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自升平长公主嫁了,这两年过得太快。皇帝忙于朝政和备战,皇子公主们忙着读书,宫中和睦,太平无事。高显已八岁半,皇帝拜了太子太傅教授功课。高曜也已满八岁,能背下整本《论语》了。后宫新主的册封驱散了所有的臆测和流言。这样一位仁厚的皇后,想必无人不满意,无人不拥戴。
  守坤宫的执事仍是桂旗,见我站在殿中发呆,便上前行礼道:“奴婢桂旗拜见朱大人。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来得最早。”
  见桂旗仍在守坤宫服侍,我甚是惊讶,怔了片刻,方才还礼:“好些年不曾见到姑姑了……”
  桂旗老了,眉宇间有不可抑制的落寞神气:“奴婢在外宫服侍了几年。皇后娘娘仁慈,又将奴婢调了进来。”
  我微微一笑:“如此当恭喜姑姑。如今各宫的执事都有品衔,姑姑当居九品,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桂旗拭泪道:“奴婢出宫时,朱大人还未满十三岁,如今竟出落得这般模样,真真奴婢是老了。”
  我忙道:“姑姑切莫伤心。既回来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桂旗叹道:“奴婢在外面掌管着捣练厂,倒也没受什么苦。只是……委屈。”
  一时恍惚,竟分不清她在陈述自己的委屈,还是慎嫔的委屈。“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想,当好眼下的差事要紧。”
  桂旗轻轻一拍额头,笑道:“奴婢该死,竟忘了上茶。奴婢记得从前大人最喜欢碧螺春,如今还是喝这个?”
  我笑道:“姑姑还记得……”
  桂旗道:“不单奴婢记得,茶房里仍旧是桂枝管着,她也记得呢。请大人稍待。”说罢躬身退下。
  原来连桂枝也回来了,似乎除了皇后,守坤宫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东偏殿里传来阵阵细语,是陆皇后在仔细询问高曜的功课,又赏他吃点心,偶尔还能听到高曜恭敬作答的娇声。
  正自出神,忽然听见锦素笑道:“姐姐来得早。”
  只见锦素带着皇太子高显缓步而入。高显还不到九岁,却已经和锦素一般高了,身材也较同龄孩子魁梧。一张国字脸,不像皇帝高思谚,也不像周贵妃,倒与太祖有几分相似。只见他一身赤色团龙袍,虽在幼冲,却已颇有帝王之风。
  我连忙行礼。高显道:“朱大人请起。”
  待高显也去了东偏殿向皇后请安,锦素便拉了我的手道:“昨天封姐姐又送了我几支犀角狼毫,我写着很好。就送姐姐两支,回头让丫头送长宁宫去。”
  锦素与我一样的妆扮,小时候她比我略瘦。这两年养尊处优,已与我身量相仿,一张脸也圆润了许多。我笑道:“妹妹留着自己用吧。这两年封女巡也送了你不少好东西,你尽往我这里搬,若让她知道了,恐怕她不悦。”
  锦素道:“既是她送给我的,自然由我处置。且过去送给姐姐的几件首饰,我瞧姐姐并未戴过,送几管笔,想来姐姐还用得到。”
  我拨弄着殿角红木花架上的一盆白里透红的景玉,微微一笑:“妹妹擅书法,应多留两管好笔才是。”
  锦素笑道:“姐姐善画,难道就不用笔?”见我还要说,忙伸手止住我,“封姐姐的用意我明白。姐姐告诫我要小心与外臣往来,我也记得。三年前封姐姐送给我的银丝龟纹砚,至今还收在库房里不曾用过呢。”
第三十一章 君臣父子
  不一时苏燕燕与平阳公主款款而入。平阳公主八岁,一张瓜子脸,修眉杏眼,气度贞静。众人见过礼,乳母平氏便带平阳公主去了东偏殿。
  苏燕燕笑道:“两位姐姐来得早。”
  锦素道:“姐姐就住在守坤宫,路近反迟,该罚。”
