道尽一生辛酸。
  梨花忘典,“怎能不记得?”
  柔桑泣道:“我们四个,再也不能像从前这般了。”
  我叹道:“信王待县主依然像从前那样好。”
  柔桑苦笑道:“表哥若待我好,还能将我软禁在此么?表哥为了皇位杀了母亲和云哥哥,来日登基时,未必不会杀我。”
  这醒悟迟来得多么可笑,倒不如永远糊涂着。“原来县主知道。”
  柔桑道:“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是不是?”
  或许也不是很晚,哪怕只清醒一个时辰,也有足够的时间选择一个体面的结局。我不便回答,起身支起窗户,灰蒙蒙的景致扑入眼帘,热气腾腾的风浇得满头满脸。忽有宫女端了一碗浓黑药汁进来:“娘娘,该喝药了。”
  我趁机道:“请县主好好将养身体,玉机先告辞了。”说罢行了一礼。柔桑也不留我,只点一点头,吩咐宫女送我出去。
  刚刚走出殿,便听见宫女惊呼道:“娘娘如何将药倒了?”
  柔桑幽凉软弱的叹息褪去了眼前仅有的色彩:“这药,治不好病,也治不了命。喝了也是无用。你下去吧,以后也不必煎药了。”
  离正殿远了,银杏见周遭无人,悄声问道:“曹娘娘连药也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一面说一面斟酌,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叹道:“曹氏背负全家十七口人的性命,孩子却没能生下来,说不好来日还会被昌王或信王赐死,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趣?死了倒也干净。”
  银杏甚是不忍:“曹娘娘自小与姑娘一道长大的,姑娘竟半点也不怜惜么?”
  我若怜惜柔桑,谁来怜惜高曜?“同欲相趋,同利相死”[111],本就是谁也怜惜不得谁。况且柔桑的下场,将来未必不是我的。周身燥热,心却虚冷无尽,“她死了,我半点也不会怜惜。”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威便敲开了仁和屯的门。幸而我早早起身,出门看时,只见李威笠子铁甲,护臂貉袖,行缠麻履,腰挎宝刀。一个仆役厮养,身着戎装,却显得甚是高大威武。我精神一振,将今晨纷杂的梦境一扫而空。我笑道:“信王出征了,你也要从军么?”
  李威一行礼,铁甲的寒凉之气带出一阵金戈之声:“自王爷镇守西南,小人便一直服侍殿下,此番出征,自然要跟去。”
  我命人赏了早膳,李威也不客气,站在当地,三口两口将热腾腾的面饼和豆羹吞入腹中,笠檐下出了一圈热汗。李威吃罢,拱手道谢。我又笑问:“信王有何吩咐?”
  李威道:“信王差小人来禀告君侯,景灵宫娘娘昨夜殁了。”
  早知昨日相会是我与柔桑的最后一面,却不想她竟去得这样决绝。“曹氏有何遗言?”
  李威道:“并无遗言,也无遗书。景灵宫的宫人也是今早才发现的,曹娘娘以发覆面,悬梁自尽。”
  以发覆面,悬梁自尽,是因为她既无面目面对曹氏满门,更无面目面对高曜。我甚是满意,垂眸淡然:“知道了。”
  李威又道:“王爷听说君侯昨日去过了景灵宫,很是欣慰。说君侯毕竟不是无情之人。”见我不说话,忙又道,“王爷即将出征,君侯若有话对王爷说,小人可代为转呈。”
  对高旸,我早已无话可说。沉吟半晌,我勉强道:“兵燹无情,请王爷多多保重。”
  李威得了我这一句,也算交代得过了,于是便知趣地不再追问,躬身退下。李威一去,银杏便道:“曹氏这样快便自尽了,奴婢以为总得等上些时日。”
  因睡不安稳,我有些头痛,于是揉着太阳穴道:“早些自尽,总比被昌王或信王赐死的好。”
  银杏道:“早知都是死,那高氏又何必去顶罪?”
  我笑道:“曹氏若真以弑君之罪被废杀,曹氏一门也脱不了干系,横竖都是死。况且母女情深,让女儿多活一刻也是好的。谁知道那孩子竟不能出世呢?”
  银杏担忧道:“昌王会得胜么?”
  我笑道:“昌王与信王都久经战阵,我只望昌王能在信王到达西北之前突破潼关与函谷关。”
  银杏摇头道:“信王今日便出征了,不过数日就到了潼关,昌王恐怕不会这样快便从长安打到函谷关。”
  天色蒙昧不明,腮边的发丝中却清晰地闪出一缕银光。不待银杏发觉,我便拔了去。声音在轻微的痛楚中一颤:“未必。”
  一连数日,我闭门不出,只在仁和屯读书养花。漱玉斋的白猫这些年一直养在新平侯府,年老后,性子愈加懒散而古怪。自住进了仁和屯,一日倒有半日不见踪影,到了天快黑时,家里人常常结伴四处找它,找到时常周身泥水与杂草,活脱脱一只野猫。
  这一日傍晚,我和银杏倚在廊下吹风,一面看绿萼和小丫头捉了猫洗澡。那猫耷拉着耳朵,弓着背,满脸的不痛快,形状甚是好笑。两个丫头理着毛发,笑个不住,绿萼在一旁催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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