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船上忽然多了一个新面孔。他也不与众人聚饮赋诗,只坐在船尾呆呆望着我。我在船头向他颔首致意,他亦还礼。如此三日,他方过来行礼,道,小生高朗,字伯通,这厢有礼了。
我笑,公子姓高,莫非是宗室?
高朗摇头,非也。说来也巧,我本名叫做高英,只因犯了当今圣上的讳,因此改作高朗。
我指着我那为众人誊抄诗作的小徒,公子怎么不过去饮酒?
高朗说,小生此来,本不为饮酒,更不擅作诗。在此安坐片刻,得瞻道长仙姿,于愿足矣。
从此以后,高朗便时常随我游河,众人散尽,只有他日日送我回道观。他总是在道门外数丈停下脚步,施礼目送我回观。久而久之,我的心竟也不足起来。这一日,我挽留他,公子何不进来歇歇脚?
他笑笑,观中都是女子,进去不便。道长请。
我进了门,又回身目送他离开。这一刻,我深恨这一身青丝道袍,是如此的不解风情。
当天深夜,观中起了大火。我被浓烟熏倒,不省人事。待醒来时,却见一中年女子正坐在床沿倾身望着我。这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我的道观。眼前女子似曾相识,我想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唤道,银杏姑姑。
春
那一日,我饮过药正准备歇息,启章进宫来告诉我,他派人烧了仁和屯外的那座道观。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哥哥为何要去烧一座道观?
启章说,这就要问一问你的好儿子了。宫里那么多美貌的女子,他偏偏要去宠幸一个道姑!
我这才明白。两个宠妃一死一逐,你让皇帝还如何宠幸宫中的女子?一个道姑而已,哥哥竟连一个民女也容不下么?
启章冷笑,这女子如同蝼蚁,我何曾放在心上。只是说起这样不检点的出家人,妹妹就没想起别的什么人来么?他痴恋此女,就没有点别的意思么?
谁?
他的生母,蓝山城的艳尼智妃。他早已看不惯我们启家,这我知道。可如今,他连妹妹也不放在眼中了,难道妹妹还要姑息他?让一个贱尼的孽种坐在龙椅上,就不怕他将来害你儿子么?
我叹息,皇帝向来对舅父恭敬,哥哥很会给皇帝安罪名。
启章说,恭敬?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信妹妹不知道。事已至此,妹妹还是打定主意要紧。
启章走后,我连忙唤人去前面打探消息,回说皇帝已得知观主朱晓晓正是自己的表妹、顺阳大长公主的独女,因此龙颜震怒,降旨汴城府、大理寺一起调查道观纵火、烧杀人命之事。顺阳大长公主亦进宫来哭诉,说自己的女儿独居观中,无故惹来这等祸事,请朝廷务必彻查,还朱氏一个公道。
顺阳大长公主是有功之人,又素与先帝亲近,向来连启家也要避忌三分。不想启章竟烧杀了她的女儿,我便是想息事宁人,也张不开这个口。髙朠任命黄智为汴城府尹,主持调查道观失火之事。可惜这黄智刚直有余,智力不足,查来查去也分辨不出众多的焦尸之中究竟哪一具才是朱晓晓的,更查不出究竟是何人烧了道观。
三日后,髙朠过来问安,侍药过后,他突然问道,母后知道庐陵王府的银杏是何许人么?
我心中一沉,仿佛还记得些,皇帝问她做什么?
髙朠说,朕命黄府尹去查道观纵火的案子,只是查不出个眉目。今日他提议,从前文皇后的侍女银杏曾随文皇后断案无数,也曾独力为汴城府和大理寺办过几桩悬案。再过几日就要下雨,趁着火场初情还在,请她来验看,说不定能查出些端倪。母后以为如何?