  苏燕燕双颊一红:“圣上不日亲征,命皇后监国。皇后常在前方参谋政事,很晚才回宫,公主便熬着不肯睡,我也只得陪着,故此有些睡不足。”说着向我盈盈一拜,“还请女史大人饶我这一遭,再不敢了。”
  我打趣道:“今天便饶了你。横竖再过两三年,华阳公主也要选女官侍读,到时候你两个一起迟到,再一并罚不迟。”
  正说笑间,只见穆仙领了宫人捧着一盘牡丹花进了东偏殿。苏燕燕道:“搬到守坤宫我才知道,原来皇后最爱的是牡丹花,每天早晨,穆仙姑姑必亲自采摘供奉。”
  牡丹象征主位中宫,又曾是慎嫔所钟爱的花。陆皇后做贵妃时向来谦逊小心,自然不肯染指。尘埃落定,牡丹亦当择主而侍。
  忽见慎嫔裘氏身着淡紫色的纱衫,轻摇团扇,扶着惠仙的手摇摇走了进来。这两年慎嫔只是谨慎服侍太后,尽心照料高曜,从不置喙宫中之事,与皇帝的夫妻情分更是淡薄近无。闲时保养,清心寡欲,倒比两年前更显年轻,姿容愈见秀丽。团扇上绘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姚黄,一只靛色蝴蝶在花上收翅欲立,甚是动人。礼毕,她笑问:“曜儿在里面么?”
  我忙道:“皇后娘娘已经问了殿下好些话了,殿下都答得很好。”
  苏燕燕和锦素见到扇上的牡丹,相视一眼,各自走开。我指着团扇悄声道:“娘娘为何用此扇?”
  慎嫔一笑,轻抚蝴蝶金色的触角,赏之不尽:“我素爱牡丹。若皇后连这也容不下,那气量也未免太小。这些年我也看透了,趁着年轻还能受用,实在不必委屈自己。若皇后真的怪罪下来,我自领。”我一怔,无言以答。慎嫔已自坐下。
  曾经刻意打压过的人,不但正位中宫,亦且染指朝政。当年自己不问家事,不问国事,战战兢兢,谨守后宫,都成了拙劣可笑的戏文。下台回望,才知看客的耻笑,也吝啬给予已经落幕的戏子。也难快她心中不平。
  不多时,周贵妃带着义阳公主、青阳公主和封若水到了。周贵妃容貌如昔,依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淡绿色桃花曳地长衣。封若水亦身着朝服,未施脂粉却馨风袅袅,书香墨气扑面而来。义阳公主已近十岁,只比封若水矮了半个头,青阳公主也有五岁了。
  忽见穆仙亲自捧花从东偏殿出来,刻花青瓷大盘上还躺着一紫一绿两朵牡丹。穆仙先向周贵妃行礼,说道:“娘娘一早起来,亲去后花园折了这两朵花。娘娘说绿牡丹端方雅致,极衬贵妃娘娘。恭请娘娘簪花。”
  周贵妃谢过,拈起绿牡丹命桓仙戴上。穆仙将紫牡丹捧到慎嫔面前,慎嫔亦谢过,命惠仙为她戴上。殿中团团两朵大牡丹,慎嫔手中的姚黄与青蝶,便没有这样醒目了。
  自慎嫔退位,皇后颇受恩宠。她即将掌权监国,手中的权柄和无人能及的地位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她的胜利。区区器物上的僭越,她早已不放在眼中。
  不多时,皇后驾临椒房殿。只见她一身海棠色牡丹缀珠广袖曳地长衣,挽着薄如蝉翼的檀色披帛,发髻正中簪着斗大的一朵赤色牡丹,莹莹明珠点在眉心。自掌权以来,眉峰眼角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毅然决然,有时目光不免凌厉。明珠的柔光并不能抹平她眉间的锋锐与愁绪,照不见的蹙纹,凝聚风雷变换。
  礼毕坐定,皇后微笑道:“陛下不日便要亲征,已经允了贵妃随军前去。”
  周贵妃道:“臣妾蒙圣上恩准,得以军前效力,此正是臣妾多年的夙愿。臣妾学武三十余年,愿为陛下执辔坠镫,效绵薄之力。”
  皇后道:“贵妃言重。自古以来,岂有让女子征战沙场的道理?这一战陛下筹备良久,志在必得。贵妃只需照拂好龙体便可。”
  周贵妃起身恭敬道:“臣妾恭领皇后教诲,不敢一日或忘。”
  皇后道:“桂宫已经诸事俱备,皇太子也可早日迁宫。女巡于氏随皇太子迁入桂宫,居于西面祁云殿。”锦素领命。
  皇后又道:“青阳公主也到了启蒙的年纪,也该给她选个侍读了。不知贵妃是要待班师之后亲自来选,还是今春就选?”
