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今夜睿王府与杜府或有灭顶之灾,还将连累濮阳郡王高晔,而我却知道得太迟了。我焦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此要紧的谋划,他们为何不早说!”
  银杏只顾扶着我,一面扬起风灯。候在远处的车马连忙驶了过来。银杏这才道:“这固是他们糊涂,可事到如今,姑娘还是得想个法子。”
  想起那一日师广日轻蔑的一唾,我心中酸楚难言:“他们不信我,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不一时车马到了跟前,银杏问道:“是回府,还是去别的地方,还请姑娘示下。”马儿四肢健壮,车轮是新的,裹着车轮的蒲草触手生硬。连车马都显得那么新鲜和不安分,仿佛一扬鞭,便逸辙如飞,任我驱驰。然而此刻,我却是哪里也不能去。
  我扶着银杏的手登车,声音疲惫不堪:“回府。”
  银杏跟着上车,递了丸药与温水:“姑娘不去打探一下消息么?”
  我推了药,苦笑道:“两宫还在宫中,信王已张好了天罗地网,单等着睿王与杜大人撞进去。我在街上乱逛,只怕要被乱兵踩死。”
  银杏吓了一跳:“或许是姑娘多虑了,也许两宫真的出征了呢?”
  我叹道:“济宁宫在东面,章华宫在西面。侍卫连益园也不许沈太妃他们逛,是什么道理?”
  银杏思忖片刻,道:“是为了不让济宁宫的太妃们去章华宫附近么?论理,若两宫已不在章华宫,实在不必把守如此严密。如此说来,姑娘应当去告诉杜大人与睿王才是。”
  我冷笑道:“在街上乱闯尚且不行,去杜大人府上,不是送死么?杜大人和睿王都不知我与施大人的事,杜大人的门生南子睿又因我而死,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银杏更是惊诧:“送死!?难道姑娘以为,信王会杀了姑娘么?”我懒怠回答,只闭目养神。高旸纵然不杀我,这世上也还有远比死亡更无望、更残酷的手段。
  车向北过了护城河,转过皇城的西北角,一路向南。皇城西面是十王宅,住着许多皇亲显贵,睿王府便在这里。从前,十王宅的夜晚总是香车宝马,莺歌燕舞,推杯换盏,呼奴唤婢。自从斩了邢陆两家,便冷清了许多。待高旸斩了韩廖二族,更是灯消火灭,渺无声息。掀开窗帘,我看见门墙后、花园中的峥嵘山势与巍峨楼宇,鬼影一般矗立着,一路寂然无语。
  驶过了十王宅,银杏方道:“不知这件事,施大人知不知道。”
  我摇头道:“多半不知,或者与我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否则,施大人无论如何也会派人告诉我的。”
  银杏道:“姑娘何不与施大人商议?”说着一砸手心,甚是懊恼,“偏偏这会儿钜哥哥不在!”
  我叹道:“来不及了。信王是有备而来,我今日进宫,已是鲁莽。若再去施府……”信王张罗捉雀,整个汴城都是他的罗网,只怕连仁和屯也不能逃脱他的监视,“连采薇也要遭殃了。”
  车向南过了汴河,回到兴隆里。我严令门户紧闭,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擅自出府。服过药本当安睡,但我如何睡得着?于是搬了躺椅,坐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汴河发呆。绿萼和银杏困倦不已,没过多久,都伏着栏杆睡着了。
  漆黑的河上,偶有灯火飘过,船头的三角幡被晚风吹得忽明忽暗。我一下一下地数着,河上一共过了十四艘船。信王府在皇城东面,其实我根本看不见。然而我仍牢牢盯住东北方,生怕错过一丝声响。夜真静,静得能听见绿萼与银杏轻浅呼吸的声音,静得仿佛潜伏在网心的捕猎者都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忽然响起连声巨响,却不是从信王府的方向传来的。银杏和绿萼都被惊醒了,银杏指着东面道:“那里有火光!”