当年我将文皇后困在王府中十数日,银杏一直不见。我试探她,却被她遮掩过去。“独力办过好几桩悬案”,恐怕这最要紧的“悬案”,便是朱云刺杀仁宗一案。可恨我竟寻不到她们主仆半点破绽。她在庐陵王府安分守己多年,不想今日又撞上来。
本宫以为甚好。只是她多年未曾断案,也不知当年的眼力还在不在了。
髙朠笑,多一个人看,总是多一分希望。母后既然也说好,那朕明日便命她去现场勘验。早日查出真相,也早日还姑母一个安心。母后说,是不是?
晓
银杏姑姑说,我的房门被人从外面锁死,若不是她派人将我救出,我必葬身火海。她又问,你可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竟惹来如此杀身之祸?
我茫然摇头,又问,姑姑既能救我,想必知道原委。
银杏姑姑说,我不但知道是谁要害你,还知道他为什么要害你。
我苦笑,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最与世无争的,能结下什么仇家?
银杏姑姑笑了,那都是因为那个髙朠啊。我不解,哪个高英?想了想,这才恍然,姑姑说的是高朗高公子?
银杏姑姑说,他根本不叫高朗,他就是当今的高官家,髙朠。
母亲来到庐陵王府,见我安然无恙,顿时抱住我大哭起来。她说,她便知道朱家的女儿一个个都过不了安生日子,婚姻不谐,出家也就罢了,不想连出家也能得罪贵戚,偏偏我又没有姑母的智谋胆识,这该如何是好?
银杏姑姑劝道,殿下既知小姐无恙,还请宽心。眼下却有一件难事,须得殿下相助。
母亲擦了眼泪,何事?
银杏姑姑说,启家一日不除,小姐便一日不得安宁。未知殿下意下如何?
母亲一愣,蹙眉半晌,看看我,又看看银杏姑姑,这才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不知姑姑有何高见?
后来母亲进宫诉冤,又派人建议新任的汴城尹黄智请银杏姑姑来勘查此案。银杏姑姑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数日之间,便将纵火的一干盗匪捉拿归案,案犯供认不讳,并指认主使之人。又从他们的藏身之所搜出许多来不及拆伙散发的金银等物,并有一些尚未用完的黑油。人证物证俱全,君威之下,启家的管家只得伏首认罪,不过数日,便斩首弃市。
案情大白的当日,皇帝召银杏姑姑入宫详陈原委,银杏姑姑推病不去,命府中的钱公公与简公公二人进宫。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府,说不但得了许多赏赐,还见了许多故人。银杏姑姑问他们,该说的都说了么?
二人俱道,都说了,能不能领会却要看老天的意思了。
银杏姑姑说,皇太后病危,启家的命数就在漏刻之间。就看这小皇帝能不能领会。
两人都笑,这皇帝明明已二十五六岁了,怎么还叫他“小皇帝”?
银杏姑姑也笑,我出宫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二岁,怎么不是“小皇帝”?只要能抓住这“小皇帝”的心,咱们庐陵王府就算稳如泰山了。
我想了很久,方才明白银杏姑姑为何能洞观全局,又为何派人去火场中救我。原来,我便是抓住“小皇帝”心的那枚鱼饵。而母亲的那一荐,非只荐她破了烧杀道观的悬案,更是将她的话“荐”入了母亲心中,“荐”入了皇帝耳中。她要为庐陵王府火中取栗。
春
案子果然被银杏破了。好在髙朠只处置了启章家中的一个管家,启章既没贬官,亦不曾降爵,甚至连俸禄都没有动过半铢。我问他,难道皇帝便没有一丝疑虑么?
髙朠说,舅父不偏袒家人,足见赤诚忠君,也是体恤母后的意思。朕嘉赏还来不及,怎会有疑虑?母后多虑了。
我点点头,本宫听闻皇帝很喜欢朱氏,果真有此事么?
髙朠说,相识不过数日,倒也没有多喜欢。
我又问,朱氏果真被烧死了么?