  周贵妃道:“全凭皇后裁度。”
  皇后笑道:“本宫如今不大理会宫中的琐事了,而你又去了北方,这宫里越发没人了。这件事情就交与朱大人来办好了。不知贵妃意下如何?”
  贵妃笑道:“皇后英明。”
  我连忙起身,持笏恭立。只听皇后又道:“朱大人身为女官之首,多年来悉心教导皇子,连陛下都赞赏有加,本宫早就有意多加历练。只因你尚未及笄,方才缓办,也着实让你躲懒了两年。如今既已成年,便逃不脱了。为青阳公主选女官的事情,便全权交与你,有什么难处,及时来回本宫。”
  我忙道:“臣女谨遵懿旨。”
  皇后颔首道:“时辰已到,各自上学去吧。青阳公主没有侍读,便暂时交由封大人好了。”
  封若水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一礼:“臣女遵旨。”
  一时散去,四个女官领了五个孩子去上学。锦素遮眼看了看天色,笑道:“皇后说话倒是简单,一句多余也没有。”
  未等我开言,皇太子高显便笑道:“母后总领朝政,十分繁忙。听穆仙姑姑说,母后回了宫还要瞧奏报批政论,有时还要垂帘早朝。这样辛苦,自然是一句废话也不能多说。”
  锦素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就要搬入桂宫,可知桂宫中的几座殿宇都叫什么名字?是何寓意?”
  高显道:“桂宫又名北宫,历来是太子所居,远离后宫诸殿。西殿名为祁云,东殿名为祈雨,取自《诗经》之《大田》,有云‘兴云祁祁’,亦云‘兴雨祈祈’,意为云布雨兴,使公私仓廪,俱丰实有余[78]。至于主殿,名为雍肃,取自《诗经》之《雍》,‘有来雍雍,至止肃肃’[79],意为天子祭奠皇天后土,一使国泰民安,二使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锦素满意地笑了。旭日如金,白云滚滚,天色湛蓝而高远。新后,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寓意。
  暮春的夜,晚风中带着丝丝夏日的气息,潮湿、芬芳、生机盎然。我支开窗户,看着橘色宫灯下绽放的两盆红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张青白色的梨花笺静静摊放在红木雕花的小几上,花鸟眉纹小砚上搁着锦素送来的犀角狼毫笔。蘸饱了墨,恰如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我提笔写了一句,忆起当日梨花树下四人望画说典的旧事,不觉微微一笑。又有好几个月不曾见到高旸和玉枢了。每每新年出宫,高旸总会亲自来接我。十八岁的少年,足有八尺来高。玉枢也因为勤练歌舞,竟足足高了我半个头。
  恰巧绿萼来换茶,遂念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念完笑了一声。
  高曜正披衣坐在我对面看书,听见绿萼的笑声,不禁好奇道:“绿萼姐姐笑什么?”
  绿萼道:“回殿下,奴婢在笑‘不知今夜属何人’这句话。这话问得好!”