  我站起身,只见东面火光冲天,夜风扬起烟尘,把火势包裹成大片大片的云团,镶嵌在深黝的天幕中,蔚为壮观。银杏微微诧异:“那似乎并不是信王府?”
  哭喊声、惨叫声,随爆裂声一道传来,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我痛心疾首:“那是武库。武库中的火药燃爆了。”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神机营造反,必在深夜悄悄往武库取火器与火药,谁知中了信王的埋伏!神机营重创,连信王府的门也摸不到了。”
  杜娇和睿王谋划不周,死固应当,然而城中的武库爆燃,周遭的民宅夷为平地,骨肉化为焦炭。信王的不仁,天地难容!东风送来浓烈的火药气息,热浪明一阵暗一阵,扑面而来。我重重地一拍栏杆,恨恨不语。绿萼掩口惊呼,泪水夺眶而出。
  银杏在我身后叹道:“真可惜。不过就算杀了信王全家,便真的能成事么?”
  我冷冷道:“屠灭信王府,矫皇太后命,扶立新君,胁迫百官,坚守宫门,闭城穷索信王党羽,未必不能成事。然而这终究是一步险棋——实是险之又险。”
  银杏的语气充满无尽的感佩之意:“这样凶险,杜大人和睿王他们就不怕死么?”
  我深吸一口气,任火药的香气充塞我的胸臆:“‘以德胜人者昌,以力胜人者亡’[115]。信王无德,自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不亡,必待明日!睿王是太宗的同母弟,嗣子又是太宗的亲子,即便什么都不做,信王也未必容得下他。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戈一击。”
  银杏幽幽一叹,缓缓道:“不过是等死与找死的分别罢了。”
  我命银杏和绿萼将府中的人都唤起来,穿戴好了在房中待命。自己则回到妆台前,绾起螺髻,贯以金簪,缀以宝珠,悬以明珰。除下素服,特意换了一件烟紫色窄袖长衣。淡扫蛾眉,薄匀脂粉,立显眉目清冷,肌肤明净。
  新平侯府灯火通明。再向北望,整座汴城都已被炮声惊醒。
  丑时刚过,便听见脚步声震耳欲聋。不一时,小钱来报,新平侯府已被人团团包围。我命人开了大门,亲自举着一盏玻璃风灯,带领阖府众人在檐下迎接。
  火光和喧嚣惊动了整个兴隆里,周遭的人家都派仆役开了门打探消息。然而见我府周围满了披甲挎刀的军士,又将头缩了进去,各自关上大门。刀光剑光漫如浊浪,人群鸦雀无声。众人略向两边一让,但见高旸华衣玉冠,缓辔而出。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眸底却暗藏惊澜。
  好一会儿,他不下马,我亦不前,他在门外,我在门内。依稀记得十几年前,我出宫,他入宫。即使隔着修德门深深的门洞,也不敢肆意相望。如今他在万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再不必掩饰爱憎之情。
  我坦然一笑,款款上前:“殿下不是出征了么?如何还在城中?”
  高旸跳下马,笑道:“你既知道迎接,怎不知我为何在此?”说罢折起马鞭,将我拂在一边,带领百来兵士走进府中。
  绿萼早已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恭恭敬敬地请高旸坐下,一面奉了茶。高旸大喇喇地坐在庭院正中,挥一挥手,众军士往各房散开。不一时,便听得桌椅乱撞,翻箱倒柜的声音。
  高旸只作听不见,笑问道:“不是说要在仁和屯常住么?如何又回城了?”
  “既听说了这么要紧的事,如何能不回城?”
  “你进宫做什么?”
  “玉机担心姐姐。”
  “刘钜去了哪里?”
  “刘钜前些日子回山探望恩师了。”
  高旸颇为意外,不禁一怔:“刘钜的师傅究竟是谁?”