髙朠说,十几具焦尸,早已无法辨认,或者又有趁火窃取财物逃出观去的,亦未可知。朱氏的生死,已无从考证。然而她毕竟是顺阳姑母的独女,总归要查一查的,毕竟这种纵火大案发生在天子脚下,实是国法不容。
我又问,庐陵王府的银杏查明了纵火案,皇帝都赏了些什么?
髙朠说,庐陵王已是亲王,银杏又是女子,还能加赏什么?左不过是金银财帛。
我一笑,改日宣她进宫来,本宫要仔细问问她是如何破了这桩悬案的。
髙朠说,昨日朕宣他进宫,说是病重难支,起不来身,不得已派了府中的两个中官进宫来回话,倒也说得一清二楚。母后想听,便由朕说给母后听也是一样的。
不过破了一桩悬案,髙朠便这般回护于她了。果然母子之间,已有芥蒂。我摆摆手,今日就不必了,改日吧。皇帝政事繁忙,回宫去吧。
髙朠刚走,启章便从屏后转了出来。妹妹还拿不定主意么?说是不追究,其实心里都记得分明。叔父舍命,才有我们启家的今日。妹妹再犹豫,启家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明知故问,你要我怎样?
启章冷哼一声,自然是——废帝。
废了却立谁呢?
自然是太后的亲儿子,汝南王高朎。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想来也是想坐这个皇位的。
待本宫问一问他。
启章大笑,问?也罢,妹妹只管去问。莫怪做哥哥的不提醒你,今日他怪责我们启家,明日焉知不会害自己的亲兄弟?贱尼孽子,根本不配坐这把龙椅,真不知道妹妹当初为什么要让他作太子。
我摇了摇头,先帝只坐了十四年江山便崩逝了,哥哥若有能耐力排众议,我自然扶少帝登基,母后称制。如今说这话还有什么用?
启章忙道,新帝不过登基两年,母后下诏,以不德废帝,天经地义。如今汝南王已将冠礼,还怕国无长君么?妹妹可要当机立断,事久生变,若泄漏风声,你我兄妹都死无葬身之地。
晓
银杏姑姑说要带我进宫,就在今夜。我问,进宫做什么?
银杏姑姑说,进宫见你的高朗高公子。你不要怕,高公子见了你会很欢喜的。说罢寻出一袭浅碧色长衣,又说,若有人问起,便说你就是我。
我又惊又喜,复又忐忑,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么?我见了皇帝,又该说些什么?
银杏姑姑笑,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说什么高公子都爱听。
脱下道服,换上常服,离别那一刻未尽的情愫尽数涌上心头。生离死别后,不知他可还记得我么?
款款入殿,他的目光依旧如在船上时那般深长与眷恋。我下拜,奴婢银杏参见陛下。
他亲自下殿扶我起身,一面热泪盈眶,你竟然……他点一点头,转头遣散所有侍从,只留下心腹小任。他握住我的手,道长无恙,小生欢喜之至。
我垂头含泪,奴婢的观舍已被烧了,奴婢已不是道长。
他的手紧了一紧,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的徒儿们讨回公道。
依偎片刻,小任在旁提醒,陛下,宫中人多眼杂,朱姑娘还是尽快出宫去为好。若被中宫知道了,就不好了。启家知道朱姑娘还健在,更是不得善了。
我连忙直起身子。他沉吟,那边怎么样了?
小任说,太后那边,启大人日日来请安,汝南王也在门外哭哭啼啼的。还请陛下早作决断。眼看太后快不行了,下诏只在这一时三刻了。
他问,太后真的会下诏么?
小任说,这……奴婢不知。
他又问,启章还在太后宫里么?
小任说,启大人是外臣,不好留在内宫,但汝南王可日日在太后寝殿外哭,听说安定长公主也天天劝太后。陛下固然是中宫嫡子,可再亲,能亲得过汝南王和安定长公主么?