  我顿时红了脸道:“胡说什么?!不许扰了殿下念书。”绿萼伸了伸舌头,忙躲了出去。
  高曜道:“孤也觉得这句话问得好。”
  我问道:“怎么说?”
  高曜道:“梨花和溪水都是实在的景物,经他这么虚虚一问,就有些意境了。”
  我笑道:“日常并没有见殿下在诗词上用心,却说得很在理。”
  高曜道:“义阳皇姐的封女巡不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么,因此义阳皇姐时常谈论诗词,孤便听了两句。不过诗词文学究竟是小道,因此孤不喜欢。”
  我顿时失笑:“是谁告诉殿下诗词文学是小道的?”
  高曜道:“太子哥哥告诉孤的。天下的学问便如一棵大树,有根本,有枝叶,根本滋长枝叶,枝叶荫覆根本。做学问当从根本开始。那诗词文学便是枝叶。”
  我将写了诗词的梨花笺揉作一团扔到竹篓中,一面问道:“殿下知道何谓学问的根本么?”
  高曜道:“萧太傅说,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依靠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着,才是根本。”
  我命人将笔墨纸砚都撤了下去,端上三碗五福安神汤,缓缓抽出高曜肘下的书,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女有句话要劝殿下。爱学问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要太过刻苦。做完了功课,爱什么便学什么,横竖也不用去应试。这两天殿下看书看得太晚,慎嫔娘娘已有些担心。”
  高曜七岁时已识字数千,夜间常自己看书,甚少再需要我说故事。如此一年下来,颇读了些书,人也更加沉稳。“当年玉机姐姐说孟尝君田文的故事给孤听,教导孤当致力于学业,他日好在父皇面前言必有中,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
  我笑道:“殿下可还记得周亚夫是怎样死的?”
  高曜想了想道:“他的儿子为他买了工官尚方刀戟盾甲五百具做陪葬之用,又不愿付清买价,因此被人告发,罪名是私买官器。此事连累了周亚夫,景帝派人责问他,他只是一言不发。景帝大怒,召廷尉治罪。廷尉问周亚夫为何要私购兵器造反,周亚夫说那些只是葬器,他并无反意。廷尉便说,即使生不欲反,也会在地下谋逆。最后周亚夫在狱中绝食而死。”
  我笑道:“周亚夫在平吴楚之乱时乃是首功。常言道,功高盖天而不赏。周亚夫虽算不得功高盖天,说一句功高震主却也不为过。恃功而骄,挑起景帝的杀心而不自知,死得不冤。”
  高曜道:“姐姐是说周亚夫并非死于其子的嚣张无知,而是自有其取死之道?”
  我点头道:“身为臣子既要知道如何建功立业,更要懂得敛心藏志,归功于主上。切莫像周亚夫一般,叫儿子去买陪葬之物却还不知死期已近。过去殿下和皇太子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自然要努力争得陛下的赞赏和信任。如今是君臣,名分已定,殿下就当藏拙才是。”
  高曜笑道:“姐姐是说,孤应当装傻,免得自己像周亚夫一样被君王疑忌。”
  我笑道:“君臣就要有君臣的样子。”
  高曜道:“好!以后父皇再考问太子哥哥和孤,孤只说,太子哥哥说得对,儿臣无异议。可是若父皇以为孤太过愚钝,不堪造就那该如何是好?”
  我笑道:“言语上憨直些无妨,只要能够好好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事,那便足够了。子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殿下要做个能干的人,口舌之能,不争也罢。如此方能君臣和睦、兄友弟恭。”
  高曜又问道:“那太子哥哥又当做些什么?”
  我淡淡道:“汉初黥布在南方谋反,高祖刘邦正在病中,想让皇太子刘盈将兵平反,商山四皓便商议道,太子将兵,有功而不益位,无功则从此受祸。且太子所领,都是当年辅助高祖定天下的枭将,太子绝难驾驭。于是四人请吕后求了高祖,使太子在关中监国。”
  高曜想了想道:“姐姐是说,做太子只要不功不过便好,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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