  我笑道:“玉机不知。左不过是个江湖剑客吧。”
  高旸深深看我一眼,不再发问,只端坐闭目养神。不一时众军士将各房箱笼都搬到了院子里,连女人的衣箱妆奁也没有放过,呼啦啦抖开一地,飘起两件亵衣亵裤,一条裹脚布。绿萼与几个女人又羞又怒,满脸通红地转过脸。银杏则神色淡然,只作不见。
  高旸命人将所有的箱子都翻查一遍,尤其是书画与信件,每一页纸都细细看过。我站累了,便也搬个杌子坐在檐下,冷眼旁观,直到天亮。
  当初与施哲联络时,全靠刘钜传话,并无一纸一字留下。高旸看了半晌,也只有积年攒下的书画和普通家书。高旸见搜不出什么,神色渐渐缓和。忽见李威疾驰而来,在门外下马,一路小跑入府,躬身道:“启禀殿下,仁和屯中也搜检过了,并无可疑物事。”
  我这才知道,高旸趁我入城,竟将仁和屯也搜检了一遍。
  高旸的眼中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许印山问你借人,为何不答应他?你若应了,可报春儿的一剑之仇。”
  我冷笑道:“我既不曾遣刘钜来杀你,就更不会让他去杀启姐姐了。殿下如此英武,怎会愚蠢到将妻儿留给城中宿敌?即便我真的想杀人,也不会选在当下。”
  高旸不怒反笑:“也罢。本也极难瞒过你,怪只怪杜娇和高思诚自己太蠢。”
  忽见一军士捧着一只上了锁的花鸟鎏金盝顶小铜盒过来:“启禀王爷,在正房妆台的隔层中,找到这件东西。”
  高旸拿过小铜盒,一面把玩一面笑道:“在妆台的隔层之中,藏得倒有些隐蔽。是什么?”
  我示意绿萼打开,内中却是小小一只光溜溜的紫檀盒。揭开盒盖,却是高旸重新赠予我的白玉珠串。高旸本以为是什么机密物事,待见是自己熟识的旧物,甚是意外。高旸提起玉珠,微微一笑道:“你将它藏得这么深,莫非是不愿意见到它么?”
  这串白玉珠我交给绿萼收起来后,便再没过问。若不是今日大肆抄检,我大约永远也不会问起它的下落。我笑道:“玉机是怕碰坏了它。”
  高旸拉起我的手,左手五指将珠串支成一个圆,套在我的指尖上,右手将玉珠推到我的腕间,微笑道:“你若一直戴着,碰坏了又有何妨。”好一会儿,他才放脱了我的手,转头向李威道,“近来多事,刘公子既然不在京中,你就留下来保护朱君侯。”李威躬身领命。高旸甚是满意,转身带着军士们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我目送高旸出门,待军士都走尽了,这才关上大门,一面命人收拾箱笼。李威上前行礼,恭恭敬敬道:“小人去外面候着,君侯有事但请吩咐。”
  不等我说话,银杏冷笑道:“我们姑娘一宿没合眼,这会儿要歇息了。”李威愈加恭敬,银杏却看也不看他,与绿萼一起,径直扶着我往后面去了。
  但见房中凳倒桌翻,屉子丢了一地。柜门敞开着,露出一肚子的花花绿绿。我头痛欲裂,憎恶地将白玉珠脱下,随手丢在榻上。绿萼依旧用紫檀盒子与鎏金铜盒装好,挂了一只小铜钥,往别处收藏去了。又唤了两个丫头进来,七手八脚地收拾卧房。
  银杏重新燃了香,笑道:“姑娘睡一会儿吧。”
  这床榻上,也不知道被军士踩了多少回,偏偏干净的帐褥全被翻了出来堆在院中。我愈加头痛:“我哪里睡得着。”
  银杏笑道:“幸而姑娘早有准备,咱们又小心,不曾留下半点字据,姑娘也没有应承那许印山。”银杏与绿萼虽都含着笑,眼中却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倘若真的被高旸搜检出什么,小钱、绿萼与银杏,必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绿萼道:“信王也是奇怪,从前的事情都放了过去,这一次为什么不依不饶的?”