这话说得奇怪,然而我也不敢插口去问。
他吻一吻我的额角,说,你就在这里坐着,哪里也不要去。中宫又如何?启家又如何?没有人再敢伤你。说罢吩咐小任,封了济慈宫,在内的不准出,在外的不准进。把太后身边的宁一文调出宫来,让他用话挡住启章。他若不听话,只管打杀。非到太后崩逝,不准开宫!
小任领命去了,不多时又回禀,奴婢奉命封宫,这才打听到,原来诏书已经发出去了,只怕明晨就要发难。幸而陛下当机立断,否则……说罢举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他先是冷笑,复又叹息,一切都让那银杏料中了。
我就这样陪他坐了一夜。天快亮了,我服侍他更衣。他转身道,你知道么,我就是看到你在河上笑得那么开怀,这才想方设法上了你的船。我若不是皇帝,随你在汴河上悠游一世,也是好的。
春
诏书终于交给了启章,他只顾看诏书,口中嘱咐我,别忘了明日朝服早朝,诏书虽好,终究不如皇太后金口一言。说罢看也不看我,拂袖而去。
我无力地躺下,胸中气血翻涌。几番动念要将他追回,终是作罢。高朎进殿侍药,蜻蜓点水地喂过两匙,便出去了。宁一文说,汝南王不似往常了。
我苦笑,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再没有什么求着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宁一文说,太后若后悔了,还可以追回诏书。
我心灰意冷,罢了。早知是如此,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汝南王身死,启家族灭么?
宁一文说,恕老奴无状,皇帝实是毫无过错。
我落泪,他的错便是托生在智妃的腹中,却又做了我的儿子。下去吧,到时唤醒本宫,更衣上朝。
我是被上朝的钟声惊醒的,天蒙蒙亮,我忙吩咐人来为我更衣。然而唤了十几声,殿中只有我自己微弱而苍老的嘤嘤回响。好一会儿,才有宫人挨进殿,跪下说,陛下已派人封了济慈宫,现下宫中只余十几人。奴婢想着太后没那么快醒,因此都在殿外洒扫,不想太后醒了,实是罪该万死。
我慌乱问道,宁一文呢?
那宫人回说,宁公公已调出了济慈宫。
启大人派人来过么?
奴婢不知。
正说着,小任躬身走了进来,太后,更衣上朝煞费精神,还请安心养病。陛下正在朝上处置乱臣贼子,想来不过晌午,就能安定。说罢命人上了早膳,又吩咐宫人取药来,太后再歇息片刻,陛下必亲自前来交代,奴婢告退。
自道观纵火案发,直至今日,才不过七日。我动念废帝,亦不过六日。他果然是先帝的亲儿子,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其冷酷无情丝毫不亚于他的父亲。也好,这江山总该有能者居之,汝南王又何德何能,能与髙朠争天下?
宫人端上药来,我推了开去。谁要听他亲口交代?此刻他当在殿上,指斥启章与高朎矫诏废帝,意图谋反。或许我应当支持到请求他饶恕我儿子的那一刻。
思虑多日,今日总算看到了结果。生死祸福,无不自求。我应当在髙朠回宫之前,识趣地死去。他无法对质,必将念着多年的母子之情,痛哭一番。只有这样,汝南王或许能逃得一命。
忽闻身后一声长哭。不知是谁在哭谁,我已不想再回头。又不知谁将饶恕谁,我总在这里等待后人的亡魂。
忽然看到先帝与文皇后,我年少时的旸哥哥和玉机妹妹,在明光极盛之处双双向我伸出了右手。论起来,我这一生,还是最喜欢和他在西南吃苦的日子。无需希望,哪怕这苦无穷无尽,心中亦无忧无惧。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兄弟推上了腰斩台。她不必否认,不必遮掩,我亦不必苦问,不必追寻。
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褪去一身苍老,变成年少时他口中的春儿与她口中的启姐姐。
我们三个,原本就是这样才好。
注释:
[1]《尚书·无逸》:“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