  银杏不屑道:“怎么放了过去?这般搜检难道只是为了当前的事?现在看来,从前说得好听,怕是为了让姑娘不加防备而已。”
  绿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我即便想应承许印山,也是无能为力。”
  银杏笑道:“有没有力量是一回事,赞不赞成是另一回事。信王便是得知姑娘不赞成此事,加上又没搜出什么来,这才离去。不然,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我叹道:“只可惜了华阳长公主和祁阳长公主,好容易活下来,这会儿却要跟着睿王一道赴死了。我救不得华阳,钜兄弟回京来,怕是要怨我。”
  银杏不悦道:“刘钜若为这件事怨姑娘,就白白跟了姑娘五年了。”
  我心烦意乱,也顾不得被褥上的灰,一头倒了下去:“都下去歇会儿吧。”
第三十七章 骑虎难下
  辗转反侧之间,只觉得肩头被吹得又凉又痛。高台罡风如剑,下面密密麻麻地竖着刀斧。高旸亦是一身紫色纱衣,坦怀披发,色若癫狂。他向下一指,许印山被架住双臂提了上来。未待高旸说话,许印山便张口怒骂。风太猛烈,我听不见他的骂声。忽然刀光一闪,许印山的舌头从口中飞出。他满口是血,驱使半条舌根,双唇犹在一张一合。高旸又一指,许印山被斩下四肢,仍是不肯住口。最后一指,许印山的头颅掉落在地,面朝黄土,瞠目无言。血雾弥漫,如同妖氛,刀光剑影,似若魔兵。
  我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一睁眼,鼻端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息,想是晨间军士搜检卧房时留下的。我满心厌恶,坐起身道:“绿萼,我睡了多久?”
  绿萼掀开帐子道:“还不到半个时辰,姑娘再睡一会儿,早膳备好了奴婢再唤姑娘。”
  绿萼一夜没睡,熬得眼圈乌黑,双眼发红。我怜惜道:“我也不睡了,这里也不用你伺候,回房去吧。把李威唤来,我有话问他。”
  不一时,李威已在堂下候着了。李威亦是一夜未眠,却见他双目精光四射,神色间毫无倦怠之意。赤裸着双臂,晨光下宛如铁塔一般。他甚是知趣,只立在院中等候,并不近前,更不擅自进入正房。于是我在檐下立定,微笑道:“你忙了一夜,竟还不得休息,实在是我照料不周了。”
  李威躬身道:“小人奉命护君侯周全,君侯有所差遣,小人定当竭力。”
  我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昨夜我听到东面有一声大响,可是武库爆燃?”
  李威笑道:“神机营造反,去武库偷火器,被王爷引火炸死。”
  我不动声色:“这法子倒干净利落。”
  李威笑道:“本来王爷与王妃商议着,要在王府围歼神机营。后来王妃偶然说起当年启将军因武库爆燃而丢官的事,王爷一听,便将围歼之处改在了城中的武库。”
  咸平十三年腊月,高思谚还在北燕盛京城下。城外的武库被奸细以明火点燃,烧成焦土。启春的父亲当时刚刚升任神机营副都督,因此被陆皇后免官。那夜的烟尘与大火,与昨夜何其相似。偶然说起?却未见得。我微微冷笑:“那四周住着好些百姓。”
  李威从容道:“是,这都是叛军罪大恶极。王爷自会厚恤遭难的百姓,请君侯放心。”
  晨光照进檐下,落在素裙上有淡淡的血色。我于袖中攥紧五指,深深吸了一口气:“睿王与杜大人现下如何了?”
  李威道:“睿王府和杜府已被查抄,睿王和杜大人都被拿下了,先锁在府中。杜大人现在必是下大